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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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稷半夜醒了一回,做了不大好的夢,醒后忍不住松口氣慶幸那只是夢。她想抬手擦擦額頭薄汗,手卻被王夫南握著。 腦后可感受到他的呼吸,后背緊貼著他胸膛,能察覺到穩健有力的心跳。她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想要接著睡,但閉上眼許久,卻根本睡不著。 白天睡了太久,她現在腦子清醒得很,于是將近來一些事梳理了一遍。老實說成為西北供軍使并不在她的計劃之內,且這戰事不知要到何時,倘若一直被困在這,會耽誤她的其他計劃。 她一離京,鹽利就又落入了閹黨手中,而度支也因入不敷出像條瀕死的魚一般苦苦撐著,戶部司為了補充戶部錢,不出意外地又拔高了除陌錢,更是將飛錢經營牢牢控制在手中,加饒高至百文,引得商戶百姓多有不滿。 河南戰事也不如預料中那樣的順利,血盆大口已經張開,可根本填不飽它。 帝國的航向成謎,誰也不知是觸礁沉沒,還是驚險避開險灘從此一帆風順。 許稷想了半響,反握住王夫南的手,閉上了眼。 ——*——*——*——*—— 西征大軍繼續往西北行,那里有被西戎攻陷的涼、沙諸州,西戎一日未逐,大周子民就只能生活在西戎的勢力之下。 許稷的傷,在王夫南的緊盯與照料之下,也逐漸好轉。她一路籌集糧草,并不輕松,但她仍然是珍惜了這段常聚的時光,兩人一道鉆研火藥,她也趁機向王夫南習一些防身之術。 “太慢?!蓖醴蚰纤查g握住她的手腕,“再試?!?/br> 他松手,她活動手腕,將匕首收在袖中,醞釀了一番,出其不意攻向對方,就在刀尖貼上他衣服時,王夫南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還是太慢?!?/br> 無論她速度有多快,總能被他抓住,根本沒法按照計劃扎上去。而王夫南除了動動右手之外,連站姿都幾乎沒變過。 他在這種事上明顯是嚴師,也是高手,許稷毫無勝算。 “你每次出手前眸光都會變,這破綻太明顯了?!彼罩滞螅骸半m然被抓住也不是死局,但是你臂力不夠,沒法反手扎,所以——”他按住她肩膀,“往后,抬腳狠踹。來,試試看?!?/br> 許稷瞄他一眼,覺得還是算了:“我下不去手,何況你在對面,我出手扎時也會猶豫,倘若對方真是我想殺的人,我會比現在更快?!?/br> 王夫南松了手:“未必,人緊張時表現只會更差?!彼坪醪碌剿囊鈭D,接過步卒拿來的茶水,分一碗給她,意有所指道:“倘若你打算采用這樣的辦法殺某個人,就是下下策,我不希望你用弱項去與旁人博?!?/br> 許稷飲了一口茶,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不是刺客的料子,死了這條心,聽到沒有?”王夫南甚至是在警告她,他教她這些,是希望她在危急時保命,而不是將自己當成利劍,面對面地去戳敵人的胸膛。 “可我很想報仇?!痹S稷聲音很冷淡,“我快忍不下去了?!?/br> “繼續忍著?!彼宄c閹黨那些新仇舊恨,也很想結果了那些惡貫滿盈的家伙,但他不能讓她去做這種事。他擱下空碗:“等我回去,新仇舊恨,都讓他們血償?!?/br> 許稷動了動唇,但沒有說話。 她將匕首收起,忽聞得接連幾聲巨響,隨后一步卒匆匆跑來,那步卒道:“新做的火炮方才試了,很是厲害,恐能將人炸飛,馬都嚇死了!” 許稷聞言很是興奮,拔腿就要跑,卻被王夫南拽了一把:“從容點?!?/br> 他握住了她的手,又松開:“等回去得好好謝謝你阿兄?!痹S山看著是個山夫,卻有造武器的天賦,他的一些試驗再經改良,竟是威力十足。 火炮雖不至于令多人死傷,但好歹能令馬驚人慌,倘若天氣干燥,則比單純折炬放火要省力得多,這無疑是對作戰極為有利的。 兩人又看了次試驗,王夫南叮囑她保存好配比與制作方法,不要讓有心之人竊得。 西征軍繼續前行,軍糧供給也緊跟其后,但還是體會到了拮據感。西北供軍院如傳聞中一般不靠譜,賬目一塌糊涂,許稷熬了數晚核對賬實,厘清收支,懲戒了幾個中飽私囊的僚佐。 