第14節
俞鏞之只覺得一陣無力,自從那天之后,沐奕言在他面前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勤勉好學,恭謹有禮,對政事也不再是一味的胡攪蠻纏,偶爾說的話都能點到點子上,除了堅決不肯選秀娶妃,已經漸漸有了幾分他所期望的帝王苗頭。 俞太傅和幾個老臣都很欣慰,凌衛劍也嘖嘖稱奇,一直在討教俞鏞之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把一匹脫韁的小馬駒硬生生地拽回了正道。 照理說俞鏞之也應該很開心,可他不知為什么卻開心不起來,那個偶爾淡然偶爾跳脫偶爾色迷迷的沐奕言,有時會莫名其妙地鉆進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拿著那些書稿翻了幾下,一時之間,百味陳雜。 沐奕言卻有些誤會了,她討厭那些之乎者也,看著都頭暈。她嘆了一口說:“俞愛卿,朕愚鈍,有些字句都看不太懂,朕在上面都標注了,都是胡亂寫的,雖然寫得不好,但朕盡力了,你多包涵?!?/br> 俞鏞之無力地道:“陛下,臣沒有這個意思,這些日子來,陛下勤學勤政,臣都看在眼里,心里十分歡喜……” 話還沒說完,他只覺得鼻子一陣發癢,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沐奕言這才看到,俞鏞之的衣袍濕了大半,可能是被剛才的暴雨淋到了,她一下子著急了起來,順手拿起了自己的一件披風,幾步走到俞鏞之的面前,剛想抬手,忽然,那手便僵在了半空。 “袁驥,”她半路調轉了方向,朝著袁驥叫道,“怎么讓俞大人這樣等在外面?下次務必要讓俞大人披件衣衫,喏,接著?!?/br> 她把披風往袁驥處一丟,背著手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袁驥將披風一抖,披在了俞鏞之的身上,略顯生硬地道:“俞大人,請多多愛惜身體?!?/br> “俞大人,奴才去替你熬一碗姜湯?!焙閷殭C靈地道。 “多謝陛下?!庇徵O之垂首謝恩。 沐奕言等了片刻,不見俞鏞之再啟奏朝事,便松了一口氣,沖著一旁的裴藺神秘地笑了笑笑:“裴愛卿你來得正好,朕正想去傳你呢,前些日子朕和你聊了以后,忽然便靈感泉涌,你想不想瞧瞧?!?/br> “臣回去后也日思夜想,有了幾個妙方,今日正想和陛下來商討商討?!迸崽A興沖沖地湊了上去。 沐奕言把手中的紙在桌上一鋪,兩個人把頭湊在一起,在畫上指指點點,偶爾發出了嬉笑之聲。 “裴愛卿你簡直就一點就通,朕喜歡你這腦瓜?!?/br> “陛下這圖才是神來之筆,今日臣先帶回去琢磨琢磨?!?/br> “好,你要是能做出來,朕就賞你,你想要什么盡管說就是?!?/br> “君無戲言,來,請鏞之做個見證?!?/br> 兩個人一起抬起頭來,朝著俞鏞之看了過去,俞鏞之的臉色鐵青,沉聲道:“陛下,此乃議政之地,不是戲玩之所?!?/br> 沐奕言的神情愕然,半晌才輕笑了起來,只是這笑聲帶了幾分酸楚:“俞愛卿,看來,朕就是再努力,也還是你心中的一堆爛泥?!?/br> “陛下!” “鏞之!” 俞鏞之的聲音發顫,裴藺的聲音惱怒,幾乎是在同時響起。 “鏞之你誤會了,”裴藺憤然拿起手中的圖紙,一下子拍在了俞鏞之的手上,“你看這是什么?” 俞鏞之低頭一瞧,只見上面用各種各樣奇怪的線條畫著幾種弓箭的形狀,不過中間的部位十分復雜,還配了一個長方形的盒子,他從來沒有瞧見過。 