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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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始至終,也只有顧懷袖一個有資格罷了。 “可父親,你說過……” “對。殺我,是臟了她的手?!?/br> 若有那一日,定然是沈恙代她行刑。 沈恙抬頭一笑,看著沈?。骸拔蚁肫甬斈?,帶著人沿著漕河上下走,臘月里天寒地凍,河邊上都有了碎冰……蘆葦叢里什么都沒有,四面空空蕩蕩,那時候我就在想……江南的冬天怎么也那么冷呢。我找到她的時候,漕幫的人都在外面了,我沒敢進去,只在外面等……你一出生,就已經被閻王勾走了……” 過去的事情,沈恙很不喜歡說,可現在他滿腦子都是當年的事。 江邊的老漁婦,跟一個孤身的孕婦,寒冷的冬天,唯一的補品興許是魚兒。 她雙腿不便,動不了,寒涼入體,整個人都很虛弱。 老漁婦說,將她救上岸之后,漸漸才知道她有身孕,身子虛弱成那樣還強撐著,不喜歡哭,遇到什么事情都在笑,說那樣對孩子不好。老漁婦憐惜她有孕在身,雖則年老體弱,也要去外面打漁,支一張小網看運氣,或者去別的漁夫那里求給兩條魚,然后回江汀之中,給她熬魚湯。 誰都不知道她能撐多久,被漕幫的人找到,消息傳到沈恙這里來的時候,大夫已經診過不能動她了。 人都是強弩之末,哪里還顧得上個孩子? 早產在意料之中,生下來是個死胎也是意料之中。 沈恙不記得有沒有聽見她哭,那時候江邊的風太大,他實在是覺得耳邊都是嗡嗡的一片,什么也不知道。 是他看著把沈取裝進小棺材里面埋下去的,那時候顧懷袖就隔著一扇門看著,然后她轉過頭去閉上眼。 可誰想到,才過沒一會兒,一入夜,外面就有了哭聲…… 沈恙記得很清楚,那哭聲只有一聲,立刻又沒了。 所有人都沒在意,他卻起來,讓人掘了墳,發現孩子竟然還有氣。 可是大夫說,保不住命,產后孕婦情緒不宜大起大落,她身子骨弱受不住,讓人先救治著孩子,若能養活了再說。 誰想到…… 一養,就是這么多年。 一錯,就是這么多年。 沈恙抬手按住自己額頭,只慢慢道:“我只怕我出事牽連你,若是雍親王對我下手,你便去張府,若是張府對我下手,你便去找四爺;若是這兩邊都合謀要殺我,你只管去找你娘……鐘恒那邊每月會給你娘手里報賬,借著賬本通風報信兒也是好法子,羅玄聞已死,張廷玉必然已經知道。你娘雖是四爺的奴才,可到底跟四爺不一樣……她總有法子救你。再不行,帶著瓷錢,去漕幫……” 原是他已經將一切安排妥當,只等著屠刀落到脖子上了。 張廷玉冤殺一個朱三太子,又冤殺一個戴名世,此等手段,怎能不叫他沈恙肅然起敬? 莫名地笑一聲,他看著沈取,只道:“記好了?” 沈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又忍了,只道:“她一個弱質女流……” “沈取,不要小看了這天底下的女人,尤其是你娘。她們,或者她,可以變得很可怕?!?/br> 沈恙抬了自己的左手,看著掌心留下的痕跡。 “更可怕的,是一位母親?!?/br> ☆、第二三五章 女人的天下 今年的張府,一點也不熱鬧,中秋過了之后沒多久,便能感覺出府里兩位主子有些不一樣了。 二爺夫人看上去還是原來那樣,可丫鬟們最近是連笑聲都壓著。 青黛白露這邊是憂心忡忡,白露畢竟資歷淺,跟在顧懷袖的身邊不多時,可青黛算是很了解,有關于沈取的事情,真真是顧懷袖一塊心病,如果竟然…… 她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一個人朝著后廚那邊去,端了冬至時節剛剛煮的羊rou湯,便是長嘆一口氣。 石方剛洗了手,便見到青黛滿面愁緒,不由勸她道:“二爺夫人都是有分寸的人,有什么事情他們算著算著也就過了,霖哥兒跟香姐兒年紀還不大,二十多年夫妻情分,哪里就能因為這些小事就沒了?” “……只是瞧著夫人如今模樣,心里不痛快罷了?!?/br> 這件事很難說誰對誰錯,細細算起來,從南巡在江南的時候,二爺就已經開始瞞著夫人了。 興許旁人不覺得這事如何,可對顧懷袖來說,太要緊了。 她也許能扛過旁人的污蔑,扛過千千萬萬人對她的指責,甚至能將天潢貴胄們的算計視若無物,也可以心狠手辣……可她太難扛過自己內心的愧疚了。 顧懷袖曾對張若靄說,這世上沒有不可以戰勝的事情,有的只是無法戰勝的自己。 對于一個孩子十幾年的虧欠,她要怎樣才能把自己從愧疚之中解脫出來? 更何況,到如今,真是連彌補都顯得蒼白。 她照舊吃著該吃的,喝著該喝的,可早年失眠和淺眠的毛病又開始了,以至于整個人竟然看著看著地瘦了下來。 這一段日子,沈取似乎往天津那邊去了,顧懷袖就沒出過府門一步,多半都是旁人來看她。 京城里這一對多少年的夫妻,曾經多讓人羨慕,如今就有多少人等著看笑話。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誰知道日后會怎樣呢? 青黛想想,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卻不知到底以后要怎樣了。 “我心里替二位主子著急,可他們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br> 石方瞧她一眼,又垂首:“夫人醒醒也是不錯的……我總覺得自打出閣入了張府,她便沒那么灑脫了……你細細算算夫人哪一日不是熬過來的?