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楚懋的眼睛往小幾上的匣子處掃了一眼,阿霧立即又乖覺地站了起來,“先頭我同嬤嬤正說這個事,我年紀輕沒經歷過事兒,哪里管得了偌大的王府,還想請嬤嬤再辛苦幾年,也讓我好跟著學一學??捎謶n心嬤嬤的身子骨,所以還請王爺示下?!?/br> 楚懋的唇角勾起了三分弧度,這算是對阿霧的識趣表示了高度的贊揚。要知道四皇子嘴角的那一分弧度是天生端著的,如果勾起兩分,那或許是嘲諷也或許是謔笑,但三分弧度那就是真誠贊美了。就這么個細微表情,阿霧研究了許多年。 “姑姑把匣子收回去吧,王妃說的也有道理,今后還請你多指點她?!背贿€是希望郝嬤嬤管家的。 阿霧笑著坐了回去。舉止得宜地聽著楚懋和郝嬤嬤寒暄,并能適時加入一兩句很合宜的話,今天的會面算得上賓主俱歡,只不過阿霧才是賓而已。 最后楚懋親自扶著郝嬤嬤上了停在玉瀾堂內的竹轎,還親手為郝嬤嬤的膝蓋搭上了虎皮毯子。 阿霧自然也在旁邊,腦子里想的卻是,原來楚懋絲毫不忌諱與郝嬤嬤有接觸的,他的潔癖呢,或者說潔癖其實是怪癖? 到了郝嬤嬤住的紅藥山房,佩蘭小心翼翼地扶了她下來,一邊走一邊再忍不住把憋了一路的話倒了出來,“嬤嬤,王妃剛才說的真話還是假話???” 郝嬤嬤的腳步停了停,“不管真話假話,你今后都要敬著這位王妃,拿得起放得下,是真正的聰明人?!?/br> 佩蘭“哦”了一聲,小聲地道:“王妃長得可真美啊?!?/br> 郝嬤嬤嘆息了一聲,“是啊,百年難出的美人,就連當年的……”郝嬤嬤沒有繼續說下去。這樣的美人,這樣靈透的心思,不為利動,不為名搖。自己要把府里的對牌和鑰匙交給她時,她的眼里沒有一絲的波瀾,恐怕當時她就不想接這個活兒,但又怕自己身體支撐不住,擔心殿下怪罪,這才讓人去請殿下回來。 而殿下不過是一個眼神,就叫她看穿了態度,立馬就推拒了這管家的權利,并且把開始說的讓自己再管些時日,變成了再管幾年。 真是看透了事情的明白人。自己一個乳母能做什么,又無親人,也就無那所謂的私心,累死累活管個家,還不是為主子盡心盡勞。她不擔責,日子過得更輕松。 但是郝嬤嬤也知道管家這是楚懋對她的看重和敬待,她不能不識好歹的拒絕。對于名不正言不順的人來說,再也沒有比掌握實權更好的體面了。 而這廂楚懋將匣子又給了郝嬤嬤后,回頭別有意味地看了一眼阿霧。 阿霧心里冷哼,只覺得楚懋多疑得可惡,以為誰都惦記你那點兒家底??? 其實換了是誰都得覺得奇怪,一府的主母上無婆母,還拿不到管家權,她能是真正的心甘情愿嗎,會不會暗地使絆子? 盡管阿霧覺得楚懋拿齷蹉懷疑傷了自己的光風霽月,可人在屋檐下,她不得不低頭。必須得借機表明真心才好,否則她害怕今后郝嬤嬤那邊有什么幺蛾子哩,就算郝嬤嬤沒有,但是那位義妹就不好說了。 因為這位義妹,阿霧已經回憶起她的身份了。 待兩人重新入座后,阿霧有意陳一陳情,表一表真心,例如,王爺的乳母就是妾的乳母,妾是由衷地高興郝嬤嬤能管家,妾也會跟著她好好學的,定然不會讓王爺為后宅的事情分心云云。若是能說得楚懋略微內疚,那能再討要一點兒好處就更好了。 阿霧深諳言語的妙處,有時候做得好,未必趕得上說得好。 