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好半晌,我道:“……這些當給景宴,我并不……” “這是朕……唯一,也是最后能夠為你做的事了……” 我心頭一澀,怔怔的望著父皇,“可是棠兒并不是父皇的親生骨rou,棠兒……” “你是?!备富恃壑忻缮弦粚颖§F,一字一句道:“在朕心中,你從來……都是朕的女兒……永遠都是?!?/br> 淚眼朦朧中,晃過那些年那些瞬間,在他庇佑下慢慢長大,由他牽著手走向萬人朝拜的高處,還有那些數不盡歡顏笑語的春夏秋冬。 日日夜夜那般長,那時父皇還那么年輕,我還那么年幼,未來的一切都令人期待與向往。 我慢慢起身挪后一步,屈膝跪地,拱手于地,緩緩行稽首之禮。 屋外月影清斜,我伏在地上,直到淚已干,久久而未起。 那是我最后一次與父皇促膝長談,沒過幾日,宮中便傳來了噩耗,父皇駕崩,傳位皇太子景宴。一時間,宮闕上下盡是凄轉啼哭之聲,天地間一片幽寂。 景宴繼位后,即為父皇發喪,群臣上尊議文后,新皇親御宣治門審定,并由翰林院寫出謚冊文,出殯起葬皇陵。 國喪之后,我在皇陵的碑亭孤坐了許久,手中握著明鑒司的令牌,心中卻是茫然一片。 戰亂未平,景宴也才剛剛登基,難道我真的可以就此一走了之,什么事也不理會遠離皇城么?那么宋郎生呢?他仍在戰場上奮勇殺敵,我許諾過會一直等他回來,若他回來尋不著我,又當如何是好? 我意興闌珊的踱出陵外,遠遠的,望見仍有百姓靜靜朝皇陵方向跪拜,實為誠心祭拜父皇。我心中感慨萬分,正待轉身上馬,一瞥眼間仿佛看到了什么,再回過眼時,卻見人群之中有一人身著半舊寬袍青衫,橫袖而深深叩首,清風自他身上掠過,廣袖輕晃,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飄然之氣。 我怔立半晌,斂袖步往前去,一步一步走得更近,直待他行完那個鄭重的大禮,我在他跟前站定,他抬頭間一眼便見著了我,眼中微微一詫,隨即露出欣喜之色,“許久未見,險些要認不出來了……” 我望著那張英朗如昔復又增添幾分滄桑的面容,聽到自己如夢囈般的聲音,“是啊,太久沒有見了,大哥,這么多年了,你究竟去了哪兒?” 第二更—————————————————————————— 岳麓茶館。 小時候第一次帶我來這個茶館的人便是大皇兄景嵐了,如今時過境遷,茶館仍在,人事已非。 景嵐替我斟好了茶,見我托著腮死死盯著他,不由一笑,“瞧夠了沒有?” 我搖頭道:“這么多年沒得看,此刻才這么一會兒,哪能看得夠?誒大哥,你是怎么保養的簡直就沒有變的嘛,這要叫我們女子情何以堪啊……” 景嵐失笑道:“你啊你,人是長成大姑娘了,說起話來怎么還和小時候似的不著邊,看來駙馬爺把你寵得極好?!?/br> “他啊,算了吧……”我微微一笑,“你是何時來京城的呢?” “昨日?!八溃骸奥犅劯浮噬舷生Q之時我正好途經承德,只想來京中祭拜便走,未料卻遇上了你……” 聽他這般小心的避諱之談,我心中著實難受,忽然有些慶幸他并不知曉自己的身世,也就不必如我一般為此在苦海中掙扎。 我轉著熱茶杯暖暖手,“對了,怎么不見大嫂同你一起來?” 他目光黯了一下。 “她已不在了?!本皪沟拖骂^道:“三年前她染了急病,沒能熬得過去,是我……沒有守護好她?!?/br> 我心頭一顫,“怎,怎會如此……”又不愿繼續戳及他的傷心處,只問,“那,都過去這么久了,你怎么不來京城找我們呢?” 他釋然一笑,“我這些年天南地北四處云游,閑云野鶴慣了,回來倒顯得拘謹了……再說,當年既應承不再回皇城,卻也不愿違背諾言,得知你們過得很好也就安心了?!?