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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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句多余的話都不用說,眉眼里深藏心計,看起來與許稷簡直一模一樣,難道庶族出身的宦門新貴都這樣精于算計沉穩從定嗎? 王夫南接著方才的話題道:“許稷懂與不懂得自保有差別嗎?流內小官,不過是上面說什么就做什么的位置,恐怕即便有自保心也很難置身事外吧?” 練繪很是無謂地笑了笑,將兩只空茶碗摞在一起,碗底沉了茶葉渣,拎過小銅壺往里注水,茶渣子便又翻涌著混進水里,攪得水再度渾濁起來。 這茶并不能再喝了,他徒勞地做著這些事,輕輕皺起眉:“聽你這樣一說,許稷有沒有自保心倒真沒什么差別,那就看他的造化吧,你反正什么忙也幫不上?!?/br> 說著抬起頭來,一臉的無情無義。 茶碗里水汽裊裊,尚有殘香,坐在對面的王夫南未再做過多探詢,竟是直接起了身,只問了一句:“你與許稷很熟么?” “算不上?!?/br> “那最好離他遠點,作風太相像的人在一起容易狼狽為jian?!蓖醴蚰现卑椎卣f著,俯身拿起案上馬鞭,居高臨下看了練繪一眼:“告辭?!?/br> 還未等練繪起身相送,王夫南已是出了公房。 王夫南的馬嘶叫一聲,驚得御史臺內不愿冬眠的蝙蝠從廊下吱吱掠過,速度極快,很快便消失在夜幕里。 耳房吏卒一邊抱怨著深冬臺院的陰冷,一邊偷偷摸摸吃炒豆子。正嘎嘣嘎嘣到興頭上,門口忽閃現一個人影,吏卒嚇得差點噎住,將嘴里豆子囫圇吞進肚里后探出頭去看:“練御史去哪?” “推鞠房?!本毨L說完正要走,卻又倒退著折回一步,頭伸進耳房:“下次再被我抓到吃豆子你就死定了?!?/br> “噢噢,不吃了不吃了!” 練繪面無表情地往推鞠房去,而此時推鞠房一御史一許稷正在斗智斗勇。 褚御史三十出頭,資歷也算老道,但面對才二十歲的許稷,卻未必有能夠壓住她的氣場。 “王武平反告你索賄,你有何要說?” “口說無憑,可有確鑿證據?” “證據……”褚御史盯住她的眸子,“也不是沒有?!?/br> “可否呈示?” “是人證,暫不方便?!?/br> “除王武平外的其他人證?” “正是?!?/br> “是僅針對此案的人證,還是另有他案?” 褚御史對她的敏銳表示意外,略忖后回:“另有他案?!?/br> “敢問是什么案?” “與王武平所舉告的一致?!?/br> “告我索賄?” 褚御史笑了笑:“你沒甚么要說嗎?” 許稷一直挺直的脊背稍稍松弛下來,但轉眼又緊繃:“褚御史說得如此模糊,許某甚至要反問才能獲知一二,不知褚御史到底是在審問還是在讓許某猜謎?” 褚御史一直盯著她的眸子,這期間她的眸光沒有絲毫變化,可見非常平靜,全無慌張失措。 這種平靜他只在穿紫服緋的資深高官身上見過,可許稷分明只是個末等流內小官。 “比部勾檢的帳目可都經過你手?” “是?!痹S稷補充道,“但只勾不判1?!?/br> “記性怎么樣?” “尚可?!?/br> 褚御史還要再問,這時門卻被咚咚咚敲響。不多不少正好三聲,節奏有致,簡直似暗號。褚御史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許稷,起身往外去。 待他出去了,那門又“咚”地關上,推鞠房內便只剩了許稷與一盞油燈。 燈苗輕晃,許稷餓得前胸貼后背,她終于可以放松姿態揉一揉自己空虛疼痛的胃,默默盤算到底何時才能吃上一頓飯。 而門外,褚御史接過練繪從公廚帶來的食盒,打開瞅了一眼,尋了張案坐下開吃。飯香四溢,褚御史因太餓吃得很夸張,練繪則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吃。 練繪道:“審得如何?” 褚御史停箸搖搖頭:“思路很清楚,不慌不亂,很難得?!?/br> 練繪眼波中泛笑,嘴角也微微彎起來,有一切都盡在掌控中的架勢。 褚御史又扒拉一口飯,緊接著問:“練御史為何篤定他是比部清流?” 練繪輕描淡寫地說:“譬如王武平一案,王是其妻弟,按說這一層關系下,就算沒有受贓情節,他在處理該事務時也極有可能出現不當,但卻完全沒有徇私,這便是很好的佐證。當然不僅于此,我已觀察他許久,此人十分剛正,是清流中的清流,且有不畏權貴的氣勢,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br> “話是這樣說,但……”褚御史微微瞇起眼,“若他當真十分清白,御史臺這樣做,也是有違規矩吧?” “規矩?”練繪似完全沒有將規矩放在眼里,微微一笑道:“對御史臺而言,手段略有偏失并無所謂,重要的是結果,不然也不會設刑具了?!?/br> 褚御史無話可講,只說了“我已沒甚好審問的,剩下的就交給練御史”便低頭繼續吃飯。 練繪拿起擱在地上的另一只食盒,起身走到推鞠房外推開了門。許稷幾乎是以最快地速度再次坐端正,見兀然走進來的練繪,不由輕蹙起眉。 