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沒什么,不過是有感而發?!蔽衣柫寺柤?,“韓公子,問你一個問題,你……會不會特別盼望哪天老天開了眼,把本宮給收了,這樣你就重獲自由,天高任鳥飛了?” 韓斐詫異看著我:“公主何出此言?” 我甩手笑道:“你別緊張,我就是隨口問問……” 韓斐站直身子,正色道:“韓斐不知公主為何忽然說出這番話,不論韓斐多痛恨公主所為,回想昔日公主待我的情意,一切本就是我辜負公主在先。于公于私,韓斐都不至想著公主出事。所以方才那種話,公主以后莫要再提?!?/br> 他說此番話時,雙眼如盛星的湖面,清澈而明凈。 我有些歉然的撓撓頭:“我的確是有些糊涂說錯了話,你別見怪?!?/br> 韓斐見我開口認錯,總歸是緩了緩,轉身行出幾步后,又回過頭,神情糾結了一下,什么都沒說,甩袖離去,我執著那本詩集道:“誒你的書……”直到他的背影遠去,我才慢慢褪去面上僵著發酸的笑容。 不對勁。 此處可是我行苑的花園,他有閑心大可在水榭處對著清空朗日吟詩撫琴,怎會繞了這么一大圈跑這兒來看什么李煜詩詞集? 我低頭翻了幾頁書,苦思冥想后無果,只得繞彎回到房中。 周文瑜人瞧著荒誕,辦起事來倒算得利索,不日與那多年未見的師弟取得聯絡后,替我安排了這場會面。 他這師弟姓康名臨,乃是京中第一大藥鋪同安堂的掌柜,年齡上比他小了足足好幾輪,看去頂頂也就是個而立之年,拱手時玉扳指耀目,十足銅臭味的商人。我此刻一身男子裝束,康臨領著我和周文瑜進了藥鋪內廳,命人奉上茶點,絲毫未有怠慢。 待到屏退下人后,康臨撩袍跪下磕了個響頭:“恭請殿下金安?!?/br> 我訝然看著周文瑜,周文瑜忙擺手:“啊,我我可從未告訴師弟你就是……公主啊……師弟,你怎么會……” 康臨抬頭道:“師兄在公主府當差,你我多年未見,舊還未敘夠卻帶了個女扮男裝的姑娘來,再看來人貴氣沉穩,便想,十之□是公主本人?!笨聪蛭?,“草民既然猜出,自不可裝作不知,禮數不可不盡周全,若有冒昧之處,還望公主勿怪?!?/br> 我重新打量著他,此人雖說相貌平平態度謙和,然而言談時眉間神采難掩,不似普通商人。我笑了笑:“傳聞藥王谷的弟子個個天資聰穎,以其關門弟子為甚,今日一見,果真不同凡響?!?/br> 這回輪到康臨呆住,周文瑜又開始愕然擺手:“師弟,我我可從未和公主透露過師父便是……公主,你又怎么會知道……” “本宮與你初識時你曾說你是一路北漂,足足飄了三月有余,如此倒推回去,你極有可能是從臨川或是承州而來,聽你的口音平仄不分,大抵是臨川那帶,而臨川昔年最負盛名自是藥王谷藥家了。后來藥家遭逢變故,門徒散盡四海,這般想來倒與你們的情況不謀而合?!?/br> 我無比淡定的看著他們,心下稍稍舒了一口氣,看來藥王谷之說倒是被我蒙對了。想到這兒我又不禁疑惑,我怎么會知道藥王谷的事呢? 康臨眼中露出贊賞的意味,起身后正襟危坐,問起我的來意,我與周文瑜對視了一眼,道:“康老板在京中是一等一的商賈,應是閱人無數,結交過不少名士權貴罷?” 康臨道:“公主想通過草民查出什么人么?” 我道:“與康老板說話果然省心,那本宮也就把彎給繞直明著問吧。此前,可有人在你這兒配制過一種毒藥……名為,忘魂散?” 康臨凜了一凜,道:“有?!?/br> 我道:“康老板好膽色,你這般照直說出,不怕本宮治你一個私販禁藥之罪?” 康臨道:“公主既然問出口,自然有查證的本事,草民唯有如實相告,尚有機會得恕。不瞞公主,那兩次賣出的忘魂散還是由草民親手配制?!?/br> “兩次?” “不錯?!?/br> 我皺眉道:“分別是什么時候?” 康臨回想了一下,道:“均在一年多前,桃花盛季。時隔不足半月?!?/br> 桃花盛季?那不正是我為煦方所救之時么?