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俞鏞之擺了擺手,踉蹌著站了起來:“不必了,只要陛下——”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定定地看著手中的這本史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沐奕言一看,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壞了,露餡了! ☆、第3章 史論包了一張史論的皮,里面芯卻是換了,換成了一本話本子。 為了這表里不一的史論,沐奕言是花了力氣的,先去遣了洪寶找到一本一模一樣的史論,還需配一本厚薄一致的話本,用清水、刀片將史論的封皮小心地刮下來,然后用米糊不多不少地黏上,除了封皮,她還黏了好幾頁正文,以防先生抽背時還能讀上幾句。 這活兒她從小干到大,已經十分嫻熟了,兩本書放在一起,任誰都不能從面上看出真假。別人弄一本要小半個時辰,而她,只要一盞茶的時間就夠了。 她靠著這個度過了這些年國子監漫長無趣的日子,扮演好了一個勤奮卻愚笨的四皇子的角色。 俞鏞之拿著史論翻了翻,順口讀了出來:“只見那俠士一身白衣,翩然若仙,從后背取出一柄劍來,劍若游龍,化作一道白光朝著那虬髯漢子刺了過去……這史論,論得好,論得妙??!” 沐奕言以袖掩面,低聲懇求說:“俞大人,你不要再念了?!?/br> 俞鏞之冷笑一聲:“陛下做了幾本?能讓微臣開開眼界嗎?” “沒……沒幾本……”沐奕言支吾著,卻見俞鏞之一轉身,朝著點墨閣大步而去,她心中叫苦不迭,急急地追了過去。 果然不出所料,點墨閣的書柜中,最靠里面的一排都是沐奕言偽造的話本,平日里沒有人有膽子去取來瞧,今日里俞鏞之拿一本翻一本兼冷笑一聲。 “這日正值三月初三日王母圣誕,正要前去祝壽,有素日相契的百草仙子來約同赴蟠桃勝會?!?/br> “她躲在墻后瞧著那冤家,眼淚撲簌簌地便往下掉,真想撲將上去,質問一聲:為什么一別經年,音訊皆無?!?/br> …… 俞鏞之的面色鐵青,那書皮皆是圣賢之書,里面卻包著這種話本,要是被旁人看到了,必要驚嘆今上荒誕不經,也要引得得全天下的讀書人詬??!沐奕言原本就根基未穩,這…… 他無力再看,只是把書拍在了案幾上,撩袍跪在了沐奕言跟前,雙眼直勾勾地看向沐奕言:“臣愧為帝師,愧對先帝,臣請辭中書侍郎和侍讀學士之職,請歸田園?!?/br> 那儼如謫仙一般的容顏慘然,那原本清亮有神的雙眸凄涼,沐奕言的心驟然抽了抽,情不自禁地便上前一步去扶:“俞大人,俞愛卿,朕錯了還不行嗎?你就別生氣了?!?/br> “陛下怎會有錯?錯的都是臣子,陛下這樣說還不如賞幾個板子給微臣?!庇徵O之漠然道。 沐奕言搓了搓手,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那些堆在案幾上的話本,心一橫:“俞大人,朕誠心認錯,這些東西,都暫由你保管,等朕學有所成,你再還給朕,你看如何?” 俞鏞之沉默不語。 沐奕言苦著臉,軟語央求道:“俞大人,你還要怎么罰我?你要我寫的文章我過兩天一準交行嗎?只是寫得不好你不要罵我?!?/br> 沐奕言的聲音糯滑,讓人聽了忍不住心中一軟。俞鏞之抬起眼來,輕吐出一口濁氣:“能罰陛下的只有先帝,陛下若是誠心認錯,不如去先帝靈位前領罰吧?!?/br> - 上福宮在整座皇宮的西北角,供奉著佛祖和歷代帝王后妃的靈位,一連三天,沐奕言一下早朝都到這里來,在先帝沐天堯的靈位前焚香悔過,然后再去批改奏折,聽幾名先帝欽定的翰林院學士授課。 當然,焚香她是焚了,磕頭也是磕了,悔過嘛,就打個折扣,做做樣子就好,蒲團很軟,坐在上面也挺舒服的,不用看那些之乎者也的文言文。 