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禁足數月,蔣婉肌膚越發亮白,身穿一襲亮玫紅無襟廣袖曳地長裙,濃密的烏亮長發高高堆疊,上用金環金簪作飾,襯著雪白肌理、亮色羅群,簡直整個人都像在發光。而蔣婉素來傲慢,如今云卿已入座,蔣婉便可居高臨下看她,下巴微揚,目光則向下,神色極盡輕蔑。 068 蔣婉 “蔣太太之事,”云卿率先開口道,“我知你心急,但你卻該知此事與我無關。你與我也算交過手,彼此都知對方深淺。你當明白當日蔣太太摔下樓梯一事你們蔣家怪罪于我不過是說辭,因為倘若果真是我來做,是不會做得這樣蠢,這樣漏洞百出,這樣留盡把柄的,我哪里會有那么傻呢,對吧?” 蔣婉冷哼一聲,嬌媚地伸手輕點了一下額角,竟未反駁。 云卿便抿了一口茶,起身說:“至于今次來,乃是我……我姑姑的相公,你蔣婉的胞弟,新做了一味名‘碧波流嵐’的茶如今正在全馥芬賣著。涼大爺的意思,開門大吉,我當以慕家之名登門賀喜,我既前去,自然也就買了些子茶回來,各房送一些,這二兩,是給你的?!?/br> 云卿放下一個紫紅色絲絨盒子,打開之后便見一個精致的七彩琉璃大肚淺口罐,里頭松松散散放著一點茶葉。荷枝接過去給蔣婉瞧,便見蔣婉摸起那琉璃罐子,卻也不打開,只是放在鼻下輕嗅一口,她半闔著眼,長長的睫毛如小扇子忽扇在白瓷般凈白的臉上,笑意忽如稚童。 云卿便拿起另一只普通竹筒笑著奉上:“至于這個茶,因近日里香巖寺香客也好,四族婆子丫鬟處也好,坊間書生屠戶也好,處處皆言其妙。所以順便送來,送給……荷枝,和房里其他jiejie吧?!?/br> 話是說得流暢,放下竹筒的手卻有幾分小心翼翼。秋蓉暗暗和她相視一眼,彼此都略顯謹慎。此時蔣婉已打開琉璃罐子,分外熟稔地捏了兩片茶葉聞一聞,然后直接將干茶葉片子放在舌尖品味。茶葉蔣家,蔣家茶葉,云卿知道只要蔣婉打開竹筒,不需過分仔細辨別都會知道這兩樣茶根本就是同一味。 若說賭,不過賭她比想象中更為傲慢罷了。 蔣婉品過茶葉,自有荷枝在旁托起一方藕荷色真絲大方帕伺候著,蔣婉遂將茶葉吐在絲帕上,至于在她眼里蔣寬這茶是好是壞,從面上根本看不出來。這一幕令云卿眉頭有瞬間的輕蹙。 下一刻,蔣婉漱罷口,果真不緊不慢從荷枝手上接過那竹筒,云卿一顆心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蔣婉出自茶葉蔣家,品茶鑒茶上必比旁人更出色,云卿不敢小覷。哪知這蔣婉打開竹筒,輕嗅一口,然后嬌媚一笑道:“到底是成王敗寇,連meimei這樣有正妻之德的人,也開始拿這種低賤的東西糊弄jiejie了?!闭f罷手一松,整罐子茶即刻就撒了一地。 蔣婉素來看輕于她,這種jiejiemeimei的稱呼聽起來便顯得有些怪異。然而云卿顧不得計較這些,只一心想著,糟了,如此一來,這竹筒中茶味當散得更厲害了。 “我以為蔣家以茶發跡,那至少在蔣家人眼中,茶是不分貴賤的,”云卿兀自鎮定道,“這茶雖不是上等人在喝,但未必就不是上等茶。到底是我與涼大爺一番心意,jiejie不喝大可以留著待客或送人,哪怕賞了下人也是好的,又何須如此呢?” 蔣婉卻哼笑一聲,漫不經心看過散落一地的茶葉,意有所指地道:“即便是真心實意,捧出去的時候也會知道不一定會被認真對待。