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其實簡單的說來,國子學太學就是群官二代,廣文這頭是平民百姓,另有律學算學不乏捐監者,當然這種局面下,整個監院明爭暗斗,內里硝煙彌漫,隔三岔五惹出麻煩那也不是沒有的事。 理所當然的,國子監的戒律是極為森嚴的。 但凡懷有異心、抗拒不服、撒潑鬧皮,違犯敕諭者,輕則打五十竹篦,稍微重點或充軍或充吏,反正祭酒大人一道命令下來,就只能奔往那煙瘴地面去;不過若犯了重罪,處斬也非史無前例,譬如辱罵公主什么的。好啦,這例子只是我的遐想而已。 把重點移回來。 當衛清衡領著我到廣業堂時,監生們正在堂中聽課。老博士正捧著卷書在堂中晃來晃去,振振有詞道:“厲公將作難,胥童曰:‘必先三郤,族大多怨。去大族不逼,敵多怨有庸?!唬骸??!笔诘乃坪跏恰蹲髠鳌烦晒?。 衛清衡進堂與他私語了幾句,不時往我的方向指了指,不過一會兒老博士略略點了點頭,對著全堂監生道:“今日廣文館新來了一名貢士,乃是揚州江都縣的舉人,此前家中應急不能趕上國子監選,應祭酒大人保鑒,從今往后便是爾等同門,務以誠相待?!闭f完看了我一眼,我忙跨出一步,躬身作揖道:“在下白玉京,望諸位同門共勉指教?!?/br> 這時有人嬉笑道:“白兄當真是貌比潘安,這下某人可不能再自稱是國子監第一俊才了?!?/br> 眾人聽完都心照不宣的扭頭,我也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恰好對上陸陵君目瞪口呆的表情以及……烏漆漆的眼眶。 糟糕,我居然把這貨給擱腦后了,昨晚他回來不見我人,加之國子監內還鬧著抓刺客,定然憂心忡忡一夜難眠了,此時此刻此地以此種形式再見到我,不知會否嚇出點什么毛病來。 陸陵君愣了又愣,直到神情放松下來時,脫口道:“胡說,他生得哪有我風流倜儻!” 眾人:“……” 看來我是瞎cao心了。 自我介紹完我正欲挑個位置入座,老博士卻忽然叫住了我,問道:“《左傳》成公十六年與十七年,你可讀過?” 我下意識的點點頭。 他又問:“歷公作難時,郤至是如何作答的?” 我又下意識的瞥向衛清衡,他微微而笑的朝我點點頭。 喂你個姓衛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啊,難道這個問題我回答出來是理所應當的么。 說來也怪,盯著衛清衡那張雍雅從容的臉,頓覺這問題確實很是耳熟,由耳入心,腦海中登時涌出許多畫面。 年幼的我正襟危坐,少年的衛清衡拿著戒尺在我身邊繞來繞去:“公主殿下,這個論題我早就和你說過,怎么一晃眼又給忘了?” 我道:“忘了就是忘了,你奈我何?” 他晃了晃戒尺:“我會罰你?!蔽覕偸中Φ溃骸澳悴桓??!彼袅颂裘?,用力將戒尺揮到我手心上,我嚷道:“我要告訴父皇和母后!”他說:“我根本沒有打到公主?!蔽业皖^一看,果真未覺疼痛,奇道:“可是我明明感到一麻?!彼溃骸澳鞘且驗楣餮垡娊涑?,下意識感到害怕,身體亦會做出相應的反應和錯覺?!蔽見Z過他的戒尺,也朝他使勁一揮,卻見他面不改色,我問:“你又是何故不懼?”他裝模作樣扯道:“此乃信、知、勇三者使人立?!?/br> 回憶的片段戛然而止,我想了想對老博士答道:“郤至曰:‘人所以立,信、知、勇也。信不叛君,知不害民,勇不作亂。失茲三者,其誰與我?死而多怨,將安用之?君實有臣而殺之,其謂君何?我之有罪,吾死后矣。若殺不辜,將失其民,欲安,得乎?待命而已?!?/br> 老博士微微頷首道:“入座吧?!?/br> 衛清衡走后,老博士繼續悠悠然講《左氏春秋》,這半天的課上的渾渾然,主要是因為我沒有課本,放堂后我正思付要否去監丞那領來一套,身后有人大步跟上來同我打招呼。 我認出他是方才大嚷我和潘安很像的監生,不免添了幾分好感,他道:“我叫蘇樵,瀘州人,不過我娘是揚州人,她常說揚州水土養人,我原還不信,今日看了白兄方才知她未唬人?!?