/br> 我小聲嘀咕一句:“你不惦記我們我們還惦記你呢……” 他伸手彈了彈我的額頭,“別總說我,說你?!?/br> “我有什么好說的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過著悲慘算計的人生,接下來還得面對被當今太后追殺的漫漫長路,實在不得不令人扼嘆,“不過,前陣子遇到了個強勁的敵手,鬧得是滿城風雨,險些把景宴,啊,皇帝弟弟給算計了,這個人外號鳳梨……” “鳳梨?” 我道:“自稱風離,是聶光的謀士,他對我的事情極為熟悉……我還一度……把他當成是你呢……” 景嵐瞠目結舌,“我?” “結果最后居然發現他是大堂兄蕭懷錦……” “……” 我與大哥就這么閑聊了大半個下午,待到日落西山,方才想起早與景宴約好商議要事,便詢問他所住何處,囑咐他莫要不聲不響的就離開了,難得重逢還有許多話要同他說。 景嵐笑著答應我了。 與景宴要商討的自然是戰事,現如今我最關心的,便是那征南軍的戰況了。這一戰打了近乎半年,起初雙方斗得如火如荼,旗鼓相當,近來兩個月,朝廷大軍數戰告捷,局勢開始有所逆轉。六月十五日,大將軍霍川叩關,誘部分敵軍攻入城池,聚而殲之??闪露?,當兩軍交戰于澤州時,聶家軍有刺客偽裝成我軍侍衛,企圖刺殺霍川,雖未中要害,卻也受了重傷,群龍無首,士氣終究有些低迷。 景宴放下奏報,憂心忡忡地道:“想不到聶光如此狡詐,竟暗襲我軍主帥,如今只能收兵暫守澤州城內,由宋郎生暫代一應事務?!?/br> 我就著燭燈盯著鋪在長案上的地圖看,景宴問我:“皇姐在想什么?” 我沉吟道:“我只是在想……敵軍若要繼續興兵北上,有澤州、潼關,或從梁山繞遠三條路可行,交戰這么久,敵方兵糧應已不足以繼續僵持,繞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潼關易守難攻,他們應當也不會貿然出兵,如今我軍受挫,霍川昏迷不醒,恰是他們趁機拿下澤州的好時機,他們定會在離澤州不遠處安營扎寨,待集齊后路軍便一舉攻陷……” 景宴點頭道:“需得調集兵馬增援澤州?!?/br> “調兵是必要的……我只是覺得……”我道:“這危機關頭會否倒是一個擊潰敵軍的好時機呢?” “此話何解?” 當敵方認為我們的軍馬需等待朝廷增援時,應會有所松懈,要是趁此時率軍與敵軍正面交鋒,就兵力而言應能打個平手,這時敵方的后路軍必會快于朝廷的援軍,從地形上看,我方大軍極有可能會被敵軍逼得退往十里河的峽谷之內,當聶家軍意圖將我方大軍困入死境時,我們根本不必等朝廷援軍,可兵行險招,出動潼關的十萬兵馬前后夾攻,將叛軍一網打盡。 只不過……如今霍川受了重傷,宋郎生掌握主權,若想令聶光大軍信服,就勢必要宋郎生親自率軍沖鋒。 此計一個不慎,陷入峽谷之時就有可能陣亡,我又豈能拿駙馬的性命開玩笑? 景宴見我想得愣神,問道:“皇姐? 我笑了笑,“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大可行,我們在京中對敵軍的把握遠不如他們在戰場上的,胡亂出主意極有可能令將士們陷入險境,還是依陛下所言,調軍增援,徐徐圖之?!?/br> 景宴慢慢點了點頭。 我覺得,自從我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我已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公主了。成日里不是在考慮遠走的最佳路線,便是在思索高飛的良辰吉日。之所以還愿與景宴議政,也是本著見一次少一次的心態,若較之以往,家國安危任何時候都勝之于小家小情,怎會有如此多的考量。 