他茫然抬起頭來,吶吶地問:“這是什么?” “鏞之你這就不懂了,這是機弩,用它,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可以射殺一個武藝高強的軍士?!迸崽A小心翼翼地把圖紙從他手中拿了下來。 一旁的袁驥十分興奮地問:“裴大人,卑職看到過這東西,百步之內能將人射個對穿,殺傷力比弓箭強了很多,不過這玩意兒用起來太麻煩,有些功夫的人都不屑于用,不實用啊?!?/br> “是,機弩造價高,易損壞,可如果改良后不但沒了這兩個缺點,還能威力翻倍、數箭連發呢?” 袁驥的臉色一凜,情不自禁地便朝著那圖紙看了幾眼:“數箭連發?這又不是暗器,如此神力,連發很困難?!?/br> 裴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懂?難得。這個兵部研制了很久,只是機關精巧,非一朝一夕能成,今日臣總算有了頭緒了,幸虧陛下提點?!?/br> 俞鏞之白玉般的臉上頓時緋紅一片,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是臣錯怪陛下了,請陛下責罰?!?/br> 沐奕言已經恢復了常色,淡淡地說:“沒事,朕都習慣了,被誰冤枉了朕都要生氣,唯獨是俞愛卿,朕怎么都生氣不起來?!?/br> 俞鏞之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困難地擠出幾句話來:“陛下,臣無地自容?!?/br> “裴愛卿你過來,”沐奕言朝著他招了招手,裴藺立刻走到她身旁,沐奕言在他耳旁說了兩句,兩個人都竊笑了起來。 “是,臣謹遵陛下旨意,臣先告退了?!迸崽A朗聲笑道。 眼看著裴藺出了屋子,沐奕言伸了個懶腰:“哎呦朕也乏了,剛才沒睡好?!?/br> 俞鏞之滿腹想說的話都憋在肚子里,只好躬身告退:“陛下好好休息,臣明日再來?!?/br> 他剛想后退,沐奕言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對了,朕差點忘記了,這天氣都快憋悶死了,等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下個月朕想挑兩日去西郊行宮避暑,俞愛卿不會有什么意見吧?” 俞鏞之愣了片刻,終于垂首應道:“是,謹遵陛下旨意?!?/br> ☆、第23章 送走了兩位大臣,沐奕言看了會奏折,又到重華宮去看了兩位皇弟,這一眨眼,一個下午就過去了。 這幾個月來,她幾乎就是這樣,早朝、點墨閣、紫英閣、寢宮,理政、用膳、理政、睡覺,除了偶爾和兩個皇弟玩耍片刻,其余的時間幾乎是無趣的很,洪寶瞧著她的模樣,十分擔心,總是攛掇著她到宮外溜達,只是她卻總是仄仄的。 那日對俞鏞之的表白,幾乎是她兩世為人做過的最勇敢的事情,也是她唯一一次有種*,想要用力握緊一個人、一種感情,幾乎耗盡了她僅剩不多的熱情。 現在回想一下,沐奕言十分慶幸,幸好當時俞鏞之拒絕了她,不然的話,她還不知道要腦子發熱到什么時候,是真的和俞鏞之斷袖一把,還是把自己的秘密據實以告? 對俞鏞之的那點念想,終于隨著那一日的春光漸行漸遠,她也終于收拾好了那點破碎的少女心,開始認真地為自己今后的日子打算了。 沐奕嘯和沐奕陽都很聰慧,兩兄弟在重華宮中打打鬧鬧,磕磕絆絆,可是感情卻好得很,據說上次還一起聯手吧衛國公家的小孫子欺負哭了。 兩兄弟都很依戀她,她要是幾天沒在重華宮出現,下一次去的時候便能瞧見兩兄弟嘟著個嘴,都能掛上油瓶了。 也難怪兩兄弟喜歡她,這后宮之中,還有誰會隔三差五地陪他們用膳,給他們帶小玩意兒,給他們講故事? 