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如今仔細看了才發覺蒹葭雙目通紅,似是哭過。云卿自然曉得蒹葭是多么外柔內剛的姑娘,看她這樣不免一愣,忙過去問:“蒹葭,怎么了?” 蒹葭眼圈兒又是一紅,卻躲開目光說:“小姐出來就好,出來就好……” 云卿一愣,不由回身看向方才所在的房間,此處看去只看得到里頭昏黃的一團光,也不曉得慕垂涼睡得是否安穩。四下里靜謐,云卿拉了蒹葭的手勉強一笑說:“他沒有欺負我,我們什么都沒做。他只是問,我是否想念他,然后……” “那你想嗎?”蒹葭紅著眼圈兒執意問,“想那個人嗎?” 040 合適 蒹葭的手發涼,云卿的手卻溫熱,突然一陣夜風從未關緊的窗戶里漏過來,輕易就吹滅了蠟燭。云卿聽見自己聲音飄渺,恍然若夢:“想啊,我很想他……” 蒹葭倒退半步,茫然說:“小姐……為、為什么呢?那個人他明明就、就……” 云卿本頭腦清醒,可是夜色繚亂,燈火搖曳,蒹葭的聲音亦帶著飄渺,讓她覺得周遭虛幻迷亂,仿佛置身夢境般不真實。 云卿回身看著那一處昏黃燈火,終是嘆:“夜涼了,回家吧!” 次日清早,宋長庚早早地登門造訪。 “云姑娘像是沒睡好?!遍L庚見了禮,半低著頭沉靜笑說。 云卿不在意地打了個呵欠,隨手拿起茶盞刮著茶斂眉說:“昨兒受了驚,難免睡不安穩?!?/br> 長庚忙道:“昨兒老爺進門時咱們幾個原是看見了的,但我家爺說既然難逃一試,不如暫且觀望,所以……” 云卿也不說什么,繼續慢吞吞喝著茶等長庚開口。 “此番前來叨擾有三件事要轉達。一是蘇記的事,望云姑娘加快步伐;二是蔣少爺和云姑娘您姑姑的事,懇請云姑娘您慎重考慮;三是……” “三是什么?” 長庚牽起一線微笑,恭謙地道:“爺說,他年底回來?!?/br> 云卿手上一個不穩熱茶潑濺出許多,她顧不得擦拭脫口問:“他又出門了?” 長庚亦是無奈,沉聲道:“昨兒半夜三更時在全馥芬醒來,喝了一杯冷茶裹了一件舊袍子便匆忙離開了,連傷口的藥都沒來得及換?!?/br> 云卿心底像是有什么東西一撞一撞的疼,她幾度欲言又止,最后竟失態道:“你怎么不勸勸他呢?你——” 長庚只是苦笑道:“哪里勸得動呢。只怕這物華城里,爺也只肯聽云姑娘你的話了,只可惜爺走的太過匆忙,來不及聽云姑娘一勸?!?/br> 云卿若有所失,喝茶的心勁兒也沒了,蹙眉惱了半天,也不知是惱什么,最后一晃神兒竟看到長庚還在跟前杵著,心下一急便道:“你怎么也不跟上照料著?他身邊兒可帶了人了?是細心的人么?拿了藥了嗎?” “孤身上路,”長庚坦白說,“此去一別五十多日,爺是生怕云姑娘你有什么閃失,所以昨晚臨走還特特叮囑讓我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br> 云卿聞言一愣,半晌才搖頭輕笑起來,嘆口氣說:“跟上他,告訴他我不會有事的,讓他好好照顧自己。還有,我會把這里的事全都處理好了……等他回來……” 長庚聞言面露喜色,如釋重負地點頭說:“多謝云姑娘,有這句話,怕是再重的傷再累的事爺也甘之如飴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云卿也知曉是沒有退路了。喜歡是兩個人的事,成親是兩個家族的事,如果一件事恰好合適,那么何必再追究各種細節,她又不是來物華城游山玩水覓夫郎的。 現如今已經十一月初了,約莫兩個月的時間慕垂涼就會回來,在他回來之前,手頭三件事必須得打點妥帖了——蘇家,蔣家,裴家。 第一件事自然是送蘇二太太離開嵐園。