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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半子在線閱讀 - 第69節

第69節

    初曉時分,雨停了,天邊隱隱有光,他蹲在走廊里伸出手,廊上的積水就滴到他手心里,涼涼的,是金秋的溫度。

    小孩子的啼哭聲打破清晨特有的沉寂,微光里,門被打開,小婢擦擦額頭的汗走出來:“賀喜郎君當舅舅啦!是個小子!”

    “是嗎?”葉子禎顧不得腳麻,激動地跳起來:“嘉嘉呢?!”

    “娘子很好,就是很累了?!毙℃疚⑿Φ?。

    葉子禎死活不放心,沖進堂屋將呼呼大睡的蔣郎中揪起來:“快給嘉嘉診個脈,生了一夜哪!肯定累得要命,快看看要如何補!”

    蔣郎中搖搖晃晃,走出門深吸一口氣:“啊,木樨開了?!?/br>
    葉子禎一看,果真開了!

    他覺此兆甚好,摘了一枝就沖進產房,悄悄放在她枕邊。

    許稷累得睜不開眼,但卻嗅到了那令人愉悅的味道。

    ☆、第88章 【八八】敵已明

    被暴雨洗刷了徹夜的揚州城迎來了一個干凈的陰天。不見太陽,只有灰布般的天,不太高,也望不到邊際,陳公塘、勾城塘均蓄滿了水,內官河的水位一下子就漲了不少,舟行人往,仍然熱鬧。

    屋外積水滴落聲徐徐,安靜的走廊里驟響起噠噠噠的腳步聲,小婢端了藥碗推門而入,放在床旁的小櫥上,對許稷說:“藥已好了,是蔣郎中給開的方子,說娘子亟需養上一養,趁這時機正正好?!?/br>
    許稷睡了會兒,已經緩過勁來,于是坐起來接過藥碗,仰頭全數飲盡,聲音有些低?。骸昂⒆釉谀??”

    “在睡呢,郎君一直守著。蔣郎中說他笑得同個傻子一樣,郎君便說‘我就像傻子怎么了?你家外甥有這樣好看嗎?’”小婢一字不落轉述完,又笑道:“小郎君確實很好看呢?!?/br>
    “是嗎?”許稷先前未能細看,穩婆將孩子遞給她時小孩子還滿身是血,后來孩子被抱去洗澡,穩婆處理完余下的事,她就累得撐不開眼皮。

    只覺沉甸甸的夢中有隱約香氣浮動,甜得讓人想飲一杯桂花釀。

    “木樨開了是嗎?”

    小婢點點頭。

    許稷下了床,套上袍子攏了攏,小婢忙上前攔道:“剛生產完不能下床的,聽說得在床上待到出月子才行!”許稷笑說:“那要方便怎么辦?也在床上嗎?先前蔣郎中還說要多走動走動,不受涼就行了?!彼f著又拿了條毯子裹上,走出產房,便有滿樹木樨香撲鼻而來。

    蔣郎中告辭回家,葉子禎則抱著熟睡的小孩子往這邊走,看到走廊里的許稷便嚷道:“呀,你怎么出來了?!你站得穩嗎?”

    許稷掖了掖毯子,伸出雙手:“孩子給我?!?/br>
    “真是好體力啊……”葉子禎小心翼翼地將小孩子遞過去,又說:“乳母下午才過來,所以先喂了一點牛乳?!?/br>
    孩子還很小,裹在毯子里很不起眼,許稷低頭挨近他,小孩子特有的奶氣混著木樨味就盈滿鼻腔,是甜膩的味道。

    “名字想好了嗎?”

    許稷偏頭看一眼那百年桂樹,覺得很吉利,就說:“叫阿樨吧?!?/br>
    “你還真是隨心所欲哪?!比~子禎搖搖頭,“乳名阿樨,大名呢?不會想要留給十七郎取吧?說起來浙東的戰事也差不多要結束了,要遞個信讓他折道揚州來看看他兒子嗎?”