如今這日子,她也過得來。你只照顧著她吃好喝好,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船到橋頭自然直?!?/br> 這些都是小石方個人的感覺罷了,興許還是他念舊,喜歡以前的顧懷袖。 聞言,青黛眉尖蹙了一下,細細想想,又有誰容易呢? 早年雖然在府中算計,又有大姑娘那邊的構陷,可好歹還有一隅安生小天地,她高興笑就笑,高興哭就哭,吃吃喝喝玩玩鬧鬧罷了…… 現在這日子,步步驚心又身不由己,還要殫精竭慮地算。 “你我只是小人物,哪里懂他們的心思?哎,我去了?!?/br> 青黛終究是不想說什么太多的話了,石方也只是看著她離開。 眼見著又要過年了,天氣也漸漸地冷了起來,可更讓人冷的不是這天氣,是如今的局面。 顧懷袖聽見聲音,便知是青黛回來了,她也不說話,喝了一碗湯便歇下。 青黛跪坐在床邊腳踏上,給顧懷袖蓋好杯子,只輕聲地嘆著氣。 顧懷袖睜開眼,笑了一聲:“你嘆什么氣啊?!?/br> “奴婢只想著,您跟二爺這樣僵下去也不是什么辦法……取公子的事情,如今已經成了定局,跟二爺這里僵著,還不如找沈爺那邊談談……” 不得不說,青黛這也是一個好法子。 可她能想到的事情,顧懷袖何嘗想不到? 她閉了閉眼:“沈取早就回過我了,他不會回來的,我能怎樣?殺了沈恙,還是殺了沈取,或者跟二爺和離?一個是我丈夫,一個是我親骨rou,一個成了我親骨rou的養父,即便是我恩將仇報或者以仇報仇殺了沈恙,我的孩子不會恨我嗎?他們人人都有路走,一個絕情拋得下親骨rou,一個沒心肝離散得母子情,唯有我一個,晃悠悠境地兩難……” 這時候,青黛也無言了。 她不知怎的想起石方方才的話來,“方才石方跟奴婢說,您嫁人之后便沒往日灑脫了,還說您的日子都死熬過來的,如今您也熬得住。什么船到橋頭自然直……奴婢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這樣多的大話……” “……他倒是也開始燉雞湯了?!?/br> 顧懷袖難得笑了這么一聲,彎了一下唇。 青黛有些不明白,中午喝的不是羊rou湯嗎?冬日里吃餃子喝羊rou湯暖身子呢,怎的變成雞湯了? “我歇一會兒,你自個兒忙去吧?!?/br> 顧懷袖也不解釋,便側過身去睡了。 醒來的時候有些晚,顧懷袖懶洋洋坐在妝鏡前面,看著手里的梳子。 一梳梳到頭…… 什么子孫滿堂…… 她只將象牙梳按在了自己發鬢上,卻感覺有誰輕輕按住了她的手指。 想要將手指抽回來,可那人按住了她手中的梳子,不讓她動。 顧懷袖抽了幾次,他依舊不松手,那一瞬間,她心底的煩躁終于涌了上來,堅決地回抽著,硬生生將那象牙梳從他手里拿回來,然后起身,背靠著妝臺,平靜看著他。 張廷玉不是沒試圖挽回過,可到底話要怎么說? 顧懷袖與他完全不是一個想法,他想著不想讓她傷心,若是沈取沒了便是一了百了…… “我們談談好不好?” “……還有什么好談的?”顧懷袖哭都哭不出來,“十多年里,在江寧我被沈恙欺騙的時候,我還記得……你隨扈去蘇州,半路上接了我的信趕回來,那段日子可暗無天日呢。然后你就去找過張望仙了吧?她可以一句話不對我說,可她不可能一句話沒告訴你,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了……那個時候你就開始騙我了?!?/br> 十幾年啊。 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想想都覺得可悲! 傻女人一個罷了…… 張望仙早就將事情告訴了張廷玉,可后來張望仙在顧懷袖的面前卻掩飾得滴水不漏。 也唯有一個可能,能把這一切解釋得通。 顧懷袖手里捏著象牙梳,背后是一扇漂亮的雕窗,日頭西下,斜暉蓋著殘雪,說不出地寧靜美好,世界仿佛靜悄悄地。 “你不僅騙我,還串通了張望仙一起騙我,否則所謂的仙姨娘,又怎么會做戲這樣久?張廷玉啊,你這樣的人,真是能忍……枉我一直以為,我很了解你,可終究還是不夠?!?/br>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的確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只是裝作沒事兒人一樣罷了。 張廷玉無言以對,過了許久才伸手去拉她:“懷袖,我知道自己不對,可我只是不想你擔驚受怕……” “不想我擔驚受怕?” 他們冷戰了這許久,顧懷袖一句話都不想說,如今聽見張廷玉這樣的回答,幾乎冷笑出聲。 “我們有二十幾年的夫妻情分了,張大人……我一直很相信你,取哥兒左撇子的時候,我真沒懷疑過,怎么算都只是一個巧合??伸\哥兒跟我說了你當時的反應,我才開始懷疑,可我問你的時候,你說了什么?你以為我在這世上,還能相信誰?你回答我的時候,我選擇了相信你……” 可是呢? 她就這樣望著他,眼底帶著濕潤:“我相信你,因為二十多年夫妻情分,風風雨雨走過來,我信你,我信你不會騙我??赡銖埻⒂窠o了我什么?我把我一顆心都掏給你,你呢?!” 強忍了多日的淚,便這樣落下來了,顧懷袖真覺得自己懦弱,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