何況一點子茶呢?meimei替jiejie想得周到,可是抱歉,jiejie我的客與我房里人,都不會沾染這等低賤俗物的?!?/br> 云卿立刻大為放心,由不得就笑了,于是邊整理裙擺邊輕聲道:“言下之意,如我這般喝了這低賤之茶的,也算不得jiejie的客了?” 蔣婉笑意更加輕蔑,卻繼續把玩著琉璃罐子,一時不言。云卿知趣,笑對秋蓉道:“那也罷了,我也沒趣兒故意來討人嫌。只是素不往來的,今次好容易來一趟,還害jiejie打翻了茶葉,弄得一地到處都是。若是jiejie喜歡的倒罷了,偏生jiejie又瞧不上眼,這可真是罪過了?!?/br> 蔣婉嬌嬌悄悄撫了一把發間玉搔頭,渾不在意似的說:“瞧不上眼的多了去了,倒是可惜不是個個都能扔到地上,踩到腳底下去的。不過呢今次不能,未必明兒就不能,明兒不能,未必此生就不能,說到底,來日方長,往后的事又有誰知道呢?” 云卿緊盯著蔣婉看了半晌,忽綻出一個笑,定定說:“jiejie所言極是。meimei告辭?!?/br> 翌日,云卿聽從慕垂涼吩咐沒有出門,一早去向老爺子和老太太、太太請安之后,就效仿慕垂涼,尋一躺椅安心在院子里曬太陽。然而到底不如他來得熟慣,才假意悠閑一會兒,便又忍不住說起茶莊之事來,也就順道將昨兒夜訪蔣婉一事一五一十說了。彼時慕垂涼一襲厚重錦緞白衣,在陽光下泛起柔和的啞光銀,領口有四指寬,用極細的銀絲密密匝匝繡了喜鵲登梅,陽光一照明晃晃得耀眼,他含糊不清道:“嗯?!彼闶侵懒?。 如今的蔣婉與往日里相較,分明是更冷靜了些。雖驕橫狂傲一如往日,但她最大的缺點沖動,如今已不如當初那么明顯。若當日的云卿遇到今次的蔣婉,恐蘇記大火一事蔣婉禁足一事,就不會發生了。 如此想著,不免漸漸陷入深思。蔣婉若出,慕宅之內恐要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二太太本就不喜云卿阮氏,若蔣婉有心拉攏,她未必不會偏幫蔣婉一把,畢竟蔣婉無子,也素不稀罕慕家財富地位,圖的就是個樂子,原本就是最上等的同伴人選;孔繡珠雖如今站在她這邊,但她為人怯懦,若有蔣婉和二太太一起施壓,也保不齊會做出什么事兒來;三姑奶奶慕九姒寄人籬下,原本就是個墻頭草,也是隱患。 這般想著,未免覺得憂心忡忡,歇也歇不安心了。身旁慕垂涼倒是安心曬太陽,自被禁足之后,恰逢四五月天朗氣清,他幾乎每日里不是賞花斗鳥便是曬太陽,一日一日倒也不愁,反而越加悠哉。云卿這般想著,不免偏頭去看他,便見陽光在他面龐上鍍了一層金,舒眉朗目,沉靜俊美,天人之姿。 云卿心頭陡然一動,那一幕像是就此刻在心里了,睜眼閉眼都是他。卻被慕垂涼察覺,輕聲嘲笑說:“看不夠不要緊,明兒也可看,后天也可看,天天看都可以?!?/br> 云卿臉一紅,坐起來在躺椅旁小幾上隨手抄了一個蘋果,又摸了小刀低頭認真削起來,嘴上卻欲蓋彌彰嗔道:“誰看你來著!” 