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南康公主不讓她們來請安,也是存了不讓這些妾室見郎主的意思。她們這些人被桓溫拋在府里好幾年,這一回來可能又帶著新人,正是熱乎的時候,哪里記得起她們這些舊人,也就只有在南康公主這個女君處可能見得到郎主,偏偏南康公主又絕了她們的機會,這些人心里哪有不恨的。 眾人告退之際,南康公主又道,“李氏和七丫頭,今日便留下陪本宮一同用膳罷!” 桓姚的心瞬間一提,看著幾位妾室臉上幸災樂禍的神情,剛才得知不用再來請安的好心情煙消云散。 食案上陸陸續續擺上了各色的吃食,屋內飄散著豆粥和蒸餅熱騰騰的香氣。這些小菜和早點,比起前世豐富的菜色不值一提,但對此刻又冷又餓的桓姚而言,卻比珍饈佳肴還誘人。她的心思雖不在這上面,胃卻誠實地受到了誘惑。 李氏跪在一旁,手中高舉著湯盆,服侍南康公主用香湯凈手。 南康公主開始進食,室內只聞銀箸調羹與飲食器具碰撞的聲音,汀汀泠泠甚為清越。吃了幾口,她便拿起一個蒸餅,挑開中心的棗泥餡兒,皺了眉,“這蒸餅今兒個是怎么做的?全走了味兒,瞧瞧這,連狗都吃不下!” 膳房來的仆婦頓時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南康公主把手頭的蒸餅往地上一拋,“這蒸餅便賞了七丫頭你罷!想來正好合你口味?!?/br> 南康公主身邊的丫頭仆婦都吃吃的笑起來,見桓姚沒動靜,南康公主一挑眉,“怎么,本宮賞的東西你不愿吃?” 桓姚看著地上那個沾了灰塵的蒸餅,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在抗拒。這不是她第一次被南康公主找茬,卻是頭一次被挑戰到了底線。她生性喜潔,容不得一點臟污,南康公主卻要她將那個在人來人往的地板上滾過一圈的蒸餅吃了。 但看到旁邊跪立著的李氏,還是壓下了屈辱與憤怒,慢慢走到案前的地上,撿起糕餅,極力平靜地道:“謝母親賞!” 她撕開蒸餅,一塊一塊往嘴里送。 聽得南康公主身邊的胡嬤嬤諂媚地道:“公主您瞧,不愧是賤人生的賤種,連狗都不吃的東西也吃得那么香!” “母女天性而已,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蹦峡倒饕桓辈懖惑@的樣子懶懶道,聲音里卻帶著顯而易見的愉悅。 桓姚只當什么也沒聽見。 過了一會兒,胡嬤嬤叫李氏來為南康公主盛粥,不多時,卻聽“哐”地一聲響,一整碗豆粥連粥帶碗摔在了地上。 第3章 殘忍 桓姚心中一緊,立時抬頭朝南康公主那邊望去。 李氏已經伏在了地上,“公主恕罪!” 胡嬤嬤跪在南康公主身邊,用帕子擦著南康公主的衣角,南康公主悠然開口道:“李氏你不必驚惶,本宮并非那小肚雞腸之人。料想你也不是有心為之,正好本宮想飲茶湯,你誠心誠意奉碗茶,賠個罪便罷了?!?/br> “多謝公主寬宏!”李氏在地上叩了個頭,沒得南康公主應允卻不能起來。 胡嬤嬤向身邊的大丫頭使了個眼色,不多時便有幾個小丫鬟拿著水壺茶碗等物過來。胡嬤嬤將一個茶碗遞到李氏手上,眼中閃著陰光,道:“五姨娘可要端穩了!” 然后便讓人往茶碗里摻茶湯,那熱氣騰騰的樣子一看便知道是剛煮出來的,眼見茶碗里已經摻滿了,那丫頭卻還在繼續往里面注,guntang茶湯漸漸從茶碗溢到茶托里。 漆器大多是銅鐵制的,導熱快,又尤其燙人。不多時,桓姚就見李氏的手抖了一下,卻還是穩穩地托著茶杯,茶湯卻還在繼續往里頭注,眼見再多一些就要直接流到李氏手上了。 她就知道,李氏絕對不是那般粗手笨腳的人,這果然又是南康公主折騰人的把戲。 “住手!”桓姚忍不住出聲制止道,胡嬤嬤朝那丫頭使了個眼色,那邊才停了手。 但李氏那邊端著滿滿一杯guntang的茶湯肯定不好受,桓姚長跪于地,懇求道:“母親,那丫鬟實在粗心,摻個茶都摻到茶托里了,這滿當當一杯,又是才煮出來的,若是一不小心燙到母親便不好了。阿姚懇請母親讓姨娘重新奉茶?!?/br> 南康公主笑盈盈地看著桓姚,這小妮子倒是伶牙俐齒,跟她那個賤人生母一樣討人厭。若不是桓溫那老奴對內院爭斗損傷子嗣之事十分忌諱,她哪能容得這賤丫頭好生生長到如今。 “你父親最是節儉,咱們府里也自該上行下效。這么大一杯茶,倒掉豈不太揮霍?”又對李氏道:“不妨事,你直接奉了便是?!?/br> 桓姚見李氏那杯茶短得顫顫巍巍,恐怕是極為燙手的,這杯茶就算敬出去,南康公主肯定也不可能伸手接,到時候說不定又要反推到李氏身上,遂道:“那便懇求母親讓姨娘先放著涼一涼再奉!” 南康公主故意不理會桓姚的意思,反而一副關懷教導的樣子,慢悠悠道:“七丫頭這話,也幸得是在自己府里說,若叫外人聽到,可少不得要貽笑大方了。茶湯本就該趁熱飲下才得其真味,這茶之一道七丫頭平日里也該多學學,也免得出去抹了你父親的臉面?!?/br> 桓姚突然醒悟過來,其實這時候她說什么都是沒用的,說的越多,就會讓李氏端著茶盞的時間越久。 “母親說得是?!?/br> 胡嬤嬤橫了李氏一眼,“五姨娘你還磨蹭什么?” 李氏咬牙將茶盞奉上,“奴侍奉不周,萬望公主恕罪!公主請用!” “胡嬤嬤?!蹦峡倒魇疽夂鷭邒呓硬?。 這時代的世家貴族都講究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因身份尊貴,甚至不會與平民賤民說話見面,都是手下奴仆代為傳達。所以這茶是應由胡嬤嬤轉呈給南康公主。 桓姚一錯不錯地看著胡嬤嬤將手伸向李氏手中的茶盞,在觸到茶盞之前,卻突地一轉,用力碰了李氏的胳膊一下,大力撞擊之下,那茶盞便脫手摔到了地上。 南康公主當下變了臉色,怒道:“好你個李氏,本宮好心不計較你的過失,你竟對本宮懷恨在心,想用這茶湯燙傷本宮!” “公主,奴絕無此意!”李氏忙道。 “母親!”桓姚想揭穿真相,卻見李氏對她使眼色。也對,說了也沒用,她們本就是找串通好了做的這出戲。在絕對的權力之下,真相根本無關緊要。但凡南康公主想折騰她們的時候,哪一次是通過辯解逃脫了的。說不定還會給桓姚安個共謀之罪,兩人一起罰。 然后李氏便會向南康公主求情,把所有的懲罰全加在李氏一個人身上。這時候,桓姚說得越多,李氏便會被罰得越重。她應該牢記之前的教訓的。 “七丫頭想說什么?”南康公主挑眉看向桓姚,桓姚答:“回母親,無事?!?/br> 南康公主唇角勾起一抹冷嘲,“既如此,李氏便掌嘴三十?!?/br> 立時便有兩個仆婦上來押住李氏,另一名強壯的婆子使足了力氣往李氏臉上抽。 桓姚低著頭立在原地,聽著那巴掌聲,一遍又一遍,猶如鞭笞在心上,嘲笑著她的無能為力。 南康公主繼續用她的朝食,優雅地夾起一樣小菜送進口中,覺得這慣用的小菜都比往日美味。 一見到這母女兩人,就想起桓溫那老奴的可惡?;笢啬抢吓蝗站鸵獨w來,兩三年不見,本是十分掛念的,但聽到仆從帶口信讓收拾個院子,便知他又帶了姬妾回來。雖然這已經不知是多少次了,但她依然心氣難平。 李氏與她曾同為公主之尊,是桓溫曾經盛寵過的姬妾之一,當年不知給了她多少難堪。如今被她像牲畜一樣打罵,這樣的事情,看著就讓人心情愉悅。 出了心頭那口氣,南康公主便覺得又有了吃朝食的胃口了。 