她與練繪僅有幾面之緣,連話都沒有怎么講過,但練繪面上卻完全是看見老熟人的神情。 練繪行至她面前坐下,將食盒擱在一旁,道:“你是因被告索賄的案子被帶到這里,此案由褚御史進行推問,我不插手。從現在開始,我需要你協助御史臺辦案,明白嗎?” 許稷眉頭微妙地輕皺著,以示不明。 “不要裝糊涂,我知道你心里很清楚?!?/br> 既然話說到這份上,許稷也沒必要再遮掩,她直白地進行確認:“王武平一案將我牽涉進來,舉告我索賄,這些都是讓我坐到這里的對外名義;而真正的目的,是要我協助御史臺辦案,可是這樣?” “正是?!?/br> “那王武平一案怎么算?” “該怎么算怎么算?!?/br> “王武平一案我問心無愧,故我不受牽制并無顧慮,若我不愿協助御史辦案會如何?” “不可能?!本毨L篤定道,“比部這潭濁水要清理,你并不想被當成濁物一起倒出去。明哲保身的道理,不用我提醒?!?/br> 直白的談判最爽快,許稷又問:“那為何要將我困在這里?” “對外的名義是多人舉告你索賄,臺院對此進行審查,調取比部相關勾帳?!?/br> “掩人耳目?為何不明查?” “以前也明查過,但這些家伙動作快得要命。不能給他們機會,所以必須假借名目去查?!本毨L眸光微斂,“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查驗過程中恰需要你的協助。帳目勾檢經你手,判卻不在你的職責范圍內,但判中卻存有不法不當之處,你是最能看得出哪里不對的人?!?/br> “比部所勾賬目浩繁,我需要足夠時間?!?/br> “沒有那么多時間,我不需要全部,有足夠的證據就可以收手?!?/br> “何時開始?” 練繪霍地將食盒移到許稷面前:“你現在要做的事是把它吃了,睡一覺,辰時二刻會有人喊你起來?!?/br> “在哪睡?” “在這里?!?/br> 他滿臉的無情無義,說完便起身打算出去。 可許稷卻喊住了他,還不忘談一談條件:“此事結束后,我的案子該如何結?” “很簡單?!本毨L居高臨下,盯住她花白的發際線:“索賄案經查子虛烏有,你可以清白離開臺院,說不定還能因此得利。據我所知,你剛考完銓試?” “是?!闭f老實話,許稷完全不相信御史臺的作風,能不少層皮就是最好的結局了,至于得利,簡直就是癡人說夢。被告“索賄”,不管最后到底清白與否,必然會影響銓選結果??伤伺c臺院合作,并沒有更好的選擇。 “說起銓試,你恐怕還得謝謝你妻兄?!?/br> “妻兄?” “王家十七郎,王夫南?!本毨L說起恩人的名字總是干巴巴,但這并不影響他感謝這份恩情。 做了好事就該被知道不是嗎? 于是他很明白地告訴許稷:“若非他出面干涉,你可能在考完之前就被金吾衛帶走了。所以你或許應該感謝他讓你考完了銓試,若沒有考完,你可能什么機會也沒有了?!?/br> 許稷驟然想起在考院退場時,王夫南于人群中抓住她的手,將她拖了出來。 原來如此。 原來他早就在考院哪。 想起來與他并沒有什么交情,他又何必如此熱心?難道因為抵足而眠過嗎?還真是……單純天真哪。 練繪見許稷臉上浮起笑意,默不做聲地轉身出了門。 關上門的剎那,練繪唇角不由動了一動。他沒有看錯,與許稷合作,非常愉快。 而房內饑腸轆轆的許稷,則終于打開了食盒,默默地贊嘆一聲御史臺公廚的伙食,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一一】四柱帳 推鞠房的夜晚陰冷而潮濕,隱隱藏著血腥氣,睡在這地方沒做徹夜噩夢就算萬幸,可許稷居然能睡得沉沉,至辰時二刻又準時醒過來,臉上毫無倦意。 嗒嗒嗒的腳步聲越走越近,許稷仍閉目打坐,吏卒探頭進來一瞅:“喔,都已經醒了??!”連忙扭頭出去對另外一吏卒道:“早飯送來!” 伴著早飯一起來的是一沓沓帳,擺滿長案,連許稷的算盤算籌也一起搬了來。許稷咬住嘴唇,抬手整了整頭發將幞頭戴起來,還沒系好,練繪便一身風雪地走了進來。 “下雪了?” 練繪拍拍肩頭的雪:“昨日風嘯一夜,竟沒聽到?” “沒有?!?/br> 能睡得這么沉,還真是既然之則安之的性子啊。 練繪在她對面坐下,順手拿過一本帳,并輕飄飄地說:“褚御史天沒亮便去了比部調取相關帳簿,聽說比部同僚很是想念你啊?!?/br> 許稷搬過食盒低頭吃早飯,沒吭聲。 看看案上這些帳也能猜到比部今天早上一定炸了鍋,哎,那幫家伙一定將她罵到死透透了。 “許稷索賄了,許稷居然索賄了!平日里看著那么老實本分!”、“就知道長酒窩的男人不靠譜,心機男!”、“才剛整理好啊又要調用,再整理一遍放回去知道多難嘛體諒體諒我們這些沒品沒錢還要養孩養老人的辛酸不好嗎……” 當然也有抱定同僚情誼堅決不落井下石的:“從嘉什么人我能不知道嗎?一定不會索賄的,褚御史必然是哪里搞錯了,就象征性調幾本帳看看算了,調這么多也是白調,相信我!” 褚御史當然是裝聾子當比部一眾人全在放屁,手掌御史大權無情征調了賬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