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有這樣奮發向上的師兄,做師兄的怎么能不加倍努力,以求不被他超越甚至甩在后頭?任卿贊嘆之余,自己也默默地增加了習武的時間,又叫廚下照著自己從前煉骨時用的方子熬制藥湯,每晚給徐紹庭沐浴。 等到接近正午,太陽毒辣起來,任卿就不許徐紹庭再練劍,而是帶著他移步東之下讀書。 徐紹庭的功課仍是抄寫鍛體經書,任卿便坐在他身旁研讀那卷《上清神霄符咒真解》。 現在的符咒跟前世相比,就像是牛車升級到了狁狻車一般,不可同日而語。單是入門級的畫符材料就有靈霄草汁、玄狐血、靈犀砂、夜明珠粉幾樣,用的筆也是靈木制成,拿在手里就能感覺到里面透出的純凈靈氣,蘸著調好的藥水劃下一筆,紙面上就閃過一道光華。靈符所用的紙也不是普通黃紙,而是招搖草莖制成的重綸紙,墨汁劃過不滯不滑,稍用靈力一帶便能與紙融為一體。 畫符其實也沒什么特殊技巧,和練字差不多,唯手熟爾。任卿依著儀軌焚香打坐,清凈身心之后,便拿起紙筆按著書上的符箓畫了起來。 畫符時精力需要高度集中,以內罡勾動外煞,將細若蠶絲的天地靈氣均勻布入每一片墨跡中,筆畫雖斷而靈氣不能斷。直到最后一筆將盡未盡之間,再將筆尖凝著的靈氣猛然打入符中,稱作“結煞”。 符無煞不靈,只有能結成煞的符才算得上真符。然后用符印蘸上純陽朱砂鎮壓靈煞,等整張符中的靈氣歸于平靜,便是可以應用的真正靈符了。 這其中但凡有不能引入天地靈氣,或是靈氣斷裂、不均勻、沒有及時結煞或用印的,靈氣都會隨之散逸,這次制符也將告失敗。 畫符看似和寫字、繪畫一樣簡單,但真正下筆時要消耗的精力和真氣卻是無法估量。他只畫了十幾張符就已經到了真氣枯竭的邊緣,頭也隱隱疼痛,連忙放下紙筆,就地打坐恢復真氣。 真像鄭衛所說,在練到真氣枯竭之后再行鍛體功法,修行的效果會比平常高上幾倍。他能感覺到靈氣迅速地從空中滲到體內,拂過隱隱酸痛的肌骨,最后填充入骨髓之中,將其中的雜質排入血rou乃至毛孔之外。 這一入定足足花了兩個時辰功夫,他醒來之后便有種身體調暢、神氣完足的感覺,境界也徹底穩固在了洗髓初階。只是洗髓時排出了太多瘀滯濕邪和汗水,將幾層薄而軟的輕羅長衫緊緊粘在了身上,讓他略覺著有些難受。 他身邊的師弟撂下筆殷勤問道:“師兄可要沐浴更衣?” 當然要,但是在那之前,他得修改一下徐紹庭的習武日程。 “你明早練劍練到靈氣枯竭之后立刻開始鍛體,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重復劍路上了。等體內再度生出靈氣,再按著我教的法子練劍,如此反復,等天氣熱上來就休息?!?/br> 徐紹庭明白,師兄是入定之后有所感悟和突破,清醒后立刻就給自己制定了更有效的鍛體方法。哪怕是舅父也沒這般細心地針對他做指點,而師兄卻是為了他反復研究練劍的方法,甚至連自己修行的成就都不放在心上,才一睜眼就開始考慮他該怎么修行。 他并沒有當面道謝,因為只憑言語感謝太過輕浮,唯有他早日修行有成,以后能反過來護持師兄,才算是真正的回報。徐紹庭把目光從遮斷房間的屏風上收回,努力按捺下紛繁的心緒,提起筆一字字臨摩了下去。 