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他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滿臉懊惱的別過頭去,我怔了一怔,長長的喔了一聲,笑問:“如此說來,你是因為我叫你坐船才坐的?若我不叫你坐你就不坐了是么?” 他把頭別的更歪了,我索性繞到他另外一邊,看著他,他又把頭轉回去,冷哼不語,這時船上一陣顛簸,他僵著身子扶著扶欄,額間冷汗涔涔,我見他如此,忍不住哈哈大笑,宋郎生忍無可忍朝我大吼:“蕭其棠!” 我退了兩步道:“現在風浪確實有些大發了,我先進去避一避,你喜歡看風景就在這里看吧,我不煩你啦?!?/br> 宋郎生神色慌張的邁出一步,此時船又晃了晃,他忙握緊扶手,對著我道:“你你,你先別走?!?/br> 我不理他,假意回到艙內,再悄悄探頭瞧他,只瞅見他一人扶著欄緩步挪動,戰戰兢兢的樣子十分逗趣可愛。我從艙內拿出一面金色小旗,朝不遠的隔岸方向用力揮了揮,須臾,忽聽“啾”的一聲響,不遠方的半空迸射出璀璨奪目的煙花,轉瞬即逝間再次綻放,于是空中千姿百態的煙花開出一片嫵媚,旋出一團團魅影。 宋郎生愣住,仰頭望去,我看見五彩絢麗印在他的臉龐上,眸色神采逼人,想來在這一瞬間當忘了懼船一事,便上前去攬住他的臂彎,笑問:“漂亮么?” 宋郎生回過神來,“這是你準備的?” “我知道你不會為我準備禮物,所以只能自給自足啦,”我吐了吐舌頭,“能把你騙來一起看,就算是最好的禮物了,至少現在這一刻,你的樣子,煙花的樣子,我必會牢牢的記著,難過的時候想,開心的時候想,日日想,夜夜想,想到下一次壽辰你再來陪我為止?!?/br> 宋郎生用那流光溢彩的眼眸瞧著我,我想他應是把我看進眼中了。 我被他這眼神瞅得有些耳熱,說:“其實,我一早就知道你怕坐船了,可我還強迫你跟我上來,就是故意要你感到害怕。這樣,以后你只要遠遠的看到船,就要想到我,就算是厭惡,就算是不齒,也要記著此情此景,心里暗罵我一百遍,總歸還是有我這個人的?!?/br> 宋郎生默然片刻,毫無意識的用扶著木欄的那只手摸摸我的頭,“你這般待我,我自會銘記于心?!?/br> 我心底頭瞬如煙花,綻出萬丈光芒。嘴上卻不示弱:“誒,你這話我可就聽不明白了,你是要記著我的好呢還是記著我的仇呢?” 宋郎生啞口無言,再次轉頭無視我。 我又換了個位置,看著他,斂去笑,認真地道:“說句老實話,從我認識你的那天起,就在強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用你最討厭的強權逼你娶我,逼你日日夜夜對著我,讓你無法施展你的抱負,開心的時候喜歡拿你消遣,不開心的時候喜歡找你發泄,時常要陪我做這些無聊的,莫名其妙的事。一點兒也不尊重你的想法,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吧……” 宋郎生不愿再聽,惱怒地打斷:“那你日后真心待我尊重我不就好了么?” 這下,我愣住,他也愣住了。 我癡癡傻傻的望著他,連笑都忘了,不知是否因為煙花太過艷麗,宋郎生整張臉紅彤彤的,他見我這般看他,這回連船也不怕了,一個扭頭大步回到船艙,獨我一人久久而立,難以自持的笑開了花。 “你在想什么?” 一聲詢問將我一個激靈打回現實,我扭頭看身邊的人,聶然問道:“看你這般笑,是想起那個怕坐船的朋友么?” 