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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半子在線閱讀 - 第7節

第7節

    千纓仍舊不說話,因這是事實沒錯。

    王光敏責問無效,便徑自去翻櫥子矮柜。

    翻到千纓妝奩時,千纓不打自招:“爹,那兒不能翻,我就剩那么多了!”

    “你私藏有甚么用,整日待在家里哪有地方花?”

    王光敏瞪大了眼興致勃勃翻找千纓妝奩時,千纓母親韋氏卻是沖了進來:“還翻什么翻哪!三郎出事了!”

    一向柔柔弱弱的韋氏這樣說話可不常見,千纓與王光敏同時扭頭問:“出甚么事了?”

    韋氏本來腦子還算清楚,被爺倆這樣一問,頓時懵住,想了想說:“不清楚,這會兒在堂屋呢……”

    千纓也不管私房錢了,撒腿就往前邊跑。

    她往那邊跑時,許稷正杵在堂屋門口被三房蔡氏指著鼻子哭罵,旁邊連個拉勸的沒有,全在看熱鬧。

    老太太穩坐著不動,她根本不知諸房是怎么得的消息,也沒預料到來堂屋看熱鬧的人一下就滿了。

    蔡氏罵功很是一般,但歪曲事實的本領倒是了得:“十九郎初任兵曹,稍有錯漏之處在所難免,三郎身為姊夫,不愿幫忙便也算了……”她眉心緊蹙,面上胭脂眼淚混得亂七八糟:“可三郎卻是為何要一紙舉告狀寫到了侍御史手里,污蔑十九郎利用職權侵吞官物官財?難道是因那晚受了幾句玩笑話就加以報復嗎……你三伯母錯了,你三伯母錯了……”

    話風突轉賣起可憐來:“你三伯母那晚不該說那樣的玩笑話……你將十九郎還予我……”越說哭得越發凄慘:“將十九郎還予我……”

    蔡氏這時若不是被人攔著,怕是要不分長幼地給許稷跪下去了。

    可即便沒跪,她卻仍死死揪住了許稷的袖子,哭得悲痛欲絕:“將十九郎還予我……”

    許稷已百口莫辯地被安上了“六親不認”、“睚眥必報”的帽子,但這些并不是她所關注的重點。

    說老實話,十九郎所在的折沖府并不起眼,且如今朝廷上下已不如百年前清正,誰會無聊到去舉報一個小小的兵曹,當御史都閑得沒事嗎?

    除非是有人想以此大做文章,才會特意先捉了一只兵曹開刀。

    許稷思忖著不由輕皺起眉,正分神之際,她卻忽被人狠推了一把。

    作者有話要說:  千纓:推我夫君的站??!來打一架!

    非宅斗文,所以各房之間的恩怨不會是主要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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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兵曹參軍:折沖府里會配備一名兵曹,掌兵吏糧餉、公廨財務及田園課稅,并將應該番上府兵的名籍上報衛所(衛所就是我們之前多次說過的十二衛)

    2府兵:唐朝是府兵制,府兵制又依賴均田制,后期均田制被破壞,府兵制也隨之瓦解。所以說府兵式微。

    至于府兵的組織結構,我微博上最近幾條都是相關說明,就不在此贅述。

    ☆、【零八】文武選

    千纓沖過來時許稷恰好跌倒。

    山野味從袋子里掉出來,灑了一地。

    許稷后腦勺磕在了門檻上,是驟然襲來的一陣鈍痛,結結實實毫不含糊。千纓目睹了這一幕的發生,氣得牙齒發抖,頓時紅了眼沖進門內,不管不顧朝推許稷的三伯母蔡氏質問道:“為甚么推他!”

    千纓這會兒看起來像頭母獅子,大有逮誰就撕咬誰的架勢,蔡氏及周圍人均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氣勢嚇了一跳,還是老太太先回過神來,鎮定開口:“千纓,那是你三伯母,不可放肆?!?/br>
    “三伯母怎么了?”千纓想起平日里種種,完全拋了理智:“三伯母身為長輩做不到尊重旁人,又如何能讓旁人尊重?言語奚落也就算了,動手算甚么事?”她說著竟然一捋袖子,向前一步逼近蔡氏:“三伯母要動手是嗎?來,推我一把,看推不推得動!”