    “不用?!毖劬€那么多,沒必要冒這個險:“工事結束后我就回京了,那時再見也不遲?!?/br>
    “還真是冷情啊,不想他嗎?你平日里都不怎么提他?!?/br>
    酸澀感浸透每一塊骨頭,讓人覺得麻麻的。許稷抱著懷里的孩子深吸一口氣,認真地回道:“想?!?/br>
    非常想念,想要分享這份辛勞、這份愉悅,這份屬于他們的禮物,想要看他有沒有多條皺紋,有沒有添了傷疤,有沒有瘦,有沒有……

    她緩緩呼吸,一大塊的陰云從揚州城上空不徐不疾地移過。

    七里港往東,河工正清理昨晚被暴雨沖刷下來的石頭,棚子里的大鍋rou湯滾沸冒煙,香氣飄遠,令人更有干勁。

    而浙東的神策軍卻沒有這樣的好待遇,一個個肚子空空,從黎明搬尸體搬到臨近中午,卻還沒得歇。

    有 小兵忍不住嘀咕:“昨晚谷中這一仗真是惡戰哪!”、“好像一個都沒有能活下來?!?、“沒有策應,就那么點人突圍太難了!為甚么昨晚沒有讓出兵相援呢?”、 “閉嘴,這些事不要亂議論?!?、“可大將還沒有找到,只尋到了盔甲!難道……”畢竟谷中面目全非的也不在少數,難道已經死了嗎?

    昨晚真是殺瘋了,魚死網破,兩邊都沒占到好處。曹亞之到四更雨停才派人出動,但抵達一看,谷中一片死寂,盡管大雨沖刷過,卻還是血腥氣撲鼻。

    晨光罩滿谷地,濕漉漉的尸體橫七豎八,戰場可謂十分慘烈。神策軍先鋒部隊全軍覆沒,曹亞之表現卻十分平靜,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正如小兵所言,那樣的景況下,生還的機會微乎其微。

    將士們搬動尸體清理戰場,曹亞之就在邊上看。一小將沖過來報道:“有些尸體已無法辨識,不知其中有沒有大將,不知中尉可要追查?”他說著將王夫南的鎧甲遞上:“這是大將的?!?/br>
    曹亞之卻問:“裴賊呢?裴賊本人的尸體有無找到?”

    “也沒有!”

    “姓王的不是死了,就是被俘投敵?!辈軄喼土艘宦暎骸疤热羰呛笳?,可真是沒氣節!”

    旁邊小將不敢接話,曹亞之瞪他一眼:“愣著做甚么?讓土團軍去打探裴賊的下落!”

    小將領了命拔腿就跑,土團軍將方圓幾里地搜遍,根本連一個反賊都沒有撈到,更別說裴松本人了。

    按說敵軍幾已全亡,戰事算作結束,可以撤軍回京了。但因裴松仍沒捉到,曹亞之便不能放心。他指揮全軍搜索之際,隊伍中卻有諸多將士惦記著王夫南的生死。

    “姓王的叛逃了,朝廷自會追究!”曹亞之武斷下了結論,底下頓時群憤一片。

    “大將怎會叛逃?!”、“中尉可不能說胡話!”

    “不是叛逃那就是死了!”曹亞之身邊一裨將駁道。

    底下瞬時鴉雀無聲。

    但也只是一瞬,罵聲又起:“大將是被逼死的!那一點人馬如何打得過裴賊余部?!”、“大將是相信有策應才打的,為何不出兵相援?!這是看著他們全軍覆沒!”、“擁兵不救,是中尉送他去死的!中尉眼下如何坐得???!”

    一群男兒說著紅了眼,始作俑者卻面色淡淡:“事已至此,憤怒有用?立刻追查裴賊下落,倘王夫南與裴賊在一塊,則以叛敵處置,殺無赦?!?/br>
    曹亞之言罷起了身,在親信的護衛之下回營,走了一段即偏頭對親信道:“王夫南手下那幾個愛出頭的,回去找個辦法解決了吧,真是礙眼?!?/br>
    親信低頭暗吸口氣,低低應了一聲:“喏……不過,大將當真已經死了嗎?”

    “你覺得他能活?”曹亞之太了解王夫南的脾氣:“那種傲性子,怎可能忍氣吞聲當俘虜?”