供奉靈位的地方不算太大,洪寶貼心地燒了炭爐、焚了熏香,整個大殿暖烘烘的,一時之間,沐奕言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來。 高樓、霓虹燈、汽車……電腦、席夢思、手機…… 驟然之間,沐奕言驚喜交加,急走幾步,大聲呼喚了起來:“琳兒、青鴻哥!你們還在嗎?我回來了!” 前面那棟大廈非常熟悉,漂亮的弧度,湛藍的外墻,被譽為b市的地標性建筑,她曾經在這里工作了兩年,一路從一個職場小菜鳥變成了一個部門經理。 可她警惕了整整一年,卻還是逃不過命運的捉弄,在公司的新年尾牙宴上,新年鐘聲即將敲響的時候,她去陽臺上透了透一口氣,卻被一雙手從后背推了下來,從高處墜落,等她醒來,她就成了這個冒牌的四皇子沐奕言。那一年她剛好二十四歲。 可能是霉運走慣了,穿越過來的時候,她很淡然,她已經統計過了,幾乎每隔四年,她都會碰到一件大霉事:四歲那年被人冰天雪地地扔在了民政局門口,得了肺炎差點搶救不過來;八歲那年孤兒院的小孩子偷溜出去游泳,在水庫里抽了筋差點淹死;十二歲那年禽流感流行她被感染了,隔離了一個多月;十六歲那年無緣無故被牽扯到兩個女人的爭風吃醋中,被一塊板磚砸破了頭…… 穿到沐奕言身上以后,她的霉運依然沒有盡頭,一個不得寵的宮女生下的一個不得寵的皇子,最關鍵的是,這個皇子還是個假鳳虛凰的女的! 沐奕言的母親原本是先皇后跟前的掌事宮女,這個聰慧的女子看慣了宮中的爾虞我詐,做夢都想出宮過自由的生活,只可惜天不從人愿,先帝一次偶爾的醉酒,先皇后的有意縱容,將她送上了龍床。 縱然她的娘親帶著她避在一座偏僻的偏殿之中,也逃避不了宮斗傾軋的命運,十歲的時候,因為誤食了有毒的果子,這個名義上的四皇子昏迷了整整四天四夜,醒來的時候,原來的沐奕言就換成了她這縷游魂。 四年的魔咒在她成了沐奕言之后依然沒有破除,十四歲的時候,她的母妃,那個聰慧堅強的女人終于沒等到她長大成人出宮開府,化作了一縷芳魂; 在她不懈的努力下,十八歲時她已經是后宮中的隱形人,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先帝還有這么一個四皇子,她沾沾自喜,總以為等到出宮開府便可以逃過一劫,哪里想到,憑空一道霹靂,她居然成了這大齊的景武帝! 這簡直就是霉中之最,將她腦中肆意張揚的念頭砸了個粉碎:什么悠然田園夢,什么笑傲江湖夢,要是被人發現她這個皇帝是個女的,在這個男權至上的封建社會中,她最好的下場就是被賜一杯鴆酒以全皇家顏面。 就算暫時沒人發現她的秘密,可她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朝堂上的權臣還不把她撕成碎片? 看來命中注定她命不長久,她現在只求活著時能舒坦些,死了時能好看些,萬萬不能像她的前世一樣摔成rou泥…… 沐奕言正想著,大廈里一群人魚貫而出,朝著停在門口的r8走去,中間的那個被人簇擁著,一身黑色呢制大衣,眉目桀驁冷峻,身材高大,正是她前世的好友鄭青鴻。 她心頭大喜,朝著他大步跑去:“青鴻哥!你發達了?怎么才買了一輛?不是說好了開一輛玩,砸一輛聽個響,你砸了沒……” 鄭青鴻的目光瞟過她的身旁,漠然鉆進了車里,油門轟鳴,r8絕塵而去。 “呸呸呸!”沐奕言呼吸慣了大齊清新的空氣,一下子被嗆得后退了兩步一跤跌倒,頓時她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一股強大的力量拽住了她的心臟,她雙眼一閉,驚叫一聲,墜入了茫茫白霧之中…… - “陛下!陛下!”一個聲音在她耳邊大叫著。 沐奕言茫然抬起眼來,這才發現自己還是坐在那蒲團上,剛才的一切,只不過是自己的南柯一夢罷了,到底是她剛從夢中醒來,還是她現在正在夢中,她有些糊涂了。 “何事?”沐奕言皺了皺眉頭:這個洪寶,自從她穿越過來后就一直服侍她,卻一直沒學會主子那不動如山的淡定,一碰到事就咋咋呼呼的。 “洛……洛太妃到點墨閣鬧事了,哭得快把點墨閣淹了!”洪寶哭喪著臉說。 沐奕言頭疼地扶住了額,先帝的幾名正二品以上的妃子,一個賜死、兩個自請入廟修行,只剩下了洛妃和莊妃,因為膝下有子,依然留在后宮。 沐奕言剛剛登基,除了帶過來的幾名宮女,后宮之中尚無嬪妃,因此,后宮之中大小事宜,都是洛太妃在cao持。 她心里隱隱明白洛太妃來鬧的是什么,緩緩地從蒲團上站了起來,撣了撣衣袖淡然一笑:“慌什么,走,看看去,她的眼淚把點墨閣淹了正好,朕就可以賞花賞綠賞美人,這下俞大人總沒法來責罰了吧?” ☆、第4章 點墨閣里跪了一大群宮女太監,洛太妃正坐在椅子上,扯著一塊手絹正在抹眼淚,一雙眼睛不知道是哭的還是抹的,紅的跟那兔子似的;跟前的兩個嬤嬤,一個正在陪著掉淚,一個低聲勸慰著。 沐奕言心里倒是有些憐惜,這才三十幾歲的女子,紅顏未老,卻從此就要在這深宮大院中守寡過上一輩子,這指不定得多委屈呢。 洛太妃的眼角掃見了沐奕言,卻有心要給沐奕言一個下馬威,裝作沒瞧見似的,依然自管自地飲泣:“要是嘯兒有個三長兩短,哀家便一頭撞死在先帝靈前,先帝啊,你怎么就去得那么早……” 洪寶清咳了一聲,見洛太妃依然沒有反應,剛想高聲報唱,沐奕言卻搖了搖頭,自顧自走到案幾旁,拿起一本書淡然自若地看了起來。 洪寶會意,樂不顛顛地便倒水泡茶,目不斜視,垂手站在沐奕言身后。 洛太妃愕然,手中的帕子絞了起來,停住哭泣高聲叫道:“陛下來了,你們這些奴才怎么也不知會哀家一聲?” 身旁的兩個嬤嬤趕緊告了一聲罪,扶著她站了起來。 沐奕言抬起眼來,仿佛才看到到她似的,淺笑著說:“原來是洛太妃在這里,朕眼神不好,方才只聽得有什么嗡嗡的好似個蒼蠅,真是擾人清夢啊?!?/br> 洛太妃眼神一僵,卻又不好發作,照禮節來說,她未見禮在先,是她的錯。她暗自咬了咬牙道:“陛下,嘯兒病了,哀家牽掛得緊,想把他接回永和宮中住?!?/br> 沐奕言佯作怔了一下,面帶不悅地道:“七皇弟病了?什么???底下這幫奴才怎么在伺候的?” 洪寶應聲道:“七殿下昨兒起略染了些風寒,太醫院立馬去瞧了,吃了兩劑藥,今兒就好些了?!?/br> 洛太妃沉下臉來:“陛下,嘯兒才八歲,你便硬逼著他學文習武,每天大清早就起床去校場,又是跑又是壓的,大老遠都能聽到他的哀嚎聲;功課又重,半夜里還在挑燈夜讀,他怎么受得了?染個風寒倒是小事,只怕到時候連小命都丟了,這樣下去哀家不答應,嘯兒得回到哀家身邊來,有哀家看顧著,這才能放心?!?/br> 沐奕言的眉頭皺了起來,大齊開國以來,太祖為了杜絕后妃外戚干政,重蹈前朝的覆轍,對皇子的教養定了規矩,皇子一生下來便離開生母由專人撫養,生母只能探望,卻不能一起生活。 太祖太宗那會兒,一些皇子都嚴格按照此規矩行事,幾個皇子的確教養得不錯,爭權奪位的的確很少,而到了景文帝那代,卻漸漸有些懈怠了,幾個后妃不舍得,皇子小的時候偷偷摸摸地接回來住上幾日。 先帝沐天堯雖然處理政務雷厲風行,對子女卻有些心軟,他從小離開生母,一直覺得襁褓之中把孩子從生母懷中抱走是件特別殘忍的事情,便對這些事情眼開眼閉,以至于好幾個皇子十來歲了都還住在生母的宮中。 然而,所有的事情都是雙刃劍,顧念了親情,便收獲了惡果,沐天堯在位時三名皇子奪位,最后二死一殘,和沐天堯對此事的放縱不無關系。 洛太妃此言一出,明著暗著在指責沐奕言虐待胞弟,沐奕言略帶詫異地道:“太妃這話是從何說起?前幾日朕去看七皇弟,他還歡蹦亂跳地說他學會了長拳,非得打給朕瞧,那虎虎生威的模樣十分喜人,幾名授課的大學士也都說七弟聰明過人,是難得一見的奇才,朕還以為太妃必定在心里歡喜,怎么一點點小病,太妃便心疼了?” “陛下,嘯兒從小就在哀家身邊長大,底下的人再貼心也總是隔了一層,他搬回來也是一樣可以從文習武,就連先帝都沒有對嘯兒如此嚴苛,陛下若是不肯,倒是要引人深思?!甭逄湫σ宦?,毫不示弱地說。 