用于沐浴的耳房也和東廂一樣安靜。任卿泡在熱氣氤氳的木桶里,面無表情地盯著朱漆橫梁。他以后再也不嘲笑方行簡那些“小顏回”“小子貢”之類的綽號了——教一個師弟尚且這么耗費心力,他一個人教著整個書院的師弟,硬還調理出了幾名武士和武師,別說只比作圣賢的弟子,就是比之孔子、墨子這樣的名師也不差什么了。 **************************** 修行不能一蹴而就,鍛體和習劍的方略也要與時俱進,隨著被教導者的進步不斷調整。徐紹庭守孝這三年里,任卿就針對他的進境和弱點調整了不下幾十次方案,自己對鍛體和流云劍法的領悟也更透徹,比起本打算作為主修方向的符箓,劍法反而練得更精深。 等到徐紹庭煉骨大成,靈力積累到足以順暢地練完整套浮云劍法,任卿便試著給他喂招。一來是在實戰中尋找銜接不暢、姿勢不準的地方;二來則是為了試探雖然一直什么存在感,卻是實實在在威脅著他性命與前程的圣母系統。 他被有攻擊時能不能反擊,還是只能等著被人殺死?若是僅為切磋而不是抱著傷人的目的,在戰斗中偶爾失手,有沒有可能傷到對方? 除了和徐紹庭對練之外,他還用院外一些野兔田鼠之類的小獸試驗,終于一步步試出了系統的底線—— 他不能親手傷害任何那些禽獸,但只要持著劍或是樹枝之類的兵器,便可不受系統節制。且和徐紹庭試招似乎也不太受限,只是不能首先動手,而且只能以切磋為目的,不能有傷害他的心念。 如此看來,這個系統雖然累贅,倒也沒多大制約力量,在遇到攻擊時不至于只能束手待弊。 等到徐紹庭出孝時,他已經徹底掌握了鄭衛教授的劍法和符道,修為了穩穩停留在了洗髓上階。長時間的練劍和鍛體使他的身形頎長秀美,骨rou臟腑日日受靈氣洗刷,自有一股瑩瑩光彩自內而外透出,氣度也越發清逸曠遠。 徐紹庭成長得則更快些,個子拔高了尺許,身上也長了rou,肌膚被靈氣洗練得溫潤如玉,五官也漸漸長開,有了前世那位英俊帝王的影子。他的修為同樣進境神速,才花了短短三年便已煉骨大成,只待一點機緣即可晉入洗髓階段;而劍法也從開始一招一式都練不到位,到了如今可以和任卿對練一個時辰也不力竭的程度。 到了這一步,他們兩個教學相長已經沒有多大作用了,最需要的是實戰鍛煉。 鄭衛雖然大部分時候不好好教徒弟,但境界在那里擺著,只是隨手指點,就能切中他們最需要修正的地方,讓弟子們得以再進一步。所以等他外甥換下齊衰,他就把兩人召到堂前,瀟灑地揮了揮麈尾:“你們兩人也該出去歷練歷練,長長見識了。我已經和行簡、伯晏打過招呼,叫你們和書院里武士以下的弟子一起去后山知返峰狩獵妖獸?!?/br> 修行這么久,終于有機會真正試試身手了。哪怕是任卿這樣不好動武的人也難免激動,徐紹庭更是躍躍欲試,恨不得一步就去到知返峰見識妖獸。鄭衛又叮囑了任卿這個首座弟子在外要對內外門師弟一視同仁,好生管束照顧他們,便寬心地搖著麈尾放他們離開。 第15章 初次試煉 數日之后,任卿便收拾好了東西,帶著徐紹庭進了關山武學院。他們兩人從沒來過這邊,書院當中新入門或是修為太低的也沒資格到鄭衛所居的慎獨峰,因此和同行的師弟們幾乎都不認得。書院大師兄方行簡再度徒代師職,安排了曾上山見過他們幾面的兩位武士境界師弟趙袆、吳伯晏帶隊,也免得兩個年少的真傳師兄怕生,在全是陌生人的隊伍里嚇著或怎樣。 