好在收獲的時節在即,許稷估算了一下,今年屯田與鹽場的收入,倘若全部用以供軍,足夠支撐西征軍小半年的支用,就在她暫舒一口氣時,卻收到了京中的消息。 說是河南戰事吃緊,饋運不濟,讓她回去。 君命如山,她沒有理由拒絕,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交代完供軍院的事,立刻動身回關中。 天熱了起來,王夫南騰出時間來送她,分別時只給了她一袋瓜:“這一路驛所太少,別渴著,路上當心?!彼D了頓,囑咐完:“你還有我,有阿樨,很多事不要硬拼?!?/br> 許稷點點頭,想再說些什么,但公事都已經交代完,私事……想說的太多不知從何說起。于是她翻身上馬,揮動馬鞭疾馳而去,外袍就被風吹得鼓起來。 身后,是心頭牽掛;往前,任重而道遠。 一路不作無謂停頓,鼓足了勁往回趕,馳過中渭橋,進了金光門,就是熟悉的長安里坊。 她倉促面了圣,又速回了中書外省,從李國老口中聞得最新戰況。原來陳閔志領兵攻打河南叛軍的同時,河北又亂,武寧等鎮紛紛領命出界配合攻打,全仰靠南北供軍院供給,而南北供軍院現在一塌糊涂,快到夏收時,倘若轉運控制不好,要出大事。 河南河北今年的收成是不要指望了,那就只能以東南之糧補給。但河南又踩著帝國運河命脈,河南如今亂成這樣,運河轉送也十分堪憂。 許稷危中領命,二話沒說扛上擔子就帶人直奔河南。東出長安,途徑灞水,柳樹成蔭,人煙寂寥,過了函谷關即可見逃難流民,成群結隊蜂擁往西去。 她不是沒來過河南,兩任官職都在此地,那時淄青縱然被控制在李斯道手中,卻也沒有像今日所見這樣,滿目瘡痍。 田地荒蕪百姓棄家逃難,不過短短數月就淪落至此,看著教人心痛。 深夜時分終于趕到沂州,驛丞認出她來,知她是以前的州錄事參軍,眼下的戶部侍郎領南北供軍院事,趕緊請她入驛所住下,然許稷卻并不打算在此多待,只問:“眼下這里是誰鎮守?” 時局多變,鎮守也往往都是臨時將領。驛丞回:“是朱廷佐將軍?!?/br> “朱廷佐?”許稷只知他后來去了銀夏鎮,同年銀夏軍被編入神策行營,眼下竟也來打河南?這在她意料之外,但也不失為一個好消息。 許稷連夜奔赴營地,出示魚符要見朱廷佐。 朱廷佐聞得許稷到來,立刻起身出迎。二人自多年前高密裁撤官健軍一事后,便再未有過交集,如今也算是故地相遇,但心境地位卻都已經大變。 朱廷佐雖不在西京混,但也聽說過她與王夫南的事。憑他對王夫南的了解,倘若王夫南真不顧傳聞要與許稷在一起,那許稷必然是女人,且……許稷不會是旁人,只能是衛征之后。 他十分篤定,但不戳穿。 許稷風塵仆仆趕來,他備了酒菜招待,許稷便抓緊時間詢問眼下情況。 朱廷佐不急不忙說:“神策軍打得一團糟,前來支援的諸鎮軍,由于節帥太多,人心不齊,都各自觀望,決計不會主動沖在第一個?!?/br> 人心不齊,枉兵數眾,反而虛耗口糧,調動困難。 “諸鎮牙軍都是吃這口飯的,要他們出界,錢給不到位,自然就不肯動。時間一長,士卒離叛之事,屢屢發生,人心都快散成沙了,要攏回來談何容易?” 許稷將一口沒有咀嚼的飯咽了下去,噎得食道一陣鈍痛。 “這次調兵太亂了,眼下還不如讓幾個鎮的兵全部撤回去,南北供軍院只供神策軍應該算不上太難?!?/br> “神策軍不是打得不好嗎?倘若諸鎮撤軍,叛亂又壓不下去,豈不更糟?” 朱廷佐不屑地輕嗤一聲:“有陳閔志怎可能打得好?還有他底下的中護軍和判官,都是什么狗東西!” “怎么說?” “你 那里做軍資細目,估算支用數,是按照人頭來做。但軍中等級森嚴,從上往下數個級別,單單分給最上面的,就可以抵下面千人所需。陳閔志領兵打河南,不是為了 真打敗起義軍,他是在——刮軍餉,這就算了,他還問我們收納課錢,請問誰受得了?供給神策軍的軍資,到底能有多少進士卒囊中,非常值得一探?!?/br> “所以士卒積極性很差……”許稷抬頭,“致朱兄如此義憤填膺?!?/br> 她抿唇不說話,其實這個道理王夫南同她說過。曹亞之在時,也干過一樣的事情。陳閔志這樣做,并不稀奇。 但眼下境況緊迫成這樣,當真令人忍無可忍。 她吃完了極堵人的一頓飯,想要飲一口酒時,朱廷佐卻拿掉了她的酒盅。 他道:“你欠我一個人情,還記得嗎?” 在高密時,她的確欠過他一個大人情。 許稷點了點頭。 