可我總是習慣小看了這個皇帝弟弟。 第二日我才剛剛睡醒,就被景宴傳召入宮,一跨入御書房,便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坐于側席之上,那人見我來了,起身行了一禮,“公主殿下?!?/br> 我張口結舌了半晌,“大哥?你怎么會在這兒的?” 景宴笑道:“皇姐,你與大哥見過面了怎么不同朕說?若非昨日跟去皇陵的侍衛見著皇姐與陌生男子相談甚歡,只怕朕此刻還被蒙在鼓里呢?!?/br> 我扶了扶額,果然當了皇帝之后,連監視這種事情都能這么明目張膽的么。 景嵐忙道:“此事與公主無關,是草民不愿聲張,望陛下莫要見怪?!?/br> 景宴拍了拍他的肩,“什么草民不草民的,你是我大哥,小時候我和皇姐都是你帶著我們四處亂跑,大家都是一家人,怎么長大了反倒生分了?” 景嵐微微含笑,“陛下說的是?!?/br> 我不去參合他們的兄弟情深,默默的揀了一個位置坐下,順手捻起一塊桂花糕咬了一口,問道:“弟弟一大早喚jiejie來,又出了什么事?” “是了?!本把缧砘氐阶腊概?,指著地圖道:“方才朕把近來戰況與大哥簡述一二,讓大哥替朕出謀劃策,大哥只看了一眼就想出了一妙計,若主軍能誘敵軍入十里河的峽谷之內,繼而前后兩路夾擊,或能在最短的時日內大挫敵軍?!?/br> 我險些被嘴里的桂花糕噎著了。 景嵐道:“草民拙見不過是紙上談兵,具體策略還當因地制宜,此計我們能想得到,只怕敵軍將領未必察覺不出?!?/br> 景宴挑了挑眉道:“不,大哥的計策在朕看來值得一試,縱使聶光老謀深算,他們若不傾巢而出,則無法與我大軍抗衡,而我方主軍若節節敗退,他們豈有放過之理?便算他們有所察覺,不追落寇,返其領地,于我軍而言,也不見得有什么損失,反而能拖延時日,到朝廷援軍而至再行此戰,亦能乘勝追擊?!?/br> 我還待出言相阻,景宴道:“皇姐心系駙馬,朕能理解,可戰事一日未平,受苦的就是黎民百姓,相信駙馬亦有此心,方不辜負當日父皇委以重任。放心吧,駙馬智勇雙全,必能安然替朕打贏這一場戰?!?/br> 我再一愣神的時候,門前的成公公通傳兵部尚書已在外候著了,景宴示意我們先行退下,其他諸事容后再議,我如今已非監國,自然不好與皇帝弟弟硬杠,只得拂袖而去。 大哥就是大哥,就算離家出走在外頭風花雪月了好些年頭,一回頭一瞥眼,都能說出一番真知灼見來。我忽然有些理解父皇當年誠惶誠恐趕走他的心態了,這種高智謀的大哥若有朝一日知曉自己的親娘是怎么死的,十個景宴疊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 景嵐見我古古怪怪的瞅著他,頗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我臉上可有什么東西?” 我道:“沒,我就是覺得大哥的身后仿佛在發光?!?/br> 他:“……” 所謂烏鴉一般的第六感,就是每當我預感有好事發生,就一定不會發生什么好事;與之相反的是,每當我有不祥的預感時,就一定會發生什么不祥之事。 比預期更糟糕的是,澤州一帶與朝廷的聯絡完全阻斷了,消息就如同斷了線的風箏,無影無蹤。 這就表明,要么是三軍傳令兵在半途遭遇截殺,要么澤州一帶已淪陷,滄河斷,連驛站都被封鎖。 景宴告知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幾乎有些站不穩,他趕忙上前扶我坐下,道:“澤州內究竟發生何事尚不能妄下定論,皇姐切莫心急,朕已命兵部飛書相鄰諸郡,必能在最快時日內把消息傳遞到京中?!?