趙吳兩人上輩子也是鄭衛的得意弟子,雖然比不上方行簡的“吾之顏回”,但鄭衛進京編《六經集注》時也是帶著這兩個弟子同去的?!蹲雍薄贰蛾栘洝返葞灼坪蹙陀兴麄儏⑴c,注解精微,博采百家之長而又能有自己的見解,的確都是難得的飽學文人。 ——可惜如今也成了武士。 不過單看外表,吳伯晏還是前世那個嚴肅好強的書生,趙祎也沒變成粗俗壯碩的武人,說話行禮都文質彬彬。后面跟著十來名低階弟子,有的神儀俊秀如世家公子,有的外表平平、衣著樸素,有的身姿如劍、鋒芒畢露,更有的身材壯碩、頰生橫rou,一看就是武人。這些人卻中最年少的也將近弱冠,襯得他們師兄弟二人就像是被長輩帶著出游的子弟,顯不出任何做師兄的威嚴。 豈只是不顯威嚴,在那些外門弟子眼中,他們兩個只是運氣好投生對了地方才會被收為真傳。而這么年少便有煉骨洗髓修為,自然都是父母師長悉心指點、指供丹藥的功勞。若論起真正的資質悟性,別說得和方行簡、吳伯晏那樣的武師和武士上階師兄相比,恐怕他們自己都要強出不少。 偏見一生,他們看待任卿和徐紹庭時就帶了三分貶低之意,見禮時也不夠尊重,長揖作到一半兒便自行起身。吳伯晏與趙祎也有幾分傲氣,并不太承認這兩個小師兄的地位,因此自己的禮儀倒還規范,卻不管束師弟,任由他們輕慢真傳師兄。 眾人的聲音稀稀落落,和揖禮一樣不整齊,漫不經心地問候道:“見過首座師兄,見過徐小師兄?!?/br> 徐紹庭眼中閃過一絲怒火,緊握住鄭衛給他們兩個人小手短的弟子特制的浮伽鋼木劍,冷冷盯著那些人。任卿也不還禮,整了整衣服,肅容問道:“徐師弟亦是真傳弟子,依院規汝等須稱他為二師兄,或者直呼姓氏也可以,‘小師兄’卻是哪一條院規上寫的?各位師弟若不肯待禮敬師兄,便莫怪我依院規懲戒你們了?!?/br> 武學院中的弟子到底比真傳差了一等,眾人不尊重任卿和徐紹庭,想給他們個下馬威什么的,只能欺這兩人年幼無知,悄悄地做。但這種舉動都是見不得光的,最怕人挑明,一旦把事攤開來,他們就必須要依院規而行。不然受罰還是小事,萬一傳到山長鄭衛耳朵里,他們豈不更難得機會接受教誨了? 可憐這些人上面有方行簡這個大師兄擔著教導重任,到現在也不知道鄭衛到底是怎樣的師父,還做著被他親自指點,一夕撥云見日直升宗師的夢呢。 趙祎和吳伯晏最先回過神來,連忙約束師弟們鄭重地長揖到地,同聲開口:“見過首座師兄,見過徐師兄?!?/br> 任卿拉了拉徐紹庭的袖子,強按著他隨著自己還了半禮,答道:“師弟們不必多禮。我和徐師弟第一次入山歷練,還要多勞趙師弟與吳師弟指點,各位師弟扶持?!?/br> 眾人齊道“不敢”,把那絲欺他們小孩子好哄騙的心都收回來,但因為被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要挾著低了頭,對任卿的觀感卻是更差了。至于徐紹庭……一個黃口孺子懂得什么,還不都是那個出身高門,目中無人的真傳首座太多事? 眾人議論之余,也都磨拳擦掌,準備在知返峰多殺些高階靈獸,讓那兩人知道知道,他們這些書院弟子自己拼博出來的本事可不是用高階鍛體訣和丹藥堆出來的修為能比的。 方行簡帶人領了靈獸回來時,院中已經重新變得一團和氣了。