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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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手牽著韁繩,另一手抬起來正欲叩門。寒風將他的手吹得發紅,手卻仍停在半空,沒有敲下去。素來鎮定的王夫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幾番打聽才得知這個地方,心心念念地尋來,沒想到了門口還是卻步了。 他緩緩收回手,想著不如再回去查探查探也好,免得這樣冒失敲門萬一起了誤會??删驮谒瓜率值膭x那,門“吱——呀”一聲卻是開了過來。 一男子杵在門口,抬頭打量他幾眼:“呀!這不是王都尉嗎?咦?難道是我家三郎也一道回來了?三郎呢?”他說著往外探,但視線里分明只有王夫南的一匹馬而已。 開門者,正是許山也。 王夫南見是許松,不禁蹙眉:“大郎不在東繡嶺住了嗎?” “不呀,我還是在那住?!痹S山平靜地解釋,“我阿爺阿娘要出遠門,我便下來整理整理這宅子里的東西,過兩日我就回山了。說起來,王都尉怎會找到這里來???” “出遠門?”王夫南完全沒理會許山的后一個問題,又問:“去哪兒?” 許山臉上劃過一絲平靜的傷感,但他還是以尋常的語氣回說:“往東去了,今晚恐是要宿在華山玉泉院吧?!?/br> “何時回來?” “不知道呢,按照我阿爺的想法,大約不會再回來了?!?/br> “不會再回來?” 許山點點頭:“王都尉難道找我阿爺有事嗎?” 不過王夫南卻沒給他答復,二話沒說迅速翻上馬,往東追去了。 ☆、第19章一九上元日 上元日來臨,又因朝廷征討淮西打了勝仗,長安城破例解了夜禁,東西二市也可延長營業至深夜。 被長期夜禁悶壞了的百姓,終于可以在深夜看到開放的坊門,可以游走東西二市,觀夜火流光,暢飲整晚。 許稷剛回家,千纓便嚷嚷著要去東市逛逛。王光敏一早就被狐朋狗友拽出去喝酒了,韋氏則說太鬧騰了不想去,便讓他二人自己出門。 自年后許稷一直拮據,家里也過得一貫清寒,逛夜市也不過是感受個熱鬧,并不指望能買些什么。 兩人騎馬往鬧市去,從宣陽坊西南隅的凈域寺一路行至東南隅的萬年縣廨1,許稷與相識的縣廨吏卒打了招呼,將馬拴在此地后,與千纓一道去逛東市。 道路被燈火照亮,空氣中飄著酒氣,在這寒冷的正月夜里,卻將人們的內心點燃。千纓沒戴帷帽,大大方方跟著許稷在街道上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覺得甚么都有趣。 “你走里邊,這些人走路不長眼睛!”千纓怒目瞪著方才迎面撞他們的胡人男子,不由分說將許稷往里側推推。 “??!娘子好氣勢!”一個胖胖的中年老頭從后面冒出聲音來,“還怕你夫君被擠壞了呀?” 許稷回頭,見是兵部同僚便寒暄了一二句。胖老頭摸著短須笑瞇瞇說:“許三郎有此般娘子可真是令人羨慕哪?!?/br> 千纓受了夸獎卻并不高興,她回頭盯著那胖老頭看了一眼,像污了眼睛似的趕緊扭回頭,猛地拽緊了許稷示意她趕緊走。 許稷知道她怕甚么,趕緊拱手與那胖老頭告辭,轉眼就拐進了一間酒肆。