沐奕言前世看的小說電視,這世看的話本,終于都有了用武之地,《西游記》《一千零一夜》《聊齋》她信手拈來,那些光怪陸離的世界總是吸引得兩兄弟雙眼發光。 三年之期眨眼就會到,她需要在這三年中物色好下一任的人選,為這個人選打好基礎,籌措好下半輩子的銀兩,悄然全身而退。 她皇宮的內庫據說十分富裕,可所有的用度都是由內務局掌控,總管太監于魯忠心剛正,她不敢胡來,這大半年下來,她也就積攢了幾千兩銀子,還不夠買座宅院的。 皇宮之中雖然到處都是寶貝,可是與她卻用處少少,她琢磨著哪天私底下藏幾個起來,等到風聲一過,便讓洪寶偷出去賣些銀兩。 “陛下,裴大人送來了一面琉璃鏡,說是從南疆帶來的,要不要瞧瞧?”洪寶殷勤地問道。 沐奕言精神陡地一振:“怎么不早說,快呈上來?!?/br> 這把琉璃鏡約莫男子手掌大小,天藍和絳紅相映,色澤流動,晶瑩剔透,顯然不是凡品,背面更是用古銀鑲嵌了各種寶石,看起來富貴亮麗。 沐奕言放在手中端詳了片刻,愛不釋手,洪寶湊上來小聲說:“裴大人真是有心,還送來了一籃稀罕的水果,說是快馬加鞭從南疆取來的,請陛下盡快品嘗?!?/br> 沐奕言的心中一暖,這幾個月來,裴藺總是這樣,隔三岔五地送些小玩意兒進來,雖然不是很值錢,卻足見他的用心。 一開始沐奕言總是避著裴藺,生怕他想起什么惹來麻煩,可是,裴藺開朗帥氣,裴藺風趣幽默,裴藺談吐有度,進退得體,從來沒有半分逾矩……這后宮和朝堂甚是無趣,她總不能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吧? 裴藺原本就是世家子弟,吃喝玩樂樣樣精通,什么融雪烹茶,什么青梅煮酒,什么圍獵烤羊,春看桃花夏弄竹,秋賞紅楓冬戲雪,讓沐奕言艷羨不已,直呼自己白白當了這么久的君王,居然連真正的樂趣都沒享受到過。 一來二去,兩個人還真有了那么幾分坦蕩蕩的君臣之誼、朋友之義,這次的機弩也是因為裴藺聊起以前在西郊行宮的圍獵才提起的,裴藺聽了如獲至寶,說是要在這幾天做出一支真正的機弩來,讓她也過過圍獵的癮。 打開裴藺送來的這籃水果,果不其然,就是讓“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荔枝,她隨手丟了幾個給了洪寶和袁驥:“你們也嘗嘗,這個味道很不錯?!?/br> 洪寶喜滋滋地捧著荔枝說:“陛下賞的稀罕東西,奴才不舍得立刻吃,請準許奴才放到屋里去,瞧著也高興?!?/br> 沐奕言忍不住戳了一下他的腦門:“你這個馬屁精,去,去放著等爛了再吃?!?/br> 袁驥從來沒見過這玩意兒,端詳了片刻,一使勁,捏破了外殼,那汁水噴了出來,濺在了他的臉上,狼狽不已。 沐奕言哈哈大笑了起來,走到他身旁,捏著荔枝道:“你瞧,這里有道縫,用兩個指頭擠一下,那殼就會順著這條縫裂開?!?/br> “撲”的一聲清香,外面的殼果然裂開了,露出了里面白嫩的荔枝rou,沐奕言順手往他嘴旁一放:“喏,你嘗嘗?!?/br> 袁驥怔了一下,默默地一口咬住了,果然,荔枝rou香甜多汁,十分好吃。 沐奕言把手里的三個一口氣吃完,又伸手撈了幾個,忽然發現幾個荔枝中混著一個木制的小圓球,她好奇地拿起來端詳了片刻,用手一按,小圓球開了,從里面掉出來了一張紙條:據說今晚東華門外、羅谷河旁熱鬧非凡,不知臣是否有辛,能陪陛下一游? 沐奕言的嘴角抿了起來,這位裴大人,擱在現代那可真是一個一流的花花公子、把妹高手??!她喜歡! 袁驥安排了幾個侍衛,一行人輕車簡從,出了皇宮往裴府而去。一路上,沐奕言哼著小曲,不時地拉開車簾往外看,的確,今夜的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看起來特別多,還有好些結伴而行的年輕女子,一路輕笑著走過。 