    “老夫人!”蔡氏扭頭朝老太太哭訴,“五房如此咄咄逼人,十九郎定是他們構害才被御史臺帶走,兒可怎么辦哪?!”

    “構害?衙門里的事我不懂,但十九郎若行得正還怕被人構害嗎?說我們構害他,可拿得出證據來?再者我們構害他有甚么好處!請三伯母指點指點!”

    千纓氣沖沖的喘著氣,陣仗簡直像是要跟人打架。

    許稷從地上坐起來,后腦勺悶悶疼著,耳朵里只有嗡嗡聲,她伸手揉了揉,抬頭看了一眼千纓的背影,卻沒有立刻上前阻攔。

    蔡氏從未見過五房這模樣,被千纓步步逼退,都快退到老太太跟前。旁邊圍看的一個人都不愿插手阻攔,只有老太太開口:“鬧甚么!都是自家人,不能好好說?”

    不提“自家人”還好,一提簡直火上澆油。千纓從小到大都沒有體會過“自家人”的待遇,到這時候來跟她強調自家人簡直好笑。

    她正決心要撕開這層多年以來虛情假意的面皮,許稷霍地起身走了過去,一把抓住她小臂:“千纓別說?!?/br>
    千纓深吸一口氣,拳頭握得緊緊,牙齒仍不受控地打顫,但已明顯地在克制翻涌上來的怒氣。

    許稷立刻將她拉到身后,站到蔡氏及老太太前行了禮,這才道:“有些話晚輩本不該說,但三伯母今日所為實在有失長輩威儀。十九郎被舉告,三伯母的焦急之情可以理解,但眼下并不是隨意揣測謾罵、弄得人盡皆知之時。十九郎若是清白,即便被舉告,御史臺自會還其公道,而誣告者也必會得到嚴懲。至于此事是否為晚輩舉告,并不重要。身在規則中,便要有遵守規則的覺悟,若十九郎之前不懂,經此事或許會明白這個道理。最后,千纓今日若有禮數不當之處,晚輩代她深表歉意?!?/br>
    許稷說完深作揖,面上是一貫的寡淡。

    蔡氏還想鬧,卻被老太太抓住手暗掐了一把。

    黯光中許稷瞥見老太太神色,深知這件事到此再不撤就來不及,遂趕緊拉著千纓走到門口,又停下來俯身撿起地上野味,一一裝回袋里,最后抱起那袋子拖著千纓回去了。

    然還沒到自家院子,千纓卻半途甩了手,氣呼呼瞪著許稷:“為甚么要給她道歉?這世上有潑了臟水還讓被潑的人給她賠禮的道理嗎?”

    “那不是道歉,千纓哪……”

    許稷意欲解釋,氣頭上的千纓卻毫不理會地打斷她:“不要與我說大道理!我以前從沒有那么大聲地與她們說過話,因為你我才說的!”

    “我知道,但……”

    “你比我小三歲,哪里輪得到你插話!閉嘴!”千纓將一腔沒有發泄出去的怒火全撒給了許稷,許稷則乖乖閉了嘴,攤開心胸全盤收下。

    千纓與許稷成婚,許稷二十,千纓則二十又三,在成婚之前是家中常被人說道的“嫁不出去只能給半老頭子做填房的老姑娘”。

    遇上許稷,對千纓來說是奇妙又難得的緣分。

    許稷在曲江將她撈上來的那一刻起,千纓便愿意相信自己這一生也可以遇見好事情。

    家境窘迫,父親好不容易巴結上一個兵部司庫,得知司庫夫人已故,便巴巴地要將千纓送過去做填房??赡撬編煲堰^半百,子女都已與千纓一般大,千纓拒不同意,但胳膊擰不過大腿,便被困鎖在家中,干等著外面一眾人籌備婚事。