待打完了三十下,南康公主見李氏臉上只有些紅腫,心念道,這李氏就算毀了容也還有幾分風姿,萬一接風洗塵時桓溫這老奴哪根筋搭錯問起她,豈非不妙。 “聲音不夠響,你們的力氣都被狗吃了?沒力氣就換個東西來!” 底下一個穿翠衣的丫頭很是機靈地拿了雙帶鐵絲的手套來,這顯然是她們專門想出來的刑具。那掌嘴的婆子戴上手套,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朝李氏臉上打。 第一下,李氏的臉上便滲出血來?;敢β犚娎钍先滩蛔⊥春舫雎?,一見之下立刻要沖過去阻攔,被胡嬤嬤眼明手快地壓制住,怎么也掙脫不了那老婦的鐵爪。 桓姚又心痛又焦急,便任由眼淚落下來,一邊掙扎扭動一邊哭喊,“母親,求您饒了姨娘吧!求求您饒了姨娘!” 掙不掉胡嬤嬤的鉗制,桓姚便在原地磕起頭來,“求母親開恩!這樣會打死姨娘的!求您饒姨娘一命!” 這大半年下來,桓姚已經清楚,南康公主想要的是什么反應。她們越凄慘,南康公主就越暢快?;敢χ慌嗡煨┩J?。 南康公主看著桓姚如雪般白凈的小臉上又是灰土又是淚,十分狼狽,不由發出愉悅的笑聲。 曾經的李氏再美貌又如何,桓溫再寵她又如何,還不是只能像狗一般趴在她腳下茍延殘喘。 她很清楚,李氏這樣高傲的女人,之所以沒一頭碰死,不過就是放不下她那個賤丫頭。 哼,暫時便給她留個念想! 至于桓姚,一個賤妾所生的庶女,介時那老奴早就把她們娘倆忘到了九霄云外,要怎么處置,也不過是自己一句話的事。建康城中,多少“佳郎君”才配得上她那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臉呢?她這個嫡母可少不得要費些心思。 到時候李氏那張絕望的臉,想想都覺得有趣啊。 這次無論桓姚表現得怎樣的凄慘狼狽,南康公主始終不動如山。眼睜睜看著李氏臉上的血越來越多,滾滾而落的淚水,已經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頂替著桓姚的身份,享受著李氏的母愛,那樣的拳拳之心,她做不到無動于衷。 被人欺壓至此,她卻什么也做不了。 該怎么辦……怎樣才能逃離南康公主的折磨? 大殿里只余桓姚的哭求聲,和啪啪的巴掌聲。 直到李氏已經快要昏過去,南康公主看李氏臉上已經血rou模糊,終于滿意了,“還不快丟出去,看著都礙眼!” 李氏像塊破布一樣被扔在院子里,“姨娘!”桓姚趕忙沖過去扶起她。 “姨娘無礙,別怕!”李氏看著桓姚哭花了的小臉,以為她嚇壞了,口齒不清地安慰著。李氏滿臉是血,皮rou翻爛,這一牽扯,便痛得抽了口氣。 到了這時候了,還顧著她?;敢Φ难蹨I不由自主又掉下來??涩F在,不是哭的時候。 “姨娘,別說話,我扶你回去!”桓姚抹干臉上的淚水,用單薄的身體扶起李氏。 兩人蹣跚著走回蕪湖院,曾氏趕忙迎出來??吹嚼钍夏樕系膫?,也立刻落了淚,“作孽??!作孽??!上天怎么不將那惡人劈死!” “都是我無能,護不了姨娘……”桓姚恨自己不能像那些穿越小說中的女主那樣足智多謀,有那么多奇巧的點子,十天半月就翻轉局勢。 南康公主把他們母女往死里打壓,府里幾乎沒有人敢和她們親近。想做生意,沒有本錢;想討好桓溫,桓溫卻征戰在外,她連面都未曾見過;想帶著李氏兩人逃出桓府,重重守衛之下她們蕪湖院的三人連出府都不被允許,更別說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她們三個孤弱女子一出去便是羊入虎口。這半年之中,她想破了腦袋也依然在這鐵桶一樣的困境中一籌莫展。 “七娘子不必自責,你如今這般已經做得很好?!痹习参康?。