沐奕言沒有說話,雙眸淡淡地掃過洛太妃,落在了墻上的一副萬里江山圖上。 這圖是沐天堯所作,上面的字也是他親筆所書,筆走龍蛇,一個顯眼的御印蓋在上面。洛太妃無來由地打了個寒顫,心里忽然隱隱明白,眼前這個人,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出生卑微、任人欺凌的四皇子了,那不經意間的神態清貴,依稀有了幾分沐天堯當年的氣度。 “洛太妃,”沐奕言的聲音頓了頓,“這是祖宗家法,朕也沒有辦法,太妃就算是心里苦,也忍忍吧?!?/br> 洛太妃咬了咬牙道:“陛下說是祖宗家法,可有先帝的手諭?先帝早就默許廢了這條祖制,為人子需得尊父行,陛下此舉,讓哀家心寒?!?/br> “太妃心寒的話,讓奴才們多加點炭爐,”沐奕言親切地說,“不過七弟卻是一定要在重華宮的,誰讓他身為皇子呢?皇子事關皇室后裔,乃是國事,太妃管得太多了,倒是惹人閑話,你說是不是?” 洛太妃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忽然一下放聲痛哭了起來,伸手便去抓沐奕言的衣衫:“陛下……陛下你這是受了誰的蠱惑……哀家就這么一個兒子……陛下要是看我們母子不順眼不如就把我們趕出宮去罷了……” 她捶胸頓足,臉色慘白,一抽一抽得仿佛要厥過去似的,沐奕言頓時傻了,這位位高權重的太妃娘娘這是要化身成從前街頭買菜的大媽徹底撒潑嗎? 洪寶奮不顧身地撲了過來,卻被洛太妃在臉上抓了幾下,幾個嬤嬤上來邊拉架邊請罪,頓時點墨閣里混亂一片。 “住手!”一個清朗的聲音戲謔地響了起來,“太妃娘娘,先帝的手諭是沒有,但先帝請陛下照管弟妹的口諭,微臣倒是親耳聽見的?!?/br> 洛太妃僵在原地,沐奕言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緋色的身影站在殿外,令人目眩的陽光籠在他的身后,將他的身影鍍上了一層薄金,煞是好看。 沐奕言呆呆地瞧了一會兒,等那層金色褪去,才發現眼前這名男子身形挺拔,眉目俊朗,嘴角略帶的那一抹笑意讓人陡生親近之感。 沐奕言頓時腦門一炸,忍不住用衣袖掩了掩臉,心中叫苦不迭:丟臉??!這可把臉丟到姥姥家了!誰瞧見都好,可怎么就偏偏讓他給碰上了! 來人正是鎮南王之子、兵部侍郎裴藺,他斂了笑容,沉著臉往前一站,氣勢奪人:“臣裴藺見過陛下,太妃娘娘?!?/br> 洛太妃一凜,這位爺可暫時得罪不得,她立刻住了手,嘴角擠出了一絲笑容:“原來是裴大人,原來如此,倒是哀家多心了。既然先帝把嘯兒托付給陛下,又有裴大人這樣的賢臣看顧著,陛下必能善待嘯兒,哀家就不多置喙了?!?/br> 沐奕言故作鎮定地上前一步,替洛太妃撣了撣衣裳:“太妃放心,七皇弟聰慧,必堪大用,朕等著他為朕分憂?!?/br> 洛太妃趁機下了臺階,哽咽著說:“陛下,方才哀家心憂嘯兒,駕前失儀,請陛下恕罪?!?/br> “無妨無妨,”沐奕言沒事人似的撣了撣衣袖,略帶期盼地看著她,“太妃快快請坐,喝杯茶再走?!?/br> 洛太妃哪里還坐得下去,強撐著擺了擺手:“不敢耽誤國事,哀家告退了?!?/br> 兩個嬤嬤攙著她往外走去,沐奕言見勢不妙,緊跟了兩步說:“太妃,路上濕滑,朕送你一程……” 裴藺瞇起眼睛看了看屋外那燦爛的陽光,哭笑不得:“陛下,臣有要事啟奏?!?/br> 沐奕言不得不收住了腳步,訕訕地回過身來:“裴大人請說?!?/br> 裴藺此來是為了兵部擬定的一份軍中調動的名單。歷來新帝即位后,朝中各部都會有一次頗為微妙的調動,吏部主管文官,兵部主管武官,兵部尚書于之成年歲已高,這幾日告病在家,裴藺便不得不代替于尚書行事。 裴藺站在案幾旁,從一堆奏折中抽出了自己的那一份,開始詳盡地向沐奕言解釋上面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