趙祎正為師兄們介紹著:“這位是虞翻虞師弟,洗髓初階修為,練的是墜星劍法;這位是陸遙陸師弟,洗髓初階修為,練的是罡體功;這位是吳晉吳師弟,煉骨圓滿修為,煉的是乾元劍氣……” 等他介紹完了,方行簡就牽上了一頭雪白的靈鶴給任卿,教他騎上去:“這鶴都是院中管理特地訓成的,飛行時極為平穩,哪怕是不懂武道的普通人坐上去也不會掉下來。兩位師兄體態瘦小,同乘一鶴就足夠了,有趙師弟和吳師弟在隊伍中看顧,不會出問題的?!?/br> 任卿道過謝,先送師弟上去坐好,自己也輕飄飄地落在鶴背上,盤坐在徐紹庭身前,讓他抓著自己的衣衫。其他弟子也難得乘靈禽入山,激動之下,早忘了之前那點齟齬,各自挑中一只靈鶴或是白雁、巨鷹,按著師兄所教的法子坐上去駕馭。 趙祎和吳伯晏幫他們一一調整姿勢,最后才各自乘上靈鶴。趙祎望空長嘯一聲,滿院靈禽便同時展翅,載著眾人飛入云端,向無數青峰之外的知返峰小靈境飛去。 空中罡風極硬,獵獵揚起眾人衣角,吹得人臉頰與胸膛都是一片冰涼。任卿運起體內靈氣,薄薄地覆在身外一層,回手摸了摸徐紹庭單薄的肩膀,叫他靠近一些,免得被風吹著。其實不必他說,那雙纖細卻堅定有力的手就已繞到他腰間用力抱緊,將一個軟軟熱熱的小胸膛貼在了他背上。 徐紹庭長跪著將嘴唇湊到任卿耳邊,憤慨地低聲說道:“剛才趙師兄介紹武學院那些人時,我聽到他們言語間不尊重師兄,說師兄多事。還說咱們是靠吃丹藥堆出來的修為,一會兒到了知返峰要借著妖獸嚇唬咱們?!?/br> 任卿問道:“聽到這些話會讓你感覺畏懼,不敢去殺妖獸嗎?” 徐紹庭搖了搖頭,小臉在任卿背后蹭來蹭去,意氣風發地答道:“我跟著師兄練了這么久的劍法,怎么會怕他們?他們當中雖然有人修為比我高些,但看神儀都不如我堅定,更不及師兄了?!?/br> 任卿微笑起來,因為徐紹庭在背后看不見,反而比平常更加恣意一些,不必怕在他面前失了做師兄的尊嚴。 “既然你的心志不會被動搖,就不必在意那些人說什么,只要看著他們做什么就夠了。他們若只是隨便說說,你聽入了心,便是動搖自己的心境,而且因為聽到幾句流言就在背后議論別人,也不是君子所為?!?/br> “萬一他們用什么詭計呢?”徐紹庭有些著急地問道。任卿被那些人怨恨的起因是他們對自己無禮,叫什么“小師兄”,所以任卿才說要懲罰他們,逼他們低頭行禮。若因為他的緣故讓師兄被人記恨甚至傷害到,他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任卿不明白他的心意,只以為他被那群人嚇著了,于是拍了拍交握在自己腰間的小手,徐徐答道:“有我在?!?/br> 這句話像清風般拂去了徐紹庭心頭的塵埃,也給他添了無窮豪氣。是啊,不過是幾個小人揚言報復,又能真的將他們怎么樣?就算他們真做出什么來,有師兄和自己同心協力,什么敵人對付不了?他緊繃的面容漸漸緩和,緊了緊環在任卿腰間的雙臂,安心地坐下來看著下方景致。 這一世的關山比任卿從前在地圖上見過的更遼闊了不少,飛在空中時滿目只見郁郁青山隱現于云海之間,有若神仙洞府。整座山呈龍騰之勢,頭、角、耳、爪無不畢現,書院所在的山峰正是龍口中所吐的靈珠,而他們所要去的知返峰卻是從山脈中橫伸出,猶如龍身當中的第五只龍爪。 