原來那老頭正是千纓之前要嫁過去做填房的那個兵部司庫,這司庫有回來王家,千纓便見過他一面,油光滿面大腹便便的模樣實在令千纓想自絕的心都有了。 作為長得好看,且又格外注重外貌的人,千纓從此更不喜歡那些胖胖的、胡子修不平整的中年人,幸好幸好,她這輩子不用給這些人做填房。千纓大舒一口,將許稷攥得更緊,指了一壇子酒道:“家里好久沒買酒了,不如買壇燒春回去吧?!?/br> 許稷說:“我上回從昭應帶了兩壇回來,放在家里了?!?/br> “昭應酒嗎?”千纓低低地說,“可是昭應酒不好喝也……” “你這樣喜歡喝酒,不如我請調去劍南道算了,那邊的燒春比這便宜得多,天天喝都行?!?/br> “也好也好!”千纓不知不覺已變成一只饞酒鬼,被許稷這樣一勾更是不得了,是非要買不可了。她趕緊掏出錦袋來,摸摸錢卻是不夠,忙轉頭問許稷有沒有帶錢,許稷搖搖頭,千纓便暗舔了舔嘴唇咽了咽口水,她琢磨一二,走到那售酒的伙計面前:“能便宜些賣嗎?” 伙計高貴地搖搖頭,斬釘截鐵地說:“牌子上寫了多少便是多少,一錢都不能便宜?!?/br> “可是……太貴了呀?!鼻Юt皺著眉頭說。 “這位娘子,這酒可是大老遠從劍南運來的。開玩笑呢,你知道劍南到這多遠嗎?” 這伙計完全沒有做買賣的姿態,卻也不能怪他。鹽鐵官營,酒也不例外,所謂“有酒我便是你阿爺,愛買不買”就是此理也。 千纓嘟著嘴忿忿看著,這時候肆內忽走進一人來,徑直走到那伙計面前便要了兩壇劍南燒春。千纓眼前一亮,忙攥住那人衣裳,一想不合適就趕緊收回手來,但臉上喜色卻不見收:“十七兄??!你也來買酒??!” 王夫南回頭瞥她一眼,滿臉的“這人誰啊,不認識”。他一手抱過一壇酒,轉了身就要往外走,千纓忙又攥住了他的袍子,一臉諂媚道:“十七兄……借我幾個錢可好?” “哦?你要買酒啊?!蓖醴蚰峡戳艘谎壅驹诓贿h處的許稷,“讓你夫君給你買啊?!?/br> “我——”千纓不自覺舔舔嘴唇,“我倆錢沒帶夠?!?/br> “錢沒帶夠就改日再買,這么簡單的事要我教你嗎?”王夫南殘忍地拒絕了千纓,抱著酒壇子繼續往外走,與此同時,他深深看了一眼許稷,下意識抿緊了唇角。 千纓沒能拖住他,于是蠻不講理地威脅道:“你不借我錢我便養蛇咬你!說到做到!” 王夫南額角跳了跳,頓時渾身不自在起來。 可 千纓卻越發來勁,幽幽說:“我以前在你床上放過蛇你不知道吧?大概是七歲那年吧,我抓了條小土蛇,就偷偷放到你床上,那條蛇可厲害了,滋滋滋地吐信子,從 這游到那從那又游到那!”她手上動作越發夸張,已是講到興起:“那條小土蛇在你床上游了個遍呢!你晚上睡覺沒察覺出什么不對來嗎?” 王夫南臉色已不大對勁,一旁站著的許稷見事要鬧大,趕緊上前一把拉過千纓:“千纓不要再說了?!庇洲D而對王夫南道:“她在說胡話,十七郎請別在意?!?/br> “我說的都是真的,他不信可以去問他乳母嘛!他乳母那時還把我揪起來打了一頓呢,就是沒告訴他而已!”千纓不要命地昂著腦袋,越說越起勁。 許稷知道她邪門勁又上來了,趕緊捂了她的嘴,皺了眉騰出另一只手來朝王夫南揮了揮,示意他趕快走。 可王夫南非但沒走,反而將酒壇子往旁邊架子上一擱,忽然猛地拽過許稷手臂,寡著臉撂下一句:“你跟我出來?!?/br> 許稷完全懵住,這事不對啊,為甚么找她算賬哪?千纓也是愣了,直直看著王夫南頭也不回地拽著許稷走了出去,轉過頭問那高貴的伙計道:“發生甚么事了嗎?” 那伙計一臉面癱地說:“這位娘子,你自己犯了什么錯不知道嗎?” “不知道啊?!