/br> 我正欲謙虛兩句,一只手伸出截開我們的距離,陸陵君硬擠到中間,朝蘇樵瞪了兩眼:“白玉京可是我的人,你休妄染指?!?/br> 蘇樵不爽道:“大家都是同門,你怎還分門別派的?!?/br> 陸陵君哼哼唧唧的道:“既然如此,你去找國子學太學那群小子做自己人啊?!痹挳呁现铱觳阶叱鲆欢尉嚯x,我忍不住道:“陸兄你這話說的忒不厚道了?!?/br> 陸陵君連連搖頭:“你不懂,咱們國子監陽剛之氣過盛,會造成火頭太旺無處可解之象,對于此類人就該敬而遠之?!?/br> 我哈哈笑說:“你該不會被禍亂過了吧?” “我這么英氣逼人怎么看怎么像是禍害別人的吧……”陸陵君轉頭,“白賢弟,別扯開話題,你先答我,這是怎么回事?” 我道:“就……其實我和祭酒大人……嗯……是遠房親戚,然后大家曾經同病相憐就……唔,收留了我?!?/br> 陸陵君將信將疑:“那你為何不早同我說?” 我誒了一聲:“是你忽地就劫我來了,我來不及說啊?!?/br> 陸陵君道:“祭酒大人不怕因你而得罪公主殿下?” “不是你用條件換我出來的么?公主應該不會追究了吧……再說,”我把雙手抱在胸前,“我覺得祭酒大人其實不怎么怕公主的……” 陸陵君道:“這你又是從何得知?” 我揮揮手:“不談這些,誒,問你,何時才會有方雅臣博士的課?” 陸陵君想了想:“前日方上過算學,至少要等到后日吧,怎么了?” 我問:“那他其他時間一般在哪兒?” “問這作甚?” 我推著陸陵君的背,笑道:“帶我去,路上再同你解釋?!?/br> 第三更 方雅臣住在國子監南處的院樓里。據說早前是處閑云書齋,后來公主殿下發了話,便成了他避世之所,少有人攪。 繞過影壁到進院門前可見的搭了的花架種著爬墻虎,旁邊的小魚池上浮著幾片睡蓮,格外美好的景致。陸陵君說這處叫藏雅閣,是公主取的名字,聽到這兒我不免槽牙泛酸。 走到近處,里頭隱約傳來裊裊琴音,是首頗陽春白雪的曲兒,滿院清高幽徊。我示意陸陵君停下腳步,透著木欄往里望去,只見一個人半傾著頭,臨門而坐,專心撫琴。 乍看之下此人目光如潭,灰色布衣,再素雅不過。然而瞧的仔細,反倒看出一絲難以言傳的嫵媚,有種隔靴搔癢的微妙之感。我幽幽一嘆,這樣的風情身在一個男子身上,叫我們女子情何以堪。 方雅臣一曲彈畢,下一曲再起,陸陵君正待踏入,我抬手止住,示意他再聽一陣。 這個曲調,十分耳熟。 似詩經柏舟,又似意難平。 意難平。不正是韓斐那日所奏么? 我瞥見那架梨花焦尾琴,與韓斐那把果然是一對“高山流水”,同出一系。我看著方雅臣那張滿臉高寡的面容,聽著曲子繚繞,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這個院落,我吟誦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br> 我看著他:“你當真舍得?” 他淡笑:“人多是如此,我不舍,他舍;我舍,或者他就舍不得。若終究注定離開,不如留點余白,即使不回頭,日后想起也不至那么逼仄;若兩個人都舍,那敢情好,自此風清月朗再不相欠。夜間秉燭同游的不是我,也不至心痛。 我道:“本宮可以成全你,但若然心之憂矣,如匪浣衣,終是自欺欺人;若心有不甘,就當問個是非明白,而非避而遠之,再也不見?!?/br> 方雅臣勾了勾唇,眼睛晶晶亮亮的看著我:“這番話,讓我相信公主,是個真正的好人?!?/br> 陸陵君張開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輕聲問:“你在發什么愣???”我眨眨眼,沒有進院去找方雅臣,而是掉回頭慢慢走。 陸陵君快步上前,“你到底怎么了?” 我道:“有些事本想弄明白,卻感覺越來越糊涂,我得多想想?!?/br> 陸陵君一頭霧水:“那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沒什么意思?!