慕垂涼低低笑了,聲音溫暖醇厚,十分好聽,他側了身,略探起一些,在云卿耳畔低聲嘟噥了一句,云卿吃吃笑著嗔罵了他,遂將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喂他吃,才喂了兩口,近處習字的娃兒們直勾勾看著不務正業的二人,云卿臉一紅,喂了一半的手便要往回縮,慕垂涼面上灑滿金色陽光,分明閉著眼,卻及時捉住她的手,將那一小塊蘋果塞進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著。 兩個娃兒眼睛都直了。云卿暗掐他一把,低喝道:“鬧什么?我就說不喂,你分明是故意?!?/br> 慕垂涼咽盡了,卻握著她的手不放,聽她此言便道:“他們愛看就看,就得讓他們知道你在我這里的分量。省得跟別的沒眼力勁兒的一樣,連個主次都分不清楚?!?/br> 云卿仍是羞著,抽了手嗔怪兩句,也就罷了。慕垂涼在搖椅上晃了一會兒子,卻道:“說起孩子,你曉不曉得老二那里想娶二房的事?” “聽說了,”云卿嘆道,“不過借口罷了。洪氏是嫌她這兒媳性子太弱了些,恐日后她們二房吃虧?!?/br> “這是心知肚明的事兒,可明面兒上的理由,卻是直指孔氏不能生?!?/br> 云卿略一愣,道:“她生了三姐兒,那個叫昕和的小三姑娘?!?/br> 慕垂涼低低笑了,并未作答。云卿慢慢放下蘋果,她雖替孔繡珠辯解,卻也知道這話站不住腳,慕垂涼雖是名義上的嫡長子,但畢竟不是天生就姓慕,因此老爺子老太太也好,洪氏凇二爺也罷,都急巴巴盼著孔繡珠添一個正正經經的慕家孫子,如今孔氏不生,已然是錯,便是慕垂凇再娶也都說得過去。 “蔣婉不是也不能生?”云卿道,“而且我也……” “閉嘴,”慕垂涼仍不睜開眼,卻低聲喝說,“你亂想什么?你才進門多久?” 云卿重又在躺椅上躺下,半晌無言,卻聽慕垂涼道:“我的意思,二房想添人這事兒,你不妨上些心。洪氏和垂凇挑她就是為了跟咱們作對,若咱們左右了結果,日后可是能輕松許多?!?/br> 云卿略略蹙眉,一時沒有答應??桌C珠待她不錯,要她幫著二房娶妾可就是幫著戳孔繡珠的心了,她做不來。 云卿便道:“這事不如先放一放,如今我想著,倒不如先把冽三爺的親事給辦了。他生母柳氏是個極精明的,我想趁蔣婉解除禁足之前將此事辦妥,莫讓柳氏和蔣婉聯手那就糟了?!?/br> 069 轉承 慕垂涼聞言略思索一會兒,爾后悠悠然打開折扇遮面,混混沌沌道:“柳氏那個人多半是喂不熟的?!?/br> 然而雖是這么說了,略思索一會兒,卻又點頭對她道:“也罷,你和三meimei商量著辦吧?!?/br> 云卿琢磨著,他那漫不經心的交代,簡直像是順手給她找些事做罷了。 于是五月中旬,云卿邀了三姑娘垂緗回來,先跟她通了氣兒,接著才與她一道至老爺子處,算是正式將這份兒差事給接下了。 垂緗對她自己這門親事,不論如今過得是否如意,當年都是恨得咬牙切齒的,因而如今能有機會親自幫自家兄長張羅婚事、讓他免受旁人左右,自然是大大歡喜、大大感激、也是大大上心的。 再說云卿呢,一來樂得送垂緗一個人情,二來將來垂冽親事若有不妥,因是他親meimei做主辦的,想來他們母子也怨不到她云卿頭上,再者,垂緗得要能在慕家說上話,這顆備用的棋子將來才有可能幫得上她。 如此盤算著,云卿便以幫忙不添亂的心思,熱心而不干涉地從旁協助垂緗。垂緗早上提起江家的小姐,云卿下午就能將那小姐的畫像送過去給她過目,垂緗頭一日提起王家的姑娘,云卿第二日就能將那王家姑娘年齡喜好家世德藝統統說與她聽。垂緗是不得不心服,不得不感激了。 