我彎著眼,雙唇動了動,“是啊,歷歷在目?!?/br> 突然想起來這些,心情似乎也如這日頭光耀了不少。 昔日的我,究竟有多么喜歡駙馬呢?我喜歡的人,不是大哥哥么?這之間究竟發生了多少事?衛清衡總說,他站在過去的我那一邊,過去的我,又是什么樣子的? 一陣波濤劇顛,我站立不穩,聶然順手扶了我一把,待到風平浪靜又放開手,我望著水天相接的地方,思緒飛到千里外,未覺不妥,“你說,人的心,人的感情,會因為記憶上的忘卻亦隨之蕩然無存么?” 聶然聲音低沉:“我原也以為當如是……” 我遙見不遠方駛來一艘小船,船頭上仿佛有個人影,日頭太晃,看不分明,我將身子朝往探了探,待太陽閃爍而過,我看清了那人容顏。 恰恰的,宋郎生亦負手而立,目光淡淡瞥向我……和聶然。 ☆、23第二十二章(修改版) 宋郎生那個眼神瞧得我渾身不自在。 當然令我比較困惑的是,他現下這般站立船頭巋然不動的模樣,分明無所懼了,怎地已經不怕坐船了么? 前方不遠是西毗港,設漕運碼頭,我們這幾船畫舫原定在此歇腳,沿路都有茶肆酒樓,待靠了岸,眾監生博士疏疏散散下船去熟絡熟絡,約莫一個時辰后再集中回畫舫。 我踏岸后朝水灣看了看,宋郎生坐的小船也??肯聛?,他一身灰布衣不惹眼,只背一小裹包袱系有一劍,風塵仆仆,幾乎沒人發現他正是當朝駙馬兼大理寺卿,如此低調而歸,不曉那獄案處妥了沒。 我頗有些忐忑的端在那兒,躊躇要否和他解釋在此的原因,又恐旁邊有人察覺而暴露身份,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正糾結間宋郎生迎面行來,我再三斟酌下,朝他投了一個微……微的傻笑。 旋即,擦身而過,他瞄也不瞄我一眼。 我詫異回轉過身看他背影,心中直打鼓,貌似方才在船上他只望了我一眼,之后便視若無睹了。所以,這家伙是見我一身儒衫,不愿揭穿,才故意假作陌生人么? 我環繞四顧,見各監生悉數散開,陸陵君也隨李大杜二蘇三他們上了就近的茶樓,便拖開步伐,亦步亦趨的跟著宋郎生。 宋郎生恍若未覺,步往前方的驛站方向,我撓著頭,這個不靠譜的駙馬在此時突然出現是作甚,各種謎團不解吾心難耐啊…… 下定決心后,我小跑越過他,轉身,盯著他道:“你怎么忽然回來了?” 宋郎生頓下腳步,挑了挑眉毛:“原來公主是嫌我回來的不是時候,且安下心,我不會煩擾到你的好事?!彼f完拂袖拐個彎,直拐入驛站的馬廝處,我攔住他,道:“誒我說你,你是不是特喜歡給我留下滿腹疑慮后瀟灑走人???” 宋郎生微微別過臉去,若無其事的把包裹系在挑中的一匹馬鞍上。 我無力揉了揉眉角,直覺告訴我他滿臉別扭的模樣必然是在找人較勁,再一琢磨,這矛頭或許大概堪堪指向本公主了。 宋郎生與驛站的人交接妥當后拉著馬兒就要走了,我拉住他的馬韁繩,道:“上回的事還沒了結清楚,你現在這又是在鬧什么矛盾?” “上回?”宋郎生冷峭一笑,“公主便這般巴望著拿到和離書么?” 和離書?是了,我竟忘了這樁事了,合著他還在為此耿耿于懷。我道:“我并無此意,我只是……” “我沒有精力同公主在此虛度光陰……” 我惱了,“什么叫虛度光陰?我自有重要的事……” “如果公主所謂重要之事就是和一些所謂的人在此暢談風月……”宋郎生目光從我身上一掃而過,“那我也無話可說,公主自便?!?/br> 他說完頭也不回的蹬上馬揮鞭,揚塵而去。 