标懥昃R趣不再多問,我們一同去寺丞那兒領了套書具和常用品,我抱著一床舊舊的棉被,有些郁悶地道:“我喜歡睡覺的時候把半顆腦袋都放被窩里啊?!?/br> 陸陵君嘆道:“好東西都讓國子學的那群人物色了,哪還輪的著我們。不如我們出去買一床新的如何?” 我覺著可行,便說好放下東西一起去,可到了寢門前,見一書童已在房內鋪好了床,還安了暖爐,不由奇道:“是祭酒大人讓你來的么?” 書童搖了搖頭:“是一位公子爺交代的?!?/br> 我瞧了被鋪一眼,問:“那位公子爺人呢?” “他剛走,應該還未走遠?!?/br> 我轉身,想了想扭頭對陸陵君道:“我一會再來找你?!闭f完快步朝監門方向奔去。 從寢房到大門的距離不算短,所幸追到時還能隱約看見那人的背影,我緩下腳步喘了喘,叫住他:“駙馬!” 宋郎生回轉過頭。 路上花藥芬芳,落英繽紛。宋郎生的紅色官服上沾上了不少花瓣,猶如春夜海棠,倚風自笑。然則他本身氣質冷然,雖著麗裝,尤見其潔,一霎那片片落花都化作神怡氣靜。 他看到我時似乎微微訝異,神情卻無大異,氣場卻仿似柔和的少許。 我笑瞇瞇道:“我剛剛看到被鋪還有枕頭就知道是你送來的,你怎么說也不說一聲就走了?!?/br> 宋郎生不冷不熱道:“公主現下不是白玉京么?和我說話讓太多人見了,要如何解釋?” 我道:“就說我們是故交知己,沒什么大不了的?!?/br> 宋郎生喔了一聲,問:“你還想在這兒多久?” 我抿嘴道:“我才剛呆一天啊,就舍不得了?” 宋郎生別過頭去,眉毛動都不動:“太子差人來找過公主,早朝雖不是天天有,需要公主時,公主不能缺席?!?/br> 我點點頭:“知道了?!?/br> 宋郎生欲言又止,最后道:“那你好好照顧好自己。我先回去了?!闭f完轉身往馬車方向行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提高了幾個聲調道:“其實,我也是歸心似箭的?!?/br> 他足下頓了一瞬,隨后所無其事的繼續前行,直到鉆入馬車,逐漸駛遠,都沒回過頭一次。 好在,他那紅透了的耳根出賣了他。 我搖著衣擺一路歡快輕步。 然后拐彎時陸陵君一張臉突然擋住視線。我嚇了一跳:“你干嘛?” 陸陵君哀怨道:“剛剛監丞來通知說,新司業大人來了?!?/br> 司業這個職務……就是國子監的第二把手嘛。我聳聳肩:“來了就來了唄?!?/br> 陸陵君遺憾道:“現在就招我們去集會,我還想和你出去玩呢?!?/br> 我笑道:“反正棉被都有了,太陽也快下山了,就不出去了。是說現在么?那趕緊啊,遲了要挨罰的?!?/br> 我們推推攘攘一路趕到辟雍殿時,那里已聚滿了人。六學監生齊聚一堂,景致好不壯觀,我也就暫時忽略各種監生眼神間的騰騰殺氣了。 有人說:“這次的司業大人聽說來頭不小?!?/br> 有人接道:“連祭酒大人也讓他三分,能小覷么?” 陸陵君滿心滿意看著窗外,估計還在惦記外頭的花花世界,我正在打趣他,正在此時,門吱呀一聲開了,風聲側側,一道身影先走了進來。 是衛清衡。他進來時整個場面就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井然有序的頷首為禮。 好靜。 衛清衡說了幾句關于新司業繼任事宜,緊隨其后,一道藍色身影飄然而過。 陸陵君還在走神,我用手肘撞了撞他,他整個游魂還散在千里之外,我權也懶得搭理,然后回過頭,看清了新來的司業大人。 他一身蜀錦藍袍樸素,每一個皺褶都顯出儒雅的氣派,他的表情,平淡如高山仰止,在場眾生都無可抑制的流露出敬仰之態。 然后是他的聲音,猶如穿越過空谷般,平平道:“本官是新來的司業督監事,從今日起輔祭酒大人,掌儒學訓導之政,總國子、太學、廣文、四門、律、書、算凡七學?!?/br> “我姓聶,單名一個然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