    與萬千逃婚者一樣,千纓想到的辦法不可避免地俗氣。但費盡本事逃出困住自己的房屋,于廣袤天地之下,手腳卻并沒有體會到想象中的自由,反而因不識路不識人并且囊中羞澀感受到了步履維艱。

    以僅有的一對鐲子換了少許錢銀,轉頭卻又被小賊竊了去,千纓反應過來時一頓猛追,追到曲江時筋疲力盡,而那賊人早不知去向。

    饑腸轆轆萬念俱灰地坐在曲江邊上,千纓想了很久。男人還能憑讀書憑武力往上一搏,但對于女人來說,或許從出生開始,一切就都已經定了。她沒有讀過太多的書,也沒有體會過豐奢的日子,與王夫南之流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更直白地體會著窮富嫡庶的懸殊,令人心生貪慕,卻又因無力改變而自尋煩惱。

    其實不該有那么多奢望的,倒霉的人生從一開始就倒霉,如果心有不甘,不想接受這樣的倒霉,就只能結束掉。這是糊涂活了二十多年的千纓“人生盡頭”最后的糊涂想法。

    彼時曲江春明景秀游人如織,風很溫暖也很體貼,一只金腰燕無所畏懼地棲落在地上,對隔著一步遠的千纓嘰嘰喳喳叫了好久。

    千纓看看它,無奈地說“聽不懂呀,你好好活吧這里很危險會有人來捉你的”,又見它動也不動,搖搖頭說了一聲“這么固執我也幫不了你啦”,說罷站起來就跳進了曲江池。

    所以沒有慘兮兮的眼淚,也沒有多么悲壯,只有“噗通”一聲,伴著一朵小水花這一生就走到了頭。

    想成為一個不負責任想死就死的人很容易,就是窒息感令人覺得糟糕了些。

    就在千纓消極等死之際,一只手卻猛地伸過來將她拽出了水面。千纓咳咳咳,那人也從水里冒出頭來咳咳咳。千纓看不清其模樣,那人也不打算讓她看到模樣,轉過頭費力勾住她脖子就往岸邊去。

    于是千纓不負責任的自我了斷就這樣被好心伸出援手的長安城某官人給破壞了。

    這位官人頭發花白,一身舊舊的青色公服,正是旬假出來放空的許稷。

    許稷顯然也是累壞,癱坐在地上直喘氣,等喘夠了氣也不問千纓為什么尋死,卻是打開自己帶來的書匣,從里頭摸出一只小酒囊來遞了過去:“天這么暖和,水比我想象中要冷哪?!庇终f:“喏,郎官清1,娘子不嫌棄就喝一些?!?/br>
    千纓懵懵接過酒囊,小心翼翼拔開來喝了一口,味道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日頭正好,許稷守著書匣和可能再次跳曲江的千纓曬太陽,甚么也不過問。她做人有些固執,做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底絕不半途撂挑子,但對不該好奇的事也絕不好奇。

    雖不能一下看穿千纓的來歷和她跳曲江的理由,但也能隱約猜到一二。不過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千纓卻并沒有滿臉愁容悲苦地朝她傾倒委屈與傷心,半酒囊的郎官清下肚,伴著曲江越發暖和的日頭,她反而變得明朗了起來。

    “哎,可見打算死的時候并沒有認真想后果哪?!痹S稷眼看著自己狠狠心買來的一酒囊郎官清就快要終結在千纓的肚腹里,無可奈何地想。

    當然后來無可奈何的事也并不止這一件,與千纓的故事說起來長得沒邊,不過都是后話了。

    雖然兩個人的關系從一開始就透著互取所需的意味,譬如都需要一個已婚的身份,許稷甚至還可以就此解決在長安令人頭疼的住房問題,但相處到現在,姊妹般的互相關照信任與性格上的彼此補足,已成為兩者關系的維持基礎。

    千纓像姊姊一般會照顧人,而許稷超乎年紀的冷靜與胸懷則又彌補了千纓的沖動與小氣,重要的是,這個家不再令人覺得憋悶透頂了。

    千纓消氣了。

    面對抱著一堆山野味且毫無脾氣的許稷,她沒什么氣好生,但還死鴨子嘴硬地忿忿道:“難道不疼嗎?沖著這疼也不能就這樣算了!”