這座峰上的妖獸修為較低,大多是相當于煉骨、洗髓階段武人的一二品妖獸,偶爾得見幾只相當于武士初階的三品妖獸,再沒有更強大的妖物,也就保障了來歷練之人的安全。 群鳥翔集峰頂,在一片平坦的石臺上落下,而后眾人便自靈鳥身上躍下,各自呼朋引伴,還沒正式開始狩獵就分成了幾個小隊伍。趙祎給他們每人一枚傳訊煙花,便揮手道:“兩位師兄與各位師弟便請下山吧,若遇到危險請及時將煙花放出,我和伯晏便會去救你們?!?/br> 雖然這山上不會有什么真正的危險,但誰也不能保證不出意外,尤其是那兩位真傳弟子都極受鄭衛重視,萬不可在他們兩人手上出什么差錯。他分發完煙花之后,還特地掃了對任徐二人心懷不滿的弟子一眼,警告他們不可節外生枝。 領了煙花之后,眾人便各自散開。 任卿領著徐紹庭在山頂轉了一圈,最后挑了最為平緩的東坡下山。 山壁之間散布著不少兩人高的巨羊,其中幾只正抵在地上進食。細看來它們竟不是以草為食,而是用尖利長角抵入石壁間,撬開一處處山xue,從中拖出一種形若野鼠、四條腿卻細長如鹿的異獸來吃。甚至有幾只巨羊能跳到半空,長角頂入飛過的鷹隼之類猛禽體內,然后猛甩到山壁上摔死后以供食用。 這種羊他從鄭衛書房里一本《異獸志》上看到過,名叫猇羊。其rou味鮮美,擅奔跑、能作嬰兒啼,啼聲會攪亂人的心志,讓人想起悲苦之事。 他心里始終郁結著前世之事,徐紹庭也無時或忘徐家的欺凌,正好可以用這種羊的啼聲鍛煉心志、勘破心底怨恨。若然迷障不破,只憑著圣母系統和清寧佩這種外力控制心境,修為淺時或許還管用,等到以后修為深了卻是更容易走火入魔。 任卿心念已定,便從徐家傳予長媳的玉佩中取了兩張清心符和成對的化石符、爆炎符、起霧符、天雷符給二人分別貼在身上,然后握著師弟的手,給他講了這羊的來歷和特性。徐紹庭聽得極認真,等他講完后才灑然一笑:“既然這羊rou味美,等一會兒殺了它們,我就給師兄烤一只來嘗嘗?!?/br> 果然是小孩子,心里只想著吃東西。 任卿啞然失笑,但看著徐紹庭毫無憂懼之色、只含著滿滿興奮的清澈雙眸,也不由興起了豪情,抽出浮伽木劍指向山下群羊:“走,師兄與你同試劍鋒!” 第16章 鍛體帶來的真正效果,直到任卿躍下山崖時才感受到。他的身體就像山間奔跑的猇羊一般輕盈,落下去時山風在耳邊呼嘯,身體輕飄飄有若凌空飛翔,落下時僅需腳尖一點便可借力重新躍起。 他右手緊緊握著徐紹庭的臂膀,幾乎算是挾著他奔跑,左手倒提長劍,幾下兔起鶻落之間,就已經踏進了一頭猇羊的狩獵范圍。 這種羊十分敏感,他們奔跑途中就已引起幾頭注意,等停步時更是已經落入了一頭下在吃山鼠的猇羊狩獵范圍內,巨羊立刻拋下正在吃的食物,轉頭望向他們。與普通羊相似卻大了幾圍的長臉上赫然睜開了四只眼睛——在正常的兩只圓眼上方貼近眉心處,還有一對金色的豎瞳! 那對豎瞳中閃動著莫名的光彩,一不小心盯上了,就有種深陷波光的錯覺??吹脮r間再稍長一些,就有一道細細的嗚咽聲自不知名處響起,聲音極為輕微,其中卻含著人世間極至的悲愴之情,只要聽上一聲,就覺著心中動蕩,眼眶鼻端也遏止不住地涌上酸澀之意。 