內宅里如此,到底是不費什么心思的,云卿雖人不大出門去了,但一顆心可都在外頭呢。 蔣寬的茶賣得紅紅火火,物華城但凡愛喝茶的,恐怕都曾喝過,但凡稍稍公允些的,恐怕都曾贊過。蔣寬春風得意,對與云卿的賭約自然更加勢在必得。他每日行程三點一線,早起送云湄去呂神醫處,然后回蔣家給仍舊臥床不起的蔣太太王氏請安,在蔣家用罷午飯就折回茶莊經營生意,到了天將將擦黑時候便去接云湄回家,無論是對云湄、對蔣家、對茶莊生意,蔣寬再忙再累都堅持親力親為,就像在跟云卿叫板、證明自己的確有兼顧這三者的能耐似的。 云卿不以為意,心說,慪這等沒邊兒的氣,豈不更小孩子似的了? 倒是蔣家人更有趣些。蔣寬多年混沌,不務正業,如今才剛做起祖上買賣,就做的這般順風順水,眼看是要重振蔣家雄風了,蔣家人自然倍加得意,絲毫不謙遜地到處吹捧蔣寬,三分的能耐鼓吹到八分,八分的德性吹噓到十分,十分的倜儻也要夸大成物華城第一等的雅致風流,云卿雖是一心為蔣寬,但聽多了這等不害臊的話,也真是巴不得能有人將他揭穿,讓她在旁好好瞧瞧兒蔣家人的臉色。 而蔣家太太王氏,說起來就更令云卿嘖嘖稱嘆了。當日摔下樓梯不論心虛或是何故,總歸與云卿又有何干呢?但果然她也好慕垂涼也好,都一點兒沒算錯蔣家人的舉動,王氏昏迷幾日,蔣家就鬧了幾日,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旁系宗親伺機來找慕老爺子的茬兒,這也罷了,可是王氏醒了之后,連照顧她的裴子曜都說了無礙并返回裴家去了,王氏卻仍每日躺在床上,也不知是真病還是假病。但聽說她近日燒香燒得更厲害了,連床邊矮幾上都放了香爐日日焚香,說是敬神,更似驅鬼。云卿不由又嘆,可惜她如今還要受慕老爺子和慕垂涼掣肘,不然真是有心和王氏當面交鋒一把! 再說這蔣家三子蔣祁,就更有意思了。蔣寬厭惡蔣祁,物華城誰人不知,可蔣祁依舊頂著蔣寬名號在外頭招搖撞騙,“我大哥如何如何”成了蔣祁的口頭禪,他素不是正經做派,做慣了惹人厭惡的事,名聲比早些時候的蔣寬更差百倍。當日蔣寬名聲差,不過如劣童一般愛玩了些,蔣初名聲也不好,乃是因素喜奢華??墒Y祁比他二人差,乃是差在存心作惡、心狠手辣,差在嗜錢如命、仗勢欺人。如今又打著蔣寬名號作惡,云卿便很是不樂意了。但仍是那句話,她又能奈他如何? 一身是膽不能闖,一身計謀不能用,一腔憎恨不能報,何止憋屈!然而云卿深知慕老爺子不好對付,如今慕垂涼又在禁足之中她自不能有了閃失,為求穩妥,顧全大局,只得一忍再忍,一忍再忍。 直到五月的最后一天,慕垂涼正專心致志賞一株半開的芍藥,宋長庚突然匆匆進門,附耳對慕垂涼說了一句什么。長庚一臉慎重,不問也知是大事,然而慕垂涼卻不十分在意,接過長庚遞上的條子,略略看一眼,便又還給了他。分明是云淡風輕的神色,盯著云卿看了一會兒,卻蕩開一個大有深意的笑,像是松了一口氣般輕嘆一句:“來得真及時!” 罷了,便輕佻得招手喊云卿過來。云卿近日里正煩躁,瞪他一眼,坐著沒動,繼續看兩個娃兒練字。 若是往日,慕垂涼非要逼迫她聽他命令不可,今次卻笑了,上前攬住她腰半抱半拖將她拽起來,在她耳畔低聲說:“一起去趟太太那里?!?/br> 看云卿神色,他笑得益發開心,點頭重申道:“非去不可?!?