    拆開幞頭,花白頭發里藏著一只硬邦邦的包,摸著令人覺得心疼。

    “疼啊,所以要趕緊回去抹藥?!痹S稷故意這樣說,千纓便再沒甚么旁的可以爭執,趕緊接過她手里抱著的山野味,快步往家里去了。

    雖然回家免不了被岳父大人奚落一頓,但許稷并不在意,因等他說累了,事情便也告結了。

    ——*——*——*——*——

    許稷后腦勺的包還沒徹底消下去,銓選考試之期就悄然而至。

    順利通過南曹檢勘合格的許稷一大早收拾了書匣,肩負著千纓的重托與期待,揣著千纓去慈恩寺求來的“官運亨通符”前往考場。

    說起來每年銓選都有眾多選人及家屬仆從千里迢迢自州縣奔赴長安,幾十年前甚至有過數萬人同時跑來考試的盛況。如今雖然人稍少了些,但邸店飯莊到了這時候還是人滿為患,烏壓壓一群,邸店飯莊的主人通通捏著錢不知該喜還是煩躁。

    對于國家也是一樣,雖通過銓選可選拔人才,但如此多的選人往往返返也是徒增漕運之耗費;而吏部更是對此有十足的發言權,上上下下胥吏不過一百五十人,要面對近萬人的考生群體也是夠頭疼好一陣子。

    痛苦啊,煎熬哪!

    不過來了都來了,亮出真本事考吧!

    吏部眾員摩拳擦掌,霍霍等著宰殺、哦不,等著給前來考試的選人驗身。

    選人們根據官品高低被分為三組,稱作“三銓”,由吏部尚書主持的六品、七品官員銓選,稱作“尚書銓”;而兩位吏部侍郎各負責一組,主持的八品、九品銓選,則分別稱作“中銓”和“東銓”。而許稷作為流內末等文官,自然是被安排在后者銓選隊伍中。

    天還沒大亮,拿著文解家狀2等證明身份文書的選人們便在考場外排起了長隊,吏部胥吏們分組對選人進行身份核驗,以防有人冒名頂替前來考試。

    “家狀上不是寫你是三角眼嗎?你這也叫三角眼嗎?圓得跟棗子似的,是不是捉刀客?!”、“不是啊,某是眼睛腫了??!”

    “說是無須啊,你這個胡子是甚么!”、“呵呵,才養出來的,夫人說這樣比較帥?!?、“這個時候養甚么胡子耍甚么帥,去刮了不然不讓進!”

    “……”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這世上愛狡辯、愛耍帥、愛犯蠢等等選人,齊聚一堂,光是核驗身份便可稱之為大戲一場。

    而許稷的身份核驗則是再順利不過,家狀上一句“年少白頭”就輕松讓她進入了下一環節——搜身。

    搜身以防止考生夾帶作弊,是自古以來考試一貫推行的基本流程,但也是考生發揮想象力的重要環節。

    你搜搜搜,我藏藏藏,斗智斗勇樂此不疲。

    胥吏將許稷的書匣翻完,確認沒甚么問題,盯住她:“再給最后一次機會,有小抄主動交出來?!?/br>
    許稷一臉坦蕩蕩,抬起雙臂讓他搜。胥吏貪圖搜身進度,象征性地找了找便收了手,不茍言笑道:“跳一跳!”

    許稷就聽話地原地用力跳一跳,跳得腳板底發麻腦袋發暈,胥吏一聲令下“停!進去吧!”

    許稷便拎起書匣從從容容往里走。

    至此,對于許稷來說,銓選考試已完成了大半。

    因順利進入考場才是最重要的事,考試內容都在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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