/br> 我試圖喝一口水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握著杯子手顫個不停,反而把自己給燙著了,景宴一驚,正待命宮女進前服侍妥協,我抬了抬手道:“陛下處理國事要緊,我回公主府等陛下消息?!?/br> 不等景宴多說一句,我已躬身退下,他應當知道我對他有所怨言,要不是他貿然下令大軍迎敵,不可能短短幾日內就讓澤州陷入險境,我心中害怕,這世上我只剩下宋郎生一人,若他真出了什么事,我又該何去何從。 倉皇無措之際,我想到了明鑒司,父皇曾說,明鑒司商賈門客遍布天下,消息網極廣,沒準他們能夠探聽出朝廷探聽不到的消息也尚未可知。 果不其然,陶淵接到我的命令后,不出一日,便送來了秘報。 宋郎生受皇命率領大軍突襲敵軍,當敵軍的后路軍接踵而至時,我軍連連敗退于十里河峽谷,然而潼關竟無一兵一卒出兵相援——原來聶家軍自開戰以來一直隱藏著自己的兵力,除四十萬主軍以外,另有十萬精兵留為后招,就在十五萬潼關軍意欲傾巢救援之際,那敵兵已率先守于潼關之外,十萬兵馬雖不足以攻城,倘若潼關軍正面迎敵,必會大大損傷兵力,殘兵之力根本難以救援主軍,反有可能成就敵軍之突破口,遭遇失陷的境地。 換而言之,宋郎生此刻與他的軍馬正被聶家軍困于峽谷之內,若要突圍,需得等待援軍趕至共同夾攻,可潼關軍根本無法出兵,他們以寡敵眾,根本難以與聶家軍抗衡。 我攥著秘報恍惚半晌,一怒之下,再度進宮去找景宴。 酉時已過,我根本就顧不得成公公的阻撓,硬是闖入御書房之中。進門的時候,發覺景嵐也在場,眉頭緊蹙,似乎正與景宴討論什么要緊事物,景宴一見我來,明顯有些不大自然,下意識得將桌上的宣紙蓋過,仿佛唯恐被我瞧見什么,嘴上卻是一笑,“這么晚了,皇姐怎么來了?” 我道:“jiejie為何而來,弟弟心中最清楚不過了不是么?” 景宴怔了一怔,“皇姐這話又當從何說起?” 我冷笑一聲,一把掀開御案上的宣紙,指著上頭明黃色的奏報道:“澤州根本就沒有淪陷!驛站也沒有被封鎖!不是朝廷沒收到戰報!是陛下根本就不想讓我知道戰情!” 景宴渾身震了一震,“你是從何知曉……” 我問:“陛下不必追問我是從何得知,陛下只需告訴我,如今宋將軍與大軍淪陷至峽谷,陛下有何應對良策挽救大軍?!” 他僵了一僵,“朝廷的援軍已在趕往的途中……” “最快還需要八日!”我接著他的話打斷道:“敢問陛下,大軍如何熬得過八日?都不需要聶光出兵,他們只要截住出峽谷的出路,我軍就會因為斷糧缺水不戰而亡!縱使熬過了那八日等來了朝廷援軍,我們又何來氣力同援軍一齊攻打聶家軍?” 景宴的臉色一白,“那么依皇姐所見,朕當如何做才是?” 我沉聲道:“潼關城內有十五萬軍,離潼關最近的朔陽諸郡可集結五萬兵馬,先讓十三萬軍傾巢突圍前去營救峽谷大軍,潼關易守難攻,兩萬軍馬守城能夠堅持兩日,待朔陽兵馬趕至潼關,如此一來,城可保,而大軍也有希望得到營救?!?/br> 景宴搖頭道:“聶光得聞潼關只剩兩萬守軍,必會增派兵馬前去攻城,一旦城池失陷,敵軍必會率大軍一路北上,彼時殃及的便就是更多的……” 我感覺血氣一下子從腳底沖上了頭頂,“陛下擔心的是危及陛下自己罷!” 景宴拍案而起,震怒道:“你放肆!” 我激道:“我一向都是這么放肆,陛下此刻方知?” 以下犯上到這個地步,可以說我的理智早已飛到九霄云外去了,景嵐見景宴氣得臉都青了,跪身勸阻道:“皇上息怒,公主是愛夫心切,故才口不擇言……” “誰口不擇言,我說的字字肺腑!”我把目光移到景嵐身上,“大哥你也勿需多言!若不是你給皇上出的主意,駙馬今日至于淪入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