難道我的失憶和失蹤,有何必然聯系? “兩次是否均為同一人?” 康臨搖了搖頭,道:“這點草民難以作答,做這種買賣的都是背地里暗著來,往往會請不打眼的人代為交易,至于幕后的買主又豈肯輕易露這個面?只是依草民拙見,那兩次的買家行事風格略有差異,買的藥也有所不同?!?/br> “喔?此話怎講?” 康臨道:“第一個買主出手闊綽,直接送來三箱金子,金條無任何印記,像是有心溶制而不愿曝露身份;至于第二個買主,給的是一大疊銀票,票面新舊不等,有匯福錢莊有同裕銀號,倒似積攢起來,當然,不排除這是另外一種不顯山露水的法子。至于藥,前者是致命之毒,后者則要確保性命無憂,甚至……威脅草民若是出了差池,人頭不保?!?/br> 我微微瞇眼道:“是曼陀羅和天山曼陀?” 康臨又瞥了周文瑜一眼,“師兄竟連此都告知公主殿下了?!庇只剞D過頭,“正是?!?/br> 周文瑜聽到這兒,呆呆地道:“這、這可就無從辨別了……” 不錯,如此一來,我既有可能中的是前者,也有可能中的是后者…… 然而令我感到不安的是,除了要對付我,還有什么人還肯下重金來買這種毒藥,目的又是什么呢?這段時間,有什么重要人物失憶了么…… 等等,該不會是…… “周太醫,康老板,你們都是來自藥王谷,想必醫術高明當世少有人及,我有一惑,望你們能夠如實相告?!币娝麄兌它c頭,我稍稍平緩住自己的語氣,“服食忘魂散,有否令人一夕間忘掉一部分記憶……譬如說,一年的可能性?” 周文瑜與康臨相互對望了下,俱是一怔,周文瑜道:“忘魂散的作用便從前塵盡失,一日一忘,形同忘魂,到逐漸恢復而亡魂,未有什么遺忘一年之說,而且……” “而且,”康臨接道:“遺忘一年記憶什么的,這世界恐怕是沒有什么藥物做得到吧……” 我渾身一震,“沒有這種藥物?” 康臨點頭道:“失憶癥分為多種,能夠造成的緣由也有多種,或因頭部受到重創,或因遭受打擊,嚴重者連基本生活都無法自理,而從人為的角度論,讓人全盤失憶最容易不過?!?/br> 周文瑜道:“下毒,下針,原理都是麻痹一個人腦中用來留存記憶的經脈,但是,這世上沒有誰能夠恰如其分的控制一個人的記憶,正如現下老夫若想封存公主今日的記憶,必是做不到的?!?/br> 康臨斜眼:“你封存公主的記憶做甚?” 周文瑜忙擺手:“啊,我只不過是打個比方……公主切莫怪罪……” 他們兩兄弟的調鬧之聲我自已是聽不清了。從康臨說沒有那種藥物存在時,我整個人如同墮入冰窖,每根毛孔都透著絲絲寒氣。 倘若這世上沒有醫者能夠做到封存記憶這一點,那么同樣不會有人能夠一夜間忘卻一段回憶。 可是偏偏這種事就在我周身發生了。 那么,唯有一種可能。 假的。 那個人,從來就沒有失去過記憶,他記得屬于煦方和和風的記憶。 他明明記得,卻波瀾不驚的說,姑娘你是何人? 他明明記得,卻沉聲的質問我,你有什么目的? 他明明記得,卻在滔滔江流中說,果真是蛇蝎心腸。 這是個騙局。 從一開始,煦方就……不,不是煦方,煦方這個人,是聶然捏造出來的人物,他根本不曾存在。 辛辛苦苦攢來買rou鋪的錢,親親切切奏著悠揚的簫,心心念念許下白首的誓言,統統都是在做戲。 那個對和風千依百順,會為和風不顧一切,會紅著眼徹夜照顧病中的和風,像煦陽一樣溫暖的人,只不過和風桂香中水波月色的夢。 而這個夢,則是由聶然親手編織出來的。 2更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么? 不,在沒有親自確認以前,我不能自亂陣腳,不可妄下定論。 我捧起幾案旁的青瓷茶碗,想要飲水而強自鎮定,卻因顫抖把杯子掀翻在地,哐當一聲脆響,杯身宛若內心深處般,崩裂,碎開。 周文瑜與康臨大驚失色,忙迎上前來,生怕我被那碎屑濺傷,康臨看著我,道:“有什么讓公主感到不妥么?” 