袁驥騎馬走在馬車旁,終于忍不住問道:“公子,你很喜歡裴大人嗎?” “怎么,你嫉妒了不成?”沐奕言搖了搖手中的折扇,一派風流倜儻的翩翩公子模樣。 袁驥對她這樣時不時來一句調戲已經習慣,慎重地往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公子,不是卑職疑心,裴大人對你如此用心,卑職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在西北的時候,卑職便聽說南疆的鎮南王府十分厲害,這三公子沒有道理只會風花雪月?!?/br> 沐奕言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噗嗤樂了:“袁驥,看不出來,你還挺關心我的,平日里怎么老是端著一張臉???” 袁驥蜜色的肌膚終于可疑地泛紅,狼狽地道:“公子你……卑職不關心你關心誰?” “原來你的關心是放在心里的,瞧不見怎么辦,快扒開來我瞧瞧?!便遛妊匀套⌒?,探手就朝著他的衣領抓去,袁驥慌不迭地躲了過去,一著急,腦袋撞在馬車上,發出好大一聲響。 “公子!你再戲弄卑職,卑職就……就……”袁驥有點惱了。 “就怎么樣?”沐奕言饒有興趣地問。 “就回左驍營去了?!痹K脫口而出。 沐奕言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不到片刻便一點一點地消失了,她盯著袁驥看了片刻,低聲問:“真的?” 袁驥心中大悔,趕緊改口:“公子,我說著玩的,卑職發過誓的,一輩子都要忠于公子,除非公子你不要卑職了?!?/br> “這世上哪有一輩子的事情,”沐奕言有些茫然地笑了笑,“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br> “不會的,公子,”袁驥連聲道。 沐奕言振作了一下,笑著說:“所以,我要求不高,你就陪我兩三年,到時候我幫你找個好去處,一定不會虧待你?!?/br> “公子你把卑職當成什么人了!”袁驥沉聲道。 沐奕言上下打量了他幾番,忽然摸著下巴露出了一個曖昧的笑容,佯做一本正經地說:“當然把你當成自己人了?!?/br> 袁驥招架不住,一撥馬便往前走去,打定主意不和沐奕言說話了。 沐奕言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高聲叫道:“袁驥,你相不相信直覺?” 袁驥詫異地回頭看著她,她沖著他擠了擠眼:“重情守信之人,一定不會是陰險狡詐之徒,我相信他?!?/br> 袁驥這才明白過來,她說的是剛才對裴藺的懷疑,他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走到前面去了。 裴府很快就到了,門房去通報之后,不到片刻,裴藺急急地從里面趕了出來,一見沐奕言,又驚又喜:“陛……言弟,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不會來了?!?/br> “有熱鬧可看怎么會不來?走,可不能耽誤了這好時光?!便遛妊耘d致勃勃地說。 裴藺沖著身旁的小廝交待了幾句,小廝應聲而去,他自己則笑著說:“好,別耽誤了這好時光,走,為兄帶你去逛逛?!?/br> 比起幾乎土生土長的沐奕言,裴藺這個外鄉人對京城駕輕就熟多了,他領著沐奕言的馬車穿過了幾條小巷,不一會兒便到了羅谷江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