/br> 云卿不知何故,卻也懶得和他辯解,再者,阮氏狀況一直不好。她噩夢連連,才將將安睡了幾天便又開始做混沌噩夢,但她畢竟心善,因曉得慕大姑娘確實安好,只道是自己多慮,因而無論如何不愿再麻煩慕垂涼和云卿,只暗中請大夫煎了湯藥吃,一直就瞞著他們,也是近日才被知曉。 到了阮氏處,才一進門,就見院子里潑了一地猩紅,兩個粗壯的婆子拿一木桶一葫蘆瓢,一瓢一瓢往外潑東西,云卿聞到濃重的血腥味兒,蹙眉拿帕子掩住口鼻。 慕垂涼素有潔癖,更加生厭,冷冷掃了二人一眼。兩個婆子立刻收手,畏懼而不敢上前,在一丈之遙放下東西畏畏縮縮行禮說:“見過涼大爺,見過涼大奶奶?!?/br> 這當口,阮氏大丫鬟泥融也出來了,見是他二人了,略舒一口氣,眉頭卻又皺得緊了,上前簡單行了禮便立刻將二人往里面請。泥融匆匆解釋說:“是黑狗血,說是避邪的。涼大爺別惱,我知道涼大爺不信這個,可如今沒別的法子能讓太太安心了不是么?這種事做了便做了,若能換太太一夜安眠,也不怕人笑話我們妄信旁門左道?!?/br> 云卿一聽便心急,跟上泥融急問說:“如今到了這等地步了嗎?竟病得這樣重!大夫開了安神的藥方子一日一日不間斷吃著,竟也不行?” 泥融重重嘆口氣說:“是心病?!钡搅碎T口,眼看要打起簾子,卻忽又頓了手,把她二人拉到一旁壓低聲音說:“你們可還記得太太前陣兒做得那個夢?” 070 省親 慕垂涼與云卿相視一眼,一道點點頭,慕垂涼說:“記得,說大meimei跟先父走遠了。怎的?如今還做那夢?” 泥融打了個戰栗,畏懼地搖搖頭壓低聲音說:“就蹊蹺在這里了。如今不做那夢了,卻做起另一夢來……夢見年輕時的大老爺和幼時的大姑娘站在夏家老宅門前哭!旁邊兒還用大紅的包被裹了個男嬰,就擱在大姑娘腳跟前兒,卻咯咯直笑呢!太太原就整日里睡不好,自打做著夢后整日一驚一乍,根本是睜著眼也難安生了。你們說好端端的,怎夢起這亂七八糟的事兒來?太太和大姑娘,又跟那勞什子夏家有甚關系呢?” 云卿心里咯噔一跳,登時五味雜陳。因她聽罷泥融這話,頭一個念頭竟是……報應?這念頭將她嚇了一跳,畢竟就算四族有罪,阮氏和慕家大姑娘都與此無關的。 慕垂涼心下亦了然,卻先問泥融說:“此事斷無旁人知曉罷?” “自然不曾說起,”泥融道,“那黑狗血,也說是太太近日抱恙,是為了祛病驅疾求個心安才潑的。太太自夢魘多話后,日夜都是我親自近身守著,不曾讓旁人插手,大爺放心?!?/br> 慕垂涼聞言方點點頭慎重吩咐說:“那此事就此作罷了。這黑狗血若旁人問起來,照先前說辭告知便是,也不必刻意躲藏。但那幾個夢今后萬不可再提起了,若太太清醒了多思多想揣摩那夢,也多勸著些,別讓她勞神?!?/br> “是,”泥融松了一口氣,略略笑說,“有大爺你坐鎮,我也就放了心了。大爺請吧?!闭f著在前帶路,打了簾子請他二人進去。慕垂涼自先進門,云卿與泥融推讓了一番,二人一道跨過了門檻。 往內間走,卻見阮氏頭發松散,目光帶淚,魂不守舍地靠在床頭,她身后是一暗光流動的藕色絲被,因鋪得寬大,竟讓阮氏如深陷進去一般,看著更可憐人。云卿念及阮氏疼愛,一看見她如此鼻頭一酸眼睛便蒙上一層霧,忙暗自穩了神色輕手輕腳上前請安道:“太太?!?