我木然看著他,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半晌,我問:“曼陀羅與天山曼陀單靠rou眼,可以輕易辨別么?” 康臨道:“雖說看去相似,然而行家自是得以分辨,像我與師兄自然……” “就是說,”我打斷他的話,“普通人極有可能弄混?” 康臨道:“以次充好,在坊間并非沒有發生過?!?/br> 我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如此說來,康老板也是有可能弄錯的么?” 周文瑜有些聽不懂了,“公主,別人不好說,我與師弟是絕無……” “康老板,”我沒有理會周文瑜,直視康臨,冷冷道,“你在調配忘魂散時,也是有可能將次品誤當做是天山曼陀,賣給買主的,是么?” 康臨定定的看著我,眼中閃過一抹惑色,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公主說有,那自是有。沒準在進某一批天山曼陀藥材時,錯把曼陀羅當成天山曼陀?!?/br> 周文瑜駭然推了康臨一把,道:“你在胡說些什么?這種低級錯誤你怎么可能會犯?” 康臨無視他的師兄,朝我微微一笑,“這個消息要想走漏出去不難,只要有買天山曼陀的主顧來鋪里吵一架,鬧上衙門,自然臭名昭著。不過草民這藥鋪就會損失白銀近千兩……” 我道:“雙倍,本宮賠償給康老板?!?/br> 康臨道:“若是那個買了天山曼陀忘魂散的買主來找草民的麻煩……” 我道:“這一點,康老板還需要擔心么?” 康臨低頭笑了一笑。 周文瑜左瞧瞧,右看看,氣急敗壞的跺腳:“你們在說些什么?怎么老夫完全就聽不明白了?” 我攏了攏袖,對康臨道:“話已至此,本宮便不多留?!?/br> 康臨長揖:“恭送公主殿下?!?/br> 我的腦中亂麻麻的,只記得那個面孔,那身藍衫,那個微笑,那溫情,那些看似祥和的美好都在慢慢的幻化成殺戾。 當渾渾然拖著腳步回到府邸橋窗前,看到暮色下宋郎生站在水塘邊,那火紅的官袍隨風獵獵飛揚,仿若天空的云霞一路燒下來,紅的耀目……我眼眶一陣酸澀,不論有多少宮斗黨爭,不管有多少暗潮洶涌,不知還有多少真真假假,至少還有一個人在等我回來,回家。 宋郎生見我回來,大步走上前來,皺眉道:“你身子未好,又瞎跑去哪了?” “我……”我勉強笑了笑,“我出去散散心……” 宋郎生稍稍彎下腰來,用手掌撫住我的額頭,確認沒有發熱,松了一口氣,我看他如此這般,心底涌起一股熱浪,甚至茫茫然的擔憂,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他該怎么辦? 一夜平靜。 只是在第二日,京城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浪。 京中第一大藥鋪同安堂涉嫌販賣多種假藥材被京師衙門拘押,不少此前買了藥材的顧客都紛紛跑到同安堂攪個天翻地覆,此事很快傳遍大街小巷。 這兩日,我蝸在房中調養身子,幾乎沒有踏出過府邸。 到了第三日夜,我從睡夢中醒轉,獨自一人到了西華門君平街的一家宅院前,宅子的下人替我開了門,我從回廊里直入主人臥房,匿于屏風之后。 這間府宅的主人自是康臨,今夜亥時,京師衙門的府尹會以證據不足將其釋放??蹬R在京城有三座宅院,從衙門出來,必須通過一條官道,才能辨別他今夜到哪棟府宅留宿。 也就是說,從確認康臨今夜會在哪留宿,到抵達這里,距此時此刻,最快也要半個時辰。 我靜靜等候。 這是我下的一場賭注。 我賭第二個買了忘魂散之人,會在第一時間來找康臨,問那顆藥丸里放的究竟是曼陀羅還是天山曼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