    ——*——*——*——*——

    接連半月,沒有任何消息。不論是裴松,還是王夫南。

    曹亞之下令停止搜尋,決定返京。然而軍中卻絲毫沒有勝仗回歸的興奮勁,年初時神策軍兩萬人的隊伍浩浩蕩蕩離京,到如今雖然剿滅了反賊,卻只剩了千人。

    軍中彌漫著沉重的氣氛。大戰幸存本值得高興,但他們更多體會到的,卻是唇亡齒寒的懼意和憤怒。

    太難過了,死得實在太窩囊太委屈了。

    這種悲傷的氛圍像傷寒一樣傳染著,消息也迅速傳到了越州,乃至江淮、兩京。

    葉子禎是從紀刺史口中聽說的此事。他先是錯愕,后是否認,但紀刺史將驛站的邸抄拿出來給他看時,他愣了愣,抬手就將邸抄移到燭火上,燒成了灰。

    他一言不發地出了門,留下屋內的紀刺史和都水監少丞面面相覷。紀刺史說:“葉五郎怎這般反應?”楊少丞便說:“他以前在沂州,給王夫南的回易務做事,交情自然匪淺,王夫南出事,他有這反應并不奇怪?!?/br>
    葉子禎有些木然地回了府,撞見迎面走來的小婢。小婢后退一步,他忽問:“今日驛館送邸抄來了嗎?”

    “送來了?!?/br>
    “快拿過來!不要給娘子瞧見!”

    他語氣很急,小婢一驚,卻吞吞吐吐道:“娘子將邸抄要過去了,就、就剛才……”

    葉子禎簡直嚇壞:“娘子在哪?”

    “在、在堂屋?!?/br>
    葉子禎拔腿奔至堂屋外,深吸一口氣打算裝得鎮定點,可他剛進門,許稷恰好合上了邸抄。

    她看到了。

    跑累了的葉子禎往地上一坐,目光呆滯地看過去:“嘉嘉……”

    “他現在遭遇的是我阿爺也遭遇過的事?!痹S稷緩緩抬眸,“但我覺得,他仍活著?!?/br>
    ——*——*——*——*——

    浙東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身在治所越州的浙東觀察使終于舒了一口氣,而神策軍也在越州扎營休整,補充糧草。

    觀察使籌了豐盛筵席邀請曹亞之及其親信,一眾人吃吃喝喝,誰也再不惦記死在這場戰爭里的牙軍、州鎮軍、神策軍,甚至土團軍……悲傷的只有戰友和家人。

    琵琶錚錚響,經歷過大挫后的浙東,夜色無論如何談不上溫柔。

    曹亞之被一眾人簇擁著回營,快到營外時曹亞之揮揮手,讓親信撤了,獨自進了營帳。他喝得有點微醺,晃到案前想要點燈,手卻有些不穩,于是索性摸黑往里走,挨著床沿就醉醺醺地往后一倒。

    后背硌到一個球物,他下意識伸手去撥,卻只覺濕膩惡心,腐臭味夾雜著血腥氣瞬時讓他清醒過來。曹亞之連滾帶爬下了床,顫著手點起榻旁燈,只見床上放著的正是裴賊人頭!

    他驚得差點叫起來,然才剛張口,就有人從身后遏住了他的喉。

    那只手堅定有力,曹亞之瞪圓雙目,妄圖抬手掰開那只手,卻根本動不了分毫。

    ☆、第89章 【八.九】祭英魂

    “你、你——”曹亞之出聲嘶啞,因喉嚨被鎖死呼吸也變得困難。他欲屈肘攻擊身后之人,卻被人搶先一步鎖住了雙臂。那氣力大得無窮,積攢了多日的憤怒難掩,簡直要將他的骨頭弄碎。