我摸不準他的所思所想,只覺得過去沒能看透他,現在更看不明白,不管過去現在,他總有堵死我氣死我的本事。 從驛站出來正想回找陸陵君他們,見方雅臣佇于岸邊,遙望灣灣深水之上的一艘巨輪,正是韓斐漕運的官船,官隊押著貨糧監督著船工上上下下,韓斐的紅色官袍在艷陽下隨風飛揚,我雖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想,這樣的人不知在方雅臣眼中是否已融為了一處夢中亦難平之景。 我走到方雅臣近處,此刻韓斐似乎發覺了我們,他們二人四目交接時,我只覺得方雅臣如千古寒潭的眸子浸出某種哀傷。 這樣遠的距離,卻是他們這么多年來離的最近的時刻。 我心中長嘆,所能做的也只限于此了。 當那泊到岸邊的官輪緩緩駛開,方雅臣這才恢復了往日那般古井無波的的模樣,她見我在看她,亦無多言,輕輕頷首為禮,便轉過身而去。 后來過去很多很多年,我都不愿再回想起接下去的那一幕。 就在轉過身的一瞬,身后響起巨大的爆炸聲。 一聲緊接著一聲,震到地搖,憾到心顫,那艘巨大的官輪由船頭至船尾在幾聲巨響后燃起大火,火光沖天,映紅了大半片天,煙霧彌漫,漫黑了萬里晴空。 這始料未及的一幕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僵著身子邁不開腳步,眼睜睜看著那艘巨輪上官兵們船夫們的慘叫不止,大火焚身隨之跌入深水之中,其景慘不忍睹。 在恢復理智的那一刻我下意識去尋找方雅臣的身影,來來往往的所有人都亂了方寸,但見她飛快奔上畫舫,不知想要做甚么。我心驚rou跳的跟緊她,方一踏上船就動了起來,待我跌跌撞撞找到人,只見船艙內方雅臣手舉長劍向著船夫,命他以最快速度駛往巨輪處。 方雅臣舉劍的手劇烈的顫抖著,唇色發白,眼眸中透著一股決絕,我強自鎮定下來,道:“這里有我,你去甲板上看看狀況?!?/br> 方雅臣把劍交給我,飛身離開船艙,我見她離去,哐當一聲丟下劍,對使舵的船夫道:“不要靠離的太近,隔著一段距離就停下?!?/br> 見船夫唯唯諾諾點頭稱是,我這才離開船艙奔往甲板,與方雅臣共睹眼前那慘絕人寰的一幕。 只消這么片刻,輪船已然陷入茫?;鸷V?,隔著這么遠的距離我們還能感受到火光刮來的洶洶熱氣,漸漸的,連人聲也聽不到了,天地間之除了噼噼啪啪的輕響,寂靜的就如墜入深淵。 方雅臣就這么呆呆的看著,全身僵木,如泥雕一般,但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那么一瞬,她露出了一絲笑容,景象之詭異差些讓我卻步,我揪住她的手腕,道:“方雅臣?!?/br> 方雅臣沒有回頭,聲音在風中飄忽不定:“他就這樣死了么?”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韓斐。 有些話想脫口而出,然而再三思慮之下,我道:“他死了,你會傷心么?” 方雅臣回過頭來,定定的看著我,眼中沒有一絲波瀾,“我期盼這一天已經很久了。從我爹被他害死的那一刻起——如今,總算是得償夙愿?!?/br> 她試圖掙了掙,我不放手,怒道:“方雅臣,你可知,公主府從來都留不住他。當年他是為了你甘愿背下面首這個令人唾棄的罵名,如今他亦是為了你走上了這條道路,你明知他對你的心意,我不信你是這般絕情之人?!?/br> 方雅臣微微一笑,眼睛卻愈發的迷茫起來,“他是我爹最喜歡的弟子,我爹對他毫不藏私,傾囊相授,而他——利用我爹對他的信任,背叛了我爹,害的我家破人亡。