/br> 阮氏如木樁一般,半晌未動,后稍稍轉過頭來,見是他二人,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此事慕垂涼亦上前行禮問安,卻見阮氏一把抓住慕垂涼的手急道:“你怎出來了?不是禁足了,不許隨意走動的嗎?快回去,快回去,萬不可叫人看見,萬一老爺再……” 云卿卻是疏忽了,但她素知慕垂涼心思之細之深,絕不會讓自己因這等小事被抓住了把柄,因而并不著急。此時泥融已屏退了下人,又挪了凳子過來與他二人坐,然后便退下守在門外了。阮氏卻還在哭著絮叨:“……兒啊,你萬不可再有事……”聽得云卿陣陣心酸難耐。 慕垂涼卻是笑了,邊扶云卿坐下邊柔聲道:“太太,怎得我們一來,你竟更傷心了,這可叫我這帶信兒的如何是好?!?/br> 阮氏原本哭哭啼啼的,聽聞此言也不甚在意,房中略靜一會兒子,阮氏突然一個戰栗,受了驚一般猛然抬起頭來,此時慕垂涼已倒了杯熱茶過來,見阮氏看她,便面帶笑容奉上,服侍阮氏先喝茶。阮氏呆呆愣愣喝了,不可置信地問:“帶信兒?誰、誰的信兒?” 慕垂涼平靜地道:“大meimei的信兒。大meimei身孕已足四個月,如今胎也安穩了,卻因思母之故憂思難眠,圣上心疼龍子,母憑子貴,自然也寵眷著大meimei,所以恩準大meimei回物華探母。如今暫定是六月底七月初,因怕天氣之故有變數所以沒定哪一日出發、哪一日到達、隨行何人、停留幾日。不過兒子琢磨著,大meimei既傳了密報與咱們,那是如論如何都要想方設法回來一趟了?!?/br> 云卿倒抽一口涼氣,低低驚呼了一句。慕垂涼卻笑握住她手,輕聲玩笑說:“所以了,皇妃meimei若回來省親,見咱們太太病病殃殃的,恐要好好治咱們這做哥嫂的罪,沒準兒給咱們下大獄也說不定呢?!?/br> 云卿了然,定了定神,看向阮氏。阮氏已驚呆了,一臉不可置信,云卿自然不欲她多想,歡歡喜喜起身行禮道:“恭喜太太,賀喜太太!往日我只道母女連心這話是說什么呢,如今可算是信古人誠不欺我!太太日思夜想咱們大姑娘,大姑娘也日思夜想著您,如今太太不能過去看大姑娘,大姑娘就立刻回來看您了,這不是母女情深心有靈犀嗎?真是叫人羨慕極了!” 一席話連珠炮似的,擾得阮氏也沒空多想了,緊緊握住云卿的手喜極而泣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只要垂綺能回來一趟,讓我看看她、摸摸她、跟她說說話兒,后半輩子也算有個念想,也算能徹底放下心來了!阿涼,是真的吧?會回來的吧?真的近日就回來了嗎?” 慕垂涼確定地點頭,笑著安慰說:“自然是真的,若無十足把握,哪里敢驚動太太呢?” 云卿也自然而然勸道:“太太可就放足了心吧,涼大爺做事哪里出錯過?倒是太太你,竟當真要以這副病容去見女兒?她如今身懷龍裔,身子貴重著呢,太太難道真要見她為太太病體擔憂嗎?” 阮氏如今正在驚喜之中,哪里來得及多想其他,聽云卿這般說便慌了,急急忙忙說:“不能,自然不能。我綺兒要回來了,綺兒她要回來看我了,容我想想、想想……是了,要先告訴敬亭!告訴敬亭……”說著就要掙扎起身去敬香。 云卿忙去扶著,慕垂涼卻已起身,有意無意地順手將她向后扯了一把,笑著吩咐說:“去請泥融進來吧,順便告訴她,多喊幾人過來伺候,什么湯啊飯啊的,日后可得仔細著弄,可別拿太太病著這種借口就都偷懶兒馬虎湊合著,若我知道了定不饒她們?!?