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前世有多少憾恨就不提了,這輩子居然成了武人當道的世界,可憐他二十載苦讀詩書,現在卻只能和徐紹庭,不、徐繼這樣還沒束發讀書的總角少年一樣鍛體練劍,滿腹經綸只能給徐紹庭做開蒙之用,甚至一筆學自王右軍的飄逸書法也只能教人抄錄鍛體功法用,真是明珠暗投…… 怨念一起,貼在胸前的清心訣就閃動了一下,像有一股涼風吹進他腦海中,將任卿從自傷自憐中喚醒。心頭清明之后才發現,那只巨羊已經撒開四蹄,低著頭向這邊沖來,尖長的利角像長槍般狠狠扎向他們。而他緊握著徐紹庭的右手也被甩開,本來緊緊并立在身旁的師弟已經舉劍沖向了那只猇羊,舉手投足毫無章法,簡直像是自己跑去將胸膛送到那角上似的。 想不到徐紹庭對徐家怨恨之重,對母喪傷痛之深還在他預料之上,僅憑著清心符無法讓他從悲痛中清醒過來!任卿大略也能猜到他不知是將猇羊當成了曾欺壓過他們母子的什么人,所以帶著一身火氣橫沖直撞了上去。 眼看著長角就要扎進徐紹庭胸前,任卿心中一時失措,忘了他有主角光環護身,抽劍出來就直沖了上去,搶在他面前橫劍揮出,一道明亮如星的劍光便晃花了猇羊兩雙怪眼。 苦練三年的功夫現在終于顯露出來,真氣隨手放出,在浮伽木削成的輕薄長劍上覆了一層淡淡青光,面前的空氣也被這道劍光撕裂,直到任卿收回劍后才發出“嘶”地一聲清響。 猇羊的奔勢仍然不止,在空中的動作卻是完全僵硬了。羊身又對著他們撞了一段兒,前腿落地時忽然屈膝,整個身子猛地栽倒,發出沉重的墜落聲。 直到此時,那雙長槍般尖銳的羊角才從中間斷裂開,骨碌碌滾落到地面上,兩雙豎瞳上方現出一道橫著的血線,涌出的鮮血轉眼染紅了翻卷的皮毛,化作一道細小的噴泉涌出,在地上聚起了一片腥氣撲鼻的殷紅水洼。 任卿早在猇羊倒下之前就抓住了徐紹庭的手腕,一把奪過長劍,將一道真氣輸入他胸口的清心符里,終于喚醒了他。那雙烏眸中漸漸浮現光彩,像是從深沉的噩夢中醒來,最后終于完全清醒,含著愧意說道:“師兄,我剛才聽到一個很怪的聲音,然后就控制不住自己……” 這也不能怪他,一個才八歲的孩子,又不像自己這樣活了幾十年又重生,哪能這么容易就掙脫妖法。任卿將木劍交還給他,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不用想太多,帶你來就是來歷練的,能長長見識就很好了?!?/br> 雖然他在徐紹庭面前表現得淡然,其實心里還是有些少雀躍——當初去玉京時看到父親仙人一般在云間襲殺妖禽時他就有些羨,如今親自試劍,竟然也干脆立落地殺了只妖獸猇羊,也值得稍稍自豪一下。不過這猇羊只是相當于煉骨圓滿的一階妖獸,他已經是洗髓圓滿的修為,殺這種妖獸鍛煉不到什么,還是看護著師弟,讓他拿這妖物練手吧。 任卿長袖一揮,又在徐紹庭胸口貼了張清心符,劍指下一只猇羊所在之處,說道:“我為你掠陣,你也試著親手殺一只,只是注意不要看它的眼睛,那雙豎瞳和聲音一樣都有些邪異?!?/br> 徐紹庭慨然答道:“我已經知道它們怎么施展妖術的,定會努力守住心神,不被其迷惑,師兄盡管放心就是了。只是這只猇羊的皮rou都這么完整,咱們就都不要了嗎?” 他戀戀不舍地看了羊尸一眼,任卿卻只是拉住了他的手,騰身縱向下一只妖獸棲身之處:“一會兒我會盯著你多殺幾只,到時候你想留哪只就留哪只?!?