鼻Юt懵懵回,“不過他的酒我可以拿走吧?我們一家人哪?!?/br> “隨便?!被镉嫇]揮手,想要打發她走。 力大無窮的千纓一手一壇,抱起酒就先出去了,兩邊都瞅了瞅,人流如梭,卻是不見十七郎和許稷的身影。她嘆口氣,搖了搖頭,便徑直先往宣陽坊去。 而許稷則被王夫南拽進一暗曲里,只有盡頭一盞紙燈籠昏昏亮著。 許稷被逼得貼墻而站,一臉的嚴肅與戒備:“千纓圖好玩犯了錯,我代她道歉,這件事請十七郎勿往心里去?!?/br> 王夫南松了手,與她面對面站著,冷風從曲口灌進來,吹得光影晃動,他臉上的神情也是難辨。 “前兩天我去了一趟昭應?!彼届o地開了口。 “是嗎,為什么去呢?”許稷抬起頭,坦坦蕩蕩地回問。 “我去你家,遇見了大郎。大郎說你阿爺阿娘出遠門去了。你知道他們為何要走嗎?” 許稷平靜地說:“我阿爺認為大限不遠,但他不想死在昭應,便與我阿娘一起往西去。若你覺得奇怪,我也沒甚么話好解釋,我們家對死亡這件事的看法一直如此?!彼D了頓,昂著僵硬的脖子又問:“你去追我阿爺阿娘了嗎?可是我阿爺與你說了甚么?” 王夫南卻避而不答,沉默著看她,眼眸里是許稷從未見過的復雜感情。許稷想往后退,可她無路可退。脊背緊緊貼著冷硬墻壁,皮rou都覺出疼來。 與此同時,東市大街上還是人群熙攘,偶有粗制濫造的焰火聲傳來,引得一行人尖叫不已,但這暗曲中,卻是路冷人寡一片靜寂。 同樣人寡的還有皇城內各公廨,除了值宿官員,便只剩下尚書省內熬夜評卷的考策官,但此時公房內卻并不平靜。 “黜落?你說說看他所陳有哪里不對?!商賈、軍兵、吏治、僧道、稅法……哪一條說得不對?若不給高等真是太可惜了!這樣的人不用,吾朝還有何人可用?”蒼顏白發的中書舍人指了答卷怒氣難掩,他正是考制科時給許稷蠟燭的那位考策官。 “孟 老,此非對錯與否的問題?!弊趯γ娴牧硪晃荒贻p考策官從定端坐,言辭里透著冷漠:“正因他說的都對,才不能給高第。試想此卷若初判給高第,之后呢?先是 呈政事堂審議,可此卷中卻暗斥宰輔;就算能過政事堂,呈上御覽,則又必經內侍省2,然此答卷后文矛頭直指閹黨干政,內侍省又豈會放過他?孟老想判高第的惜 才之心練某可以理解,但判高第是在害他無疑?!?/br> 這位年輕的考策官正是侍御史練繪,他從頭至尾端坐,有理有據說完,又補了一句結論:“此卷必須舍棄,才是給其出路。至于他考的另一科答卷,見解獨到文采也是斐然,則可斟酌再判?!?/br> 白發的中書舍人長嘆了一聲,搖了搖頭。 考策官評卷需綜合意見,絕無可能一人專斷,討論與爭執故是常有之事。 而兩位考策官所爭執的答卷,正是出自許稷之手。 公房內重歸安靜,練繪淺吸一口氣,合上了面前答卷。許稷啊許稷,該說他是聰明,還是冒進呢? 策文寫得倒是一片熱忱,看得出其格局絕非只囿于比部那方寸地方,但做成這樣,擺明了是不想得高第,但也不甘心被黜落,為此還特意考了兩科? 畿縣是無法留位給他了,趙相公大約也會暫斷了拉他入伙的念頭。 練繪想著想著,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戶。 至于在東市暗曲里對峙的王許二人,則對此事還一無所知。 寒冷夜里,連呼吸也有了形狀。呼出來的氣成了白霧,很快又消失。大街上的歡笑像四更天夢境里的聲音,遠遠的,不真切,嚶嚶嗡嗡又如三九天深夜里的蚊蚋盤旋。 “我猜你不姓許,你也不是男兒身?!鳖D了頓又問:“你是不是衛嘉?” “我不明白十七郎在說甚么?!痹S稷的聲音滲進夜色里,格外輕渺,格外冷。 “不明白?那這是甚么……”素來不會拐彎抹角的王夫南驟然抬手搭住她脖頸,溫暖的手指挑開她圓領袍里的白領子,觸到那細薄又涼的皮膚,再觸到那并不光滑的項繩。 許稷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緊緊按住了他的手。 ☆、第20章二零英雄血 “如此緊張是因為被猜中了嗎?”王夫南縱然手被許稷緊緊壓著,也感受到了她的怒意,但仍舊面不改色,眸光風平浪靜:“因是女兒身所以對我這樣唐突的冒犯深感惱火,又因擔心我認出你的項墜而慌張,是這樣嗎?” 許 稷顯然已是暴怒,一向無波無瀾的臉上是不容質疑的惱火,回答則更是堅決:“十七郎,許某自問與你有些交情,但我們的交情還不到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試探我的 地步。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不論是男是女,是舊友還是新交,你此般行徑都無禮至極?!彼郎\吸一口氣,續道:“我松手,希望你也收回手?!?/br> 她發怒也是言辭謹慎最后留有可商量的余地,可王夫南卻偏偏不領這臺階。他無懼被罵“無禮唐突”,即便知道自己這樣做非常過分,但為弄清楚此事,他寧愿做一次小人。 “若我不打算收回呢?” “那你我從此兩絕?!痹S稷雖個頭上矮了他一截,氣勢卻絲毫不輸。她明白王夫南這樣執著地要確認,這其中一定干系甚重;且她也知道,王夫南絕不是聽風就是雨的人,他拉下臉來求證,自然是心中認定了九分,只剩這最后一分來求個定論。 可他為何要求證?且從何得知衛嘉此名?又為何知道這項墜?聯想起之前那匹他養了近二十年卻忽然賃給她的馬,許稷只覺思路理了更亂。 比起已知的部分,她不清楚的部分只能是更多。 她一句“從此兩絕”未能嚇跑王夫南,也沒能得到他半點回應,內心底氣遂開始坍塌,連用力壓住他的手,也漸漸有些穩不住。 與其放任這樣丟了士氣,不如迎面而上。她劍指迷霧利落劃開:“十七郎到底為何想要求證?求證了對你對我又有甚么好處?既是沒有好處的事,那就請收手!” “對不起,這件事于我很重要?!蓖醴蚰虾翢o避諱地注視著她。 “能有甚么樣的干系?事關生死嗎?”許稷無法理解他的執著,她只察覺到她手掌下那只手越發燙,因挨靠太近,仿佛連脈搏跳動都能聽得清楚。 每一次跳動,都像死扣住她的咽喉。 “是,事關生死?!彼陨酝nD,認真地說,“我得知道,衛將軍是否還活著?!?/br> 許稷呼吸短滯,眸光閃爍了一下:“我不知你說的是誰?!?/br> “衛將軍不知道嗎?”王夫南臉上看不到笑意,“左神策軍將領衛征,你當真不知?” 許稷被寒風吹得發抖,她無處可逃,幾乎紅了眼睛,于是索性拒絕回答。王夫南見她這般模樣,知她快要失控,原本冷硬的姿態也松懈下來,他想是時候收回手了,可許稷卻因太緊張,將他的手壓得死死。 她單薄雙肩微微發抖,面色蒼白,囂張夜風將她花白的碎發吹散,王夫南抬起另一只手想要去替她理順亂散頭發,可她卻別過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