公主,就算他為我死一百次,這個坎也跨不過去了?!?/br> 我的眼睛被風吹來的煙嗆得睜不開,再度睜眼,我道:“方雅臣,你覺得,令尊是笨蛋么?” 方雅臣呆住。 “如果你認為,方大司馬從一個小兵到后來大司馬的位置只是一個巧合,他這個兩朝元老一直平安無事是因為上天庇佑,那我無話可說?!?/br> 方雅臣回頭看著我,眼中寫滿了不可置信。 “一個趙首輔李國舅聯合都無法鏟除的人,怎么可能被一個初出茅廬的韓斐抓到小辮子?”我道:“方雅臣,你自己仔細想想,那個時候,那個局勢,究竟是你爹被韓斐陷害,還是他心甘情愿讓韓斐陷害他?” “你再仔細想一想,為何從他被審到被判,事情發展的如此迅速,幾乎來不及申辯就已成定局?如果彈劾的人不是韓斐,而是趙首輔或是李國舅,你爹的結局會不會只是流放這么簡單,你們九族還能否保住性命,你此刻還能不能活著站在這兒?” “方雅臣,你可知韓斐舉發你爹,究竟得到了什么好處?” “是受盡天下仕子唾棄!是受盡良心的譴責和煎熬!是要終身忍受心愛的人的怨憤!” 方雅臣懵在那里,她定定看著我,幾次想要開口說些什么,卻發不出聲來。 方良的音容和教誨若隱若現,我的腦海中閃過許多過往,道:“你爹心如明鏡,多少次,為了處理那些沒人愿意處理的爛攤子,他都愿冒著失察降職的風險、頂著欺君之罪去做,到最后,國家得益了,百姓得益了,他卻擔下了罵名,獨自把苦果往肚里咽?!?/br> “官場上的載浮載沉,有清官,有貪官,有忠臣,有佞臣,人人都在己的欲海里掙扎翻滾?!蔽业溃骸拔以谧x史書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什么總會有那種忠君不二的人,能夠心甘情愿的為百姓付出到那個地步?” “我曾經問過令尊這個問題,你可知他的回答?他說:這樣的人,歷史會給他們一個牌位。我當時就理解為,多多少少,亦是為了光宗耀祖。只是沒有想到,到最后,方大司馬,只為了還能流放到州縣為百姓盡最后一分力,竟連最后的清名也不要了?!?/br> “但求上不誤國,下不誤民,無愧于心?!?/br> 方雅臣的眼中泛著些什么,我看著她道:“而韓斐,是他最得意的門生,他從未令你爹失望過?!?/br> 方雅臣低下頭,以手掩唇,忽地吐出一口血來。 我心頭一緊,卻沒有太多動作。這一次,我逐漸放開她的手,任憑她渾身顫抖的走向扶欄。 我知道,她已生無可戀,她想要墜河,然而悲痛令她失去氣力,幾乎連翻身也辦不到。她費力的撐著手,幾次跌倒,幾次爬起。 終于,再一次,她沒有跌落塵埃,有一雙手抱住她,有一個人,緊緊擁她入懷。 是韓斐。 我輕輕一嘆,韓斐,這個一直睜睜看著一切,看著方雅臣的笑,方雅臣的悲,方雅臣的痛,是不是再也裝不下去,看不下去,鎮定不下去了。 韓斐將她顫抖的身體圈入他同樣顫抖的懷中,沉聲喚道:“雅臣!” 那聲音,承載著連大地都載不了的痛楚。 下一刻,韓斐更加用力抱緊她,俯身,吻住她。 我不知道此時的方雅臣在想什么,但是,她那微睜的眼角,慢慢的,慢慢的,滲出淚。 所以說,什么鍋配什么蓋都是上天定好的,他們彼此沒有比對方更適合自己的人了。 方雅臣哭了許久,確認眼前這個韓斐不是冒牌貨后,方問:“你……怎么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