/br> 可他更想留下這只師兄親手獵殺的……徐紹庭腳下緊跟著任卿前進,眼角余光卻意外掃到了一個人影落到那只羊尸旁,正在羊身上翻找著什么。 他正想回去理論,手腕卻忽然被人捏了一把:“別再走神了,去殺了前面那頭猇羊。記著時時謹守心神,不要被妖聲侵蝕動搖了本心?!?/br> 清脆的聲音猶如一線清泉流入徐紹庭腦海中,將他的注意力拉了回來。前方果然見到了一頭正在散步的猇羊,似乎還沒注意到他們,他便屏去了腦中雜念,揮著木劍揉身而上,一劍刺向了羊腰厚軟的皮毛。 這一劍便沒有任卿那種一劍斷角進而斷頭的強悍,劍刃上覆著極淡薄的青光,僅能讓劍身更形鋒銳和堅硬,卻不能外放。劍刃入rou不過兩三寸,猇羊后蹄一挫,竟是生生把身子轉了過來,口中發出陰柔悲戚的叫聲,低頭沖徐紹庭戳去。 任卿先一步激發了清心符,右手劍尖微抬,死死盯著徐紹庭,唯恐他突然被妖聲影響心智。但他師弟并非凡人,吃過一次虧就長了教訓,綿綿悲聲才起,他就已經將體內真氣逼入清心符護住了神智,然后提劍往右前方沖去,險而又險地擦過一只銳利的長角,而后將劍交到左手,像握匕首一樣反握著劃過羊身,留下一道長而淺的血線。 錯身而過后,他又轉身縱躍到空中,右手輕晃,劍尖便在空中化作五點冰冷的星光刺到猇羊背上,留下五瓣梅花般的血痕。那只羊連受了幾次傷,動作就不如一開始利落,但狠戾之氣也被激了起來,厲聲哀叫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撞向他。 徐紹庭的眼睛漸漸紅了,還是被那聲音影響了心志,出劍的姿勢漸無章法,對著那只猇羊橫沖過去。木劍與長角抵在一起,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而后順著羊角滑開,將徐紹庭的半個胸膛暴露在另一只羊角下。 任卿再不等待,縱身撲上去,長劍橫掠將羊身劃為兩斷。 他將徐紹庭身上的清心符激發,等他清醒過來之后便以鼓勵為主,稍稍給他指點了一下動手中的錯誤:“第一劍力量不夠投入,后來在空中時過于追求招式美觀,不如聚力一處,劍尖也好刺得更深一些。不過你能堅持到這時候才被猇羊叫聲影響心志,已經是有進步了?!?/br> 既然這只失敗了,就再找另一只。任卿拖著師弟在山壁上縱橫來往,專挑猇羊來殺,以鍛煉二人的心志,順便讓徐紹庭練劍法。好在這些羊不習群居,也不會在其它猇羊狩獵時過來相助,他們兩人才能一只只地順利殺過來。 他們兩人增長的不只是對敵經驗,對妖聲的耐受力也是直線提高。到一個多時辰之后,徐紹庭便在清心符輔助下克服妖聲,親手殺了一只猇羊。只是他身上也被羊角擦出了幾道傷痕,胸前長衫扯開長長一條,幾乎洇出血來,頭發更是凌亂地垂下來幾綹,看著十分狼狽。 任卿從玉佩里拿出傷藥和水讓他服下,取了梳篦從背后給他挽發。徐紹庭氣息未定,心情卻是極好,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邊比劃邊給師兄講他殺那猇羊時用的劍法和身法,全然不去想他殺羊之際任卿本來就是在他身邊看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