慕垂涼既然交代了要她面對蘇記時殺伐果斷,那么讓二太太和小雀兒繼續住在這里便不大合適。其實這些日子以來她出門的時候反而多,二太太偶爾和她姑姑聊一聊,大半時間都在屋里陪她的女兒小雀兒,倒是小雀兒云卿這次一眼都未曾瞧見。 “多謝你云卿,”二太太聞言吩咐下人收拾東西,自己拉著云卿的手說,“你對我和小雀兒的照拂,我們母女謹記在心,此生若有機會定當好好報答?!?/br> 云卿忙道:“二太太這是哪里的話,蘇記那邊……我原也是存了私心的?!?/br> 二太太笑著搖頭:“可是接我們來嵐園這個世外桃源躲避風雨,你本不必這么做的。不論你存的什么心思,始終是我得了好處,我哪里不該感謝你?!?/br> 云卿心中微微一滯,一個人的身影一閃而過,二太太是聰慧女子,見狀便問:“云卿,你這年歲,說是大人么也還小,說是小孩子卻也什么都懂了。你當明白,很多時候要較真兒要算計,可也有時候,難得糊涂呢?!?/br> 云卿笑著搖頭道:“我糊涂不起來,我心里頭明白,他也不過是選了個最合適的而已?!?/br> 二太太分明好奇,但到底是未曾多問。云卿知自己說漏了嘴,因而也慶幸二太太不是話多的人。知道裴子曜和蔣寬定然還在前門候著,她親自從后門將蘇二太太的馬車送到了她的娘家柳氏紙坊,眼見著她們進去了才回來。 那之后云卿直接折回嵐園,安安分分在園子里待了七八日。 第一件事,她親自寫了一封信托嵐園總管商陸送到她的師傅裴二爺手中。不管是她還是云湄都是沒有娘家的人,若要風風光光不低人一等地出嫁,也只有叨擾裴二爺坐鎮了。更何況她跟慕垂涼的事又怎能不告訴師傅一聲。 第二件事,云卿差人打探了蘇行畚的行蹤。原來蘇行畚早就偷偷地潛回物華城了,現如今就在蘇記二樓一間存放紙張的小房間里躲著。據說這件事連蘇老爺都不知道,云卿一聽倒笑了,若是知道,怕是親爹也容不下這樣的兒子。 第三件事,差人分別給曹致衎和孫成帶話兒,告訴他們,可以準備出場了。他們兩個才是壓垮蘇記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了七八日后,云卿衣著光鮮地再度出門。當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候在門外的裴子曜和蔣寬,裴子曜的臉色越發蒼白灰暗了,云卿從他身上丁點兒看不出往日里玉樹臨風的影子,可是蔣寬卸下了那份不羈,反倒沉穩地像個成熟的男子漢了。 “停轎?!?/br> 裴子曜和蔣寬皆是一凜——她可從沒停下跟他們說過話。 云卿下了轎子。 “裴子曜,我最后一次跟你說,不要再來了。你很清楚你繼續拿我做借口拖著和葉家的婚事會給我帶來多大麻煩,你何必害我呢?蔣寬,借一步說話!” 云卿不再給裴子曜說話的機會,直接將蔣寬請到了不遠處一叢花木下。蔣寬收斂了孩子氣的模樣,叫云卿覺得有幾分生疏,但好在那雙眼睛還是純然的黑色,帶著篤定與堅毅,還有幾分往日里蔣寬的影子。 “我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的,我跟家里人說過了,我蔣寬娶妻,誰都不可以干涉!” 他姿態著實昂揚,云卿蹙眉看了半晌,一腳踢過去小聲說:“誰跟你說這個!” “???啊……”蔣寬“啊”了兩聲,愣在原地。 見裴子曜等人聞聲回頭,云卿拖著蔣寬往花木伸出走了兩步,惡狠狠說:“你真要娶我姑姑?” “當然,我第一次看見云湄,就覺得她——” “好好說話!”又是一腳。 “哎喲云卿,你踢輕點兒!”蔣寬齜牙咧嘴,暴漏本性說,“那是自然,不娶云湄難不成娶你??!” 云卿挑眉威脅,蔣寬趕緊作揖說:“得,你饒了我吧!