    曹亞之低呼一聲,面上盡是苦痛之色。對方弄斷了他的手,抬腳一擊令他跪地,將他小腿踩在了腳下,下手之狠,好似血rou骨頭都已被碾得一團模糊。

    “與馬承元合謀設計楊中尉,是為不忠;罔顧將士性命擁軍不救,是為不義;屢屢放水給反賊,是為通敵鐵證——殺你千百遍亦無法解恨?!?/br>
    是王夫南!曹亞之眼睛瞪得更大,臉色漲紅轉青,已快窒息亡滅,卻努力拼盡最后一口氣,嘶啞辯解:“誤、是誤會……”

    一柄刀毫不猶豫地插進了他的鎖骨,骨rou與冷硬金屬的廝擦聲短促一聲響后,曹亞之口吐血沫,渾身都在發顫:“求、求——”

    “不會讓你死得這么便宜?!蓖醴蚰腺康厮墒?,又猛拽住他后衣領,順勢拎過床上的裴松人頭,拽著無力反抗的曹亞之就往外拖。

    親信巡兵一個個都喝酒喝過了頭,醉醺醺回了各自帳內。曹亞之眸中一片凄惶驚恐,目光所及根本瞧不到其他人在外邊轉,連守衛此時也都擅離職守。

    王夫南將他拖出營外約三里路,所見只有深夜里的滾滾江水,水聲似嗚咽,風聲如泣訴,頭頂更無星月,只有一支火把照亮前路。

    曹亞之雙目發怔,周身疼得根本說不出話來。王夫南站在他跟前,血衣袍角隨烈烈夜風刮到他臉上,似還隱有血腥氣。

    他想要抬手去碰肩窩處的那把匕首,胳膊卻因脫臼抬不起來,于是啞著嗓子破口大罵:“你這樣逃出來也一樣是叛過敵的人!算什么好漢!不過是貪生怕死偷摸齷齪的勾當!”

    王 夫南瞬時一腳踢過去,前腳一邁踩住他的腹部,拔出他左肩的匕首轉瞬就扎進了另一側肩窩:“對付你,用再齷齪的辦法我都覺得不夠!”他語聲冷得像數九寒天里 的尖銳冰凌,“這一刀,是慰楊中尉的冤死?!背槌?,扎進肩膀關節:“這一刀,慰死在寧海的神策軍將士?!痹俅纬槌?,扎進右側旁肋骨:“這一刀,慰死在剡縣 三溪的神策軍將士?!薄斑@一刀,慰慘死的神策軍先鋒部隊?!?/br>
    刀刀狠扎到底,卻處處避開致命要害。曹亞之痛得說不出話,模糊視線中也只見王夫南怒紅了的雙目和冷峻神色,不由笑起來,試圖令怒極的王夫南崩潰:“你部下、部下都死了……你怎么好意思活、活下去……”

    “該 為他們殉葬的是你!”王夫南拔出扎在他盆骨的匕首,“是你讓他們死得如此委屈,如此冤枉?!彼曇衾飰褐屏颂鄳嵟捅瘋?,霍地將曹亞之從地上拽起來,迫 他跪下:“這條河里淌過神策軍將士的血。你跪的是死在你兵符下的神策軍,是為平浙東叛亂冤死的將士,你會跪到血流盡而亡,不到明早就會有野狗將你吃光!你 汲汲營營為自己造的玉衣梓宮,將永遠派不上用場,因為你——會下無間地獄?!?/br>
    曹亞之伏跪在地,口中血沫噴吐,胸骨痛得似已盡碎,他還想再動,卻根本無法再移分毫。王夫南的聲音像當真從阿鼻地獄傳來,風聲水聲一并襲耳,讓人陡生幻覺。

    曹亞之呼吸越來越弱,王夫南亦按住了肩頭再次裂開的傷口。手心再次感受到血液的溫熱,烈烈秋風擠涌進胸腔,無一例外全凍成了冷硬冰碴,呼吸間都痛得要命,卻仍然……痛不過滿心憤懣。

    次日一早,神策軍營內瞬時炸翻了天,因護軍中尉曹亞之營中只剩斑斑血跡,卻根本不見其蹤影。最先嚇壞的是前來問事的親信,他領著一眾人在周圍搜尋了一圈,最后在三里開外的河邊發現了被野狗猛獸撕碎的曹亞之的衣服,以及……幾塊殘碎的頭骨和爛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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