/br> 這一說,阮氏也不著急了,搖頭輕笑著瞪他。云卿自知此事蹊蹺,便不多言,聽吩咐就去了。等泥融帶著人熱熱鬧鬧進來,略坐一會兒,慕垂涼便去見老爺子為由,先帶她告辭了。 出了門,二人一時都不言語,也十分默契地不走人多的道路,反而多繞了一大圈,到園子里一汪小池塘去了,塘中一半荷葉綠萍,一半清水漣漪,雖算得上幽靜,但并非什么極佳景致,因而也就沒什么人在。 慕垂涼如頑童一般撿了幾顆石子去鬧池塘里的幾只大白鵝,一邊扔石子一邊漫不經心問:“你怎么看?” “事有蹊蹺,”云卿看著白鵝因受驚撲閃著翅膀,冷靜道,“是出什么事了吧?身懷龍裔出宮省親,素來沒有這個規矩。自己出了岔子事小,皇裔有些閃失可就是重罪了?;噬鲜侨f不會先起這念頭的,那么就只會是你這大meimei自己謀劃的。要固寵,沒什么比生一個皇子來得更快了,她卻偏偏寧肯冒著這么大的風險也要回來一趟??磥肀扑坏貌恢\劃此舉的,定是個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的緣故?;蚴撬突室嵋鍪?,或者,就是你慕家要出事?!?/br> 慕垂涼扔掉最后一顆石子,不大在意地拍拍手笑說:“娶你倒真是娶對了,如此聰明,配得上我?!?/br> 云卿卻已開始憂心忡忡,嘆口氣說:“她是回來找你的吧?阮氏那性子教出來的女兒,自會更信任你這兄長而非那個狠心送她入宮的祖父。為什么非要回來呢,你們有自己的通信方式,多年來連老爺子也不得不依賴于你們的通信方式,如今她卻不肯僅僅只是傳個信兒了,可見真的是大事了??墒菍幵该八酪惨f給你聽的大事,究竟能是什么大事呢?” 見慕垂涼微微虛著眼睛不知看向前方何處,云卿又追問說:“你沒有其他消息了嗎?一點兒都沒有?” 慕垂涼這才收回目光,假意重重嘆口氣說:“聰明是極聰明的,可惜還年輕,太急躁了些,還需歷練。不過不必擔心,為夫定會好生調教你的?!?/br> 云卿氣道:“你哪里還有玩笑心思!” 慕垂涼拍拍她頭,用親昵的小動作安撫了她一笑,但被她惹逗的笑卻消不下去,只好邊笑邊安慰說:“你說的全都對,此事蹊蹺,事關重大,而且很確定,絕不是什么好事。但事到如今,只能往好的方面想,然后做好萬全的準備。你不妨仔細想想,有什么事是我們用得著她的,等她回來就可以借她的身份妥善處理?!?/br> 云卿愣了一下,猶疑著喃喃:“但、但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像你這樣的小姑娘,自然認為應該像安撫在婆家受苦的女兒一樣好好安撫大meimei,而不是早早就盤算著該怎么利用她皇妃的身份謀利。不過,家族與后宮向來是分不開的,這就是她為什么要回來找我,這就是我們為什么要借她之力?!?/br> 見云卿沉默不語,慕垂涼漸漸收了笑,眼眸之中突然沉沒看不透的深意,他伸出一手強迫云卿抬頭與他四目相對,然后比云卿所見的任何時候都更清晰冷靜地說:“你知不知道我為何早早告訴你這些?我希望你更冷靜,更清醒,更狠心一些,你有的時候還是太孩子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