云湄不見我,已經夠我受的了……要不云卿,你讓我再進一次嵐園?一次就好,真的,一次就好!” 云卿琢磨著措辭,有點兒沒底氣地說:“那蘇行畚說你看上我姑姑是……是覬覦我姑姑美貌……” “這你也信?”蔣寬當即漲紅了臉,急急忙忙地分辨,“我以前是、是不太好,可云湄不一樣,我是真心娶云湄為妻的,我跟家里人都說過了,而且自遇見云湄以來我就沒去過那種地方,只要云湄跟了我,以后我也不會有別的女人,我跟老天爺發毒誓!” 說完竟然真的做了賭咒的姿態。云卿一臉嫌棄地看著他說:“你發啊,發個最毒的,就是哪天毒誓應驗你天打雷劈了,我也眉頭都不皺地給你上墳,哼!” 蔣寬嘴角一個抽搐,一臉僵硬地看云卿說:“那你,你到底是——” “我來告訴你一聲,只要我姑姑答應,我就絕不會攔著??赡闾焯煸趰箞@外頭候著也不是個事兒,我姑姑她不常出門,況且你死纏爛打的她反倒會被你嚇著。我琢磨著你還不如早些回家正經做買賣,等存了銀子,也等我師傅回來了,你三媒六聘過來提親。只要我姑姑點頭,我親自送她上花轎,但若是我姑姑搖頭,你以后不得像現在這樣死纏著不放?!?/br> 蔣寬多聽一句臉色便深沉一分,到最后又恢復先前一本正經之態,云卿生怕他想不通透,但再多的提點也只能到此為止。果然蔣寬低著頭自嘲地笑說:“我以為你是來幫我的呢,還是要趕我走啊……” 云卿無奈,這挺聰明一人怎么到這事兒上就這么犯木呢?她卯足了勁兒狠狠一腳踢到蔣寬小腿上,眼見著蔣寬低嚎一聲當即捂住痛處,云卿叉了腰嫌棄地數落他:“你個呆子,要不是為的幫你我費這么大心思干嘛?你曉不曉得你的身份吶?蔣大少爺,你將來是要接管蔣家的,你們家哪容得下我姑姑這等身份的人進門為正?你不自己做買賣存些銀子,將來養不養得起我姑姑還是二話呢!天天候在這兒有什么用,天上會掉大米還是會掉白面哪?” 041 昂揚 蔣寬一愣,看著云卿叉了腰氣呼呼的模樣,心里頭陡然神思清明,竟仿佛醍醐灌頂,當即搖著云卿肩膀傻樂著說:“嘿嘿,是這么回事,是這么回事!你放心云卿,我不會叫你姑姑受一丁點兒罪的,我娶她回家就是要她過好日子的,云卿,多謝你云卿……” 云卿肩膀快被晃散架了,瞅準時機又是一腳踹上去狠罵:“還傻愣著干嘛,趕緊回家去呀!” 蔣寬嘿嘿傻樂,揉了痛處說:“這就走,嘿嘿,這就走!” 說完連連道謝,傻笑著后退,差點兒讓花木給絆倒,云卿又好氣又好笑,眼看著他大手一揮,帶著手下人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總算了結了一件事,云卿撫著胸口長舒一口氣,不經意就看到了裴子曜。 裴子曜的臉色比方才更差了幾百倍,簡直有些像七夕斗燈當日高燒不退時人不人鬼不鬼的蒼白樣子。 云卿拿了一方帕子拂掉落在身上的枯葉,迎著他的目光大大方方從花木里走出來。轎夫們將小轎往前抬了點兒,幾乎是恰好停在了裴子曜跟前。 這一來云卿不得不從裴子曜身邊擦肩而過,那一瞬間云卿聽到裴子曜低聲說:“我以為再見不到你這么撒潑的模樣,原來這模樣不止我一人有幸瞧見?!?/br> 云卿嗤笑一聲頓住腳步,轉身看著他說:“你總不會指望因為區區一個你,讓我從此消沉淪落再無翻身之日吧?多好笑,日子總要過下去,我又不是你,看不見前路上重重險惡,更不是你,根本沒膽量往前繼續走下去?!?/br> 裴子曜本側著身,聞言猛然回頭與她面對面,一雙眼睛陰郁中夾雜著兇狠。 “就算前情不在,你又何必——” “既然前情不在,你又是何必?”云卿打斷他,冷言道,“和葉家的婚約我勸你還是別再拖著了,你讓葉家下不來臺,你裴家自然會叫我下不來臺。