以前桓姚性子莽撞,常常被南康公主一點就炸,李氏也跟著吃了不少虧。大病一場之后,倒穩重了許多。 和曾氏一起將李氏扶到床上,給她清理了傷處,又上了藥包扎。李氏昏睡過去,睡夢里也因那疼痛折磨得不甚安穩。 桓姚穿到這里近一年時間,是第一次看到南康公主用這樣狠毒的手段折磨李氏。心中焦慮不已。李氏身體也不好,這么下去,萬一被南康公主哪天一個狠手弄死了……她不敢想該怎樣面對那樣的事情……桓姚一夜不眠,只盼能找到些辦法,卻依然一籌莫展。 更糟糕的是,李氏竟然在半夜發起燒來。曾氏和桓姚輪流守著李氏,不斷替換浸了雪水的帕給她降溫,到第二天早上,卻依然沒有起色。 桓姚沖出去找大夫,到了院門口竟發現院門從外面上了鎖。三四個孔武有力的婆子守在院墻外,說是奉了南康公主的命令來看守,今天絕對不能讓蕪湖院的三人踏出院門一步。 第4章 勉力突圍 桓姚聽聞這個消息,瞬間腦袋都懵了。 以往打傷李氏之后,雖說也不會主動派人來醫治,但卻是從不阻攔她們找大夫的。只不過一應開支,都要她們自己想辦法。南康公主這次,竟是不讓她們就醫了? 她完全不知道南康公主這次為何要下這樣的狠手,還要將她們困在院里。以她們蕪湖院的狀況,也無從打聽。 現下也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最要緊的,還是李氏的病情。李氏從昨晚就開始發燒,人也處于半昏迷狀態,明顯是外傷感染了。在前世使用些抗生素消炎藥就可以解決,但在這種落后的時代,卻是十分危險的,要是不慎成了破傷風,甚至是致命的。 “煩請外面的嬤嬤幫個忙,去外院請一下袁大夫,姨娘從昨夜就高燒不退,需得盡快就醫!”桓姚透過門縫大聲道。 外頭的人沒有回應,桓姚又說了一遍,見還是如此,一時也不知該怎么辦,便回了屋里。 “七娘子,發生何事了?”曾氏正在給李氏換帕子,卻聽門吱呀一聲打開,回頭便見剛說了要出去找大夫的桓姚走進屋里,臉色不是很好。 “嬤嬤,我們被人堵在院子里出不去了……長公主派了人守在外面,不許我們出去?!被敢氄f了一番外面的情形。 曾氏聽聞后氣得渾身發抖,“她這是要逼死我們女郎才罷休嗎?” 她與李氏都經歷過戰亂,親眼目睹許多士兵受傷后就是因為發燒丟了命的。李氏從小身嬌體貴地養著,身體不及那些武夫一半的健壯,就更是危險了。 “我方才讓外面的人幫我們傳話給長公主,她們也不愿理會……”桓姚突然想起,以往請大夫買藥的事情都是曾氏在打點,具體是怎樣的情況,她根本不知道,“嬤嬤,你再去向她們說說看?;蛟S是我方才哪里說得不對,她們才不愿幫我們?!?/br> 曾氏冷笑一聲,“哪是七娘子說得不對,她們這是要錢,咱們這蕪湖院,不論做什么,都是要給了錢才能使喚得動她們!” “那,嬤嬤,我們趕緊……”在桓姚看來,錢從來都不是什么大問題,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李氏的傷情。 卻見曾氏并不去拿錢,而是有些為難地站在原地。 “嬤嬤,怎么了?” 曾氏看著桓姚滿是焦急的小臉,七娘子自去年一場病好,便沉穩懂事了許多,這些事,也該讓她知道了。 “事到如今,老奴也不瞞七娘子了。我們如今手里頭,總共就只得五百文積蓄。長公主手底下的人,這點錢,怕是滿足不了她們的胃口。再者,還有醫藥費等一應開支,我們手頭的錢,連填底都不夠?!?/br> 這也是她昨晚沒有提出給李氏找大夫的原因。原是指望李氏能扛過去,卻不想,到如今,連找大夫的機會都沒有了。曾氏對此懊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