朱廷佐抬眸盯住她:“干掉陳閔志,如何?” ☆、第99章 【九九】償血債 許稷不是白癡,盡管朱廷佐提出的這個想法極具誘惑力,但她也沒必要立刻表態。于是她蹙眉遲疑,抬首道:“之后呢?護軍中尉倘若沒了,底下恐怕只會更亂,左神策軍不比右軍,右軍的人心是偏離閹黨的,但左軍——則很難說?!?/br> “拋開護軍中尉,神策軍的實際指揮是大將軍。只要大將軍還在,神策軍沒有理由會亂?!敝焱⒆羲坪跣判氖?。 許稷聞言沉吟道:“朱兄的人情某很想還,但某一介弱質書生,恐是無法遂朱兄的愿?!?/br> “此事旁人難為,反而你做最為合適?!敝焱⒆繇舛⒕o她不放,“眼下陳閔志對下屬戒備心極重,平日里大將軍與之會面,都得先搜身,怕的就是武人動手行刺。但你不同,他對你的戒防會弱得多?!?/br> 許稷挑了一下唇角:“是嗎?”她起身:“感謝朱兄款待,但此事非某一人之力能達?!鄙钌钜灰荆骸昂螞r這樣的想法輕訴他人絕非好事,朱兄謹慎為好?!?/br> 她斷然拒絕倒是令朱廷佐有些意外,然就在她轉過身去之時,朱廷佐忽說:“你當真甘心?衛將軍可是死在……” 許稷霍地一頓,知道朱廷佐已然猜出了她的身份,但她卻坦蕩轉身:“衛將軍怎么了?” “你養父許羨庭是那次暗算中的幸存者,對不對?”朱廷佐索性將事情挑明,徑直翻出她與閹黨的舊仇來:“后來他更名許羨庭,隱居山林,也一定同你說過衛將軍為何而死。你不覺得氣憤嗎,衛嘉?” 他已不是試探,許稷也無需遮掩。 “氣憤又如何?”許稷眸光不變,語聲沉穩:“激將法對某不管用,朱將軍還是早些休息吧?!?/br> 她言罷出了營,在城中歇了一夜,之后趕赴供軍院,連氣也來不及喘。 按照規定,屬于度支的錢物,供軍使可直接取用而不必先購后用,這就保證了許稷有權直接調用兩稅中供國庫的部分。 江淮兩稅轉送至西京,勢必要仰賴大運河。既然運途剛好被阻斷在河南,許稷就可從河南直取江淮兩稅供軍。她的計劃是,兩稅供軍多下來的部分中,輕貨用車運回京,至于糧食這種難運的就留下來貸給地方。 于是從得到消息開始,供軍院一眾僚屬及許稷就日夜守著運河,緊盯上了江淮這塊大肥rou,生怕被人掠走。 朱廷佐那天雖沒有與許稷達成一致,在這件事上卻出手幫了忙。他撥給許稷的輜重兵數毫不吝嗇,而許稷也知道他想要什么——“我出手幫你了,解決軍糧軍餉的事請首先照顧到我”。 利益往來,如此而已。 許稷重新核算了河南河北境內的神策軍數及藩鎮兵數,做好配給與財物分割,將允諾給朱廷佐的付清楚,隨后親自押車去了神策軍主力的駐扎地——鄆州。 一路上并不太平,有分散的起義軍勢力和流民試圖搶奪糧食,許稷也是損兵折糧。 他們抵達鄆州時,神策軍倉曹參軍高興得簡直瘋了,直呼許稷乃救星也:“倘若再晚一些,弟兄們就要餓死了,但——”他臉色一沉:“還不能動?!?/br> 許稷抬眸,他語調已冷靜了許多,道:“錢物都需再清點核對過后,由中尉分配定奪?!?/br> 這就是朱廷佐所說“分配要按等級,中尉一人之配給或可抵千人用”之事了,再加上要求士卒們交納的“課役”,林林總總一算,陳閔志一人或許就能卷走三分之一的軍需配給。 既然如此,許稷道:“今日已是入暮,不若等明日再行清點?!?/br> 倉曹參軍一想,又問過錄事參軍,就讓許稷先扎營,明日再清點物資。許稷手下遂在不遠處駐扎下來,許稷允他們開了一袋小麥粉,火長做了餅,許稷吃了一塊,起身走過去看著火長繼續揉面團,她道:“多放些鹽?!?/br> 火長聞言往里加鹽,許稷說“不夠”,又加,“還不夠”,再加……最后火長抬起頭一臉驚恐:“侍郎這、這是……” “咸到齁死人最好?!彼故讻]頭沒尾地說了這么一句,又道:“烤好了拿給我?!?/br> 火長深以為侍郎壓力太大,可能腦子有點不對勁了,但還是烤了一塊巨咸無比的餅給她送了去。 許稷將餅放進食盒,同幾個親信交代了一些事,只身往陳閔志的營中去。 她對步卒說明了來意,那步卒立刻前去通報:“許侍郎帶著糧食來了,她說還有額外的事要稟告?!?/br> 許稷在外等了一會兒,步卒跑了來:“中尉請侍郎過去?!?/br> 許稷隨步卒往里走,至門口時,被要求打開食盒,并抬手搜查有無刀劍,最后才得以入門。 她深深一揖,就差伏地磕頭。陳閔志瞥她一眼:“有什么額外的事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