你一邊答應一邊又一意孤行,是要見我被你們兩家的婚事折磨成什么樣子么?” 裴子曜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明顯已經在隱忍。如此近的距離云卿自然看得見他眼底的疲憊,那是從心底深處透出來的心灰意冷,恐怕連他裴子曜自己都不知道。 “你看清楚,你的前路上,危難和幸福,都早已與我無關。入冬了,嵐園外頭沒什么景致,你看夠了就早些回家吧,葉家小姐還在等你的花轎上門?!?/br> 云卿說罷不再理他,徑直上了轎子。轎夫們穩穩當當起轎,那轎簾子隨風忽起忽落,裴子曜的身影便忽隱忽現,最終是徹底看不見了。 轎子里,云卿緊緊握著右手腕子,近日里天氣陰沉,怕是要下雪。她那手腕子根本沒好利落,一到這種鬼天氣就酸痛難當,這手腕子的事云卿原不打算算在裴子曜頭上,但不可避免地,每到最疼的時候都會想起他,想起那個雨夜里咔嚓碎裂的紅瑪瑙鐲子。 “小姐,”芣苢在外頭小聲問,“小姐你還好嗎?” 手腕子酸疼酸疼,像是從骨頭深處慢慢吹著陰涼的風。云卿苦笑:“沒事,原是我自己的錯,我怨不得別人,只能提醒自己莫要再犯?!?/br> 云卿先是去了蘇記。蘇記早不做買賣了,原本還有幾個伙計們幫忙守著,可大約某日他們發覺蘇記再也給不了他們工錢,便和外人一起上門討債了。云卿粗略看過,這里頭七八個人里有一半人衣著打扮像是富家公子手下的小廝,另一半則是兇巴巴的打手之類,約莫來自青樓賭坊等地。 見云卿進門,四下里瞬間安靜。蘇老爺躲著不出來,站在前面的是一個常年在蘇記扎燈的老師傅,六十多歲,姓錢,從前也很是照拂云卿。 “錢師傅?!痹魄涫峭磔?,進門便先行禮。錢師傅身形高,人枯瘦,是實誠人,見外頭七八人都緊盯著云卿忙請她去了百結花廳。外頭人當即大吵起來: “這是什么人,是不是蘇家的親戚?” “蘇行畚呢,蘇正德呢?讓他們出來?” “還錢,還錢!” 錢師傅關上門,又是關切又是無奈地說:“云卿,這當口你怎么來了?” 云卿感念錢師傅沒如蘇家一般稱她一聲“裴小姐”,心下也不那么緊張,便笑道:“我怎不能來了?錢師傅不也還在這里嗎?” 錢師傅無奈,請她入座,為她倒一杯冷茶說:“蘇記現在是是非之地,你有事差人過來就行,近日里可萬萬不要再來了?!?/br> 云卿心下感激,正要道謝,卻忽覺哪里不對,這百結花廳怎么……云卿猛然抬頭,當即愣住。 “錢師傅……百結花燈呢?” 頭頂上蘇記鎮店之寶百結花燈竟不在原處了。一方蟠龍雕花的掛燈彎鉤還在,燈卻分明是沒有了,那彎鉤就在他們所在的桌子上方泛著陳舊的冷光,如此看去當真是觸目驚心。 錢師傅一聲嘆息,痛心道:“蘇老爺說那是鎮店之寶,說要帶回蘇宅保護起來,可我聽說,根本就已經……” 錢師傅連連搖頭嘆息,云卿簡直不敢相信:“鎮店之寶的百結花燈,蘇老爺現在就給賣了?” 這一來,云卿當真是無話可說了。 良久她嘆道:“錢師傅,二太太和蘇小姐前陣子在我那里做客,今兒一早回柳家了。我以為這當口蘇老爺會在蘇記,才想著過來跟他說一聲。既然暫且不在,那勞煩錢師傅幫我轉告一聲?!?/br> 錢師傅自然應下,親自送云卿出門。到了外頭云卿瞧見,果然連那盞九鳳還巢花燈也不在了。外頭人罵罵咧咧推推搡搡的,讓云卿好不惱火,正要喊自己帶的人過來,卻突然有幾個青衣雙髻小廝上前幫忙,分開人群讓云卿安然地過去了。 “見過裴小姐,”為首一位青衣雙髻小廝恭謙有禮地說,“冒昧打擾裴小姐了。對面全馥芬,我家老爺想請裴小姐喝杯茶?!?/br> 全馥芬?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