不過阿霧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楚懋問道:“王妃可有小字?” “呃?!卑㈧F完全沒料到楚懋會是這個開場白,愣了愣才道:“妾的小字是勿憂,家里人都叫我阿勿?!?/br> “阿勿?!背貜土艘淮?,“很少聽女兒家用這個勿字單稱的?!?/br> 問得這樣仔細,仿佛他真的很關心似的,阿霧心里腹誹,嘴上絲毫不慢地道:“是,所以妾更喜歡山幽云霧多的霧?!?/br> 楚懋心里一稟,霧氣輕薄,遇日則散,不是長壽之名,而且,自己的字是“勤煦”,顧野王的《玉篇》說,昫,日光也。 不過楚懋雖然頓了頓,還是又重復了一次,唇角略翹地道:“阿霧,霧凝璇篚,風清金懸,好字?!?/br> 阿霧的唇角也笑了笑,她的名字自然是好名字。 “阿霧,你是我的王妃,這內院本該交到你手里,剛才委屈你了?!?/br> 阿霧趕緊站起來,誠惶誠恐,“王爺,我是……”本來大好的時機述衷情,但是奈何楚懋擺了擺手,打斷了阿霧的表演。 “我自然知道你是真心實意的。這種事情可沒幾個人會拿來做人情?!背蛉さ?,“你是為我著想,敬著姑姑,可我卻不能把你的體貼視作理所當然,阿霧?!?/br> 阿霧聽了這番話,心里比寒冬手捧暖爐還舒服,若非有前仇舊怨,阿霧指不定就被楚懋的“禮賢下士”給籠絡了去。 “我這個四皇子雖然處境不算好,可畢竟是圣上親封的祈王,也有封邑和幾處田莊,明日我讓李延廣把賬冊和鑰匙送來與你,今后就請王妃幫我打理?!?/br> 楚懋說得輕描淡寫,可實際上他賦予阿霧的權利非常不小,尋常的皇子,這封邑和田莊就是他所有的生息處了,相當于整個家底兒都交給了阿霧,內院的支出都是每月到外院來關,而外院的銀錢從哪里來,就從這封邑和田莊來。 阿霧相當于扼住了內院的咽喉。 不過,很可惜的是,楚懋家大業大,據阿霧所知,這位祈王殿下暗地里cao控了不少巨商,甚至那些巨商可能本身就只是他的一個掌柜而已,他可不缺錢。 而外院也絕不僅僅只有封邑和田莊的收入。而外院的管事權也自然就不在阿霧手里了,她管的東西不過是王府的九牛一毛。 不過,平心而論,如果阿霧不知道這些,那她或許真的會被楚懋的慷慨大方而感動投誠。 “我怕我管不好?!卑㈧F不再稱妾,因為祈王殿下從她的小字入手,拉近了彼此的距離,而阿霧也打蛇隨棍上,不想再自稱妾。 “外院的吳翰永精通庶務,你若是有不懂的,向他請教就是?!?/br> “是?!卑㈧F不再推拒,免得給楚懋一個敬酒不吃吃罰酒的印象。不過她心里想的卻是,祈王殿下的心未免也太寬了些。阿霧自問,自己的容色還算過得去(當然這是她極度自謙而實則極度自戀的說法),這位殿下居然一點兒也不介意自己和外男接觸,雖然那人是個管事。 同時,楚懋用的是“請教”二字,顯然他對外院的管事很看重,也不許自己的王妃自以為地位高而不敬重他們。 阿霧忽然有些了解,為何當初楚懋會成功了。也許自己應當向他學一學。 便是對阿霧自己,楚懋也算是煞費苦心地籠絡了,盡管他不愿意用最簡單最親密的一招——行房。但就阿霧這個特殊的個案來說,楚懋處理得極成功。首先,不行房就已經籠絡了阿霧。其次,來上今日這么一招,將阿霧劃為了自己人,或者說,他試圖讓阿霧覺得她成了他的自己人。 但無論怎樣,迄今為止,阿霧對楚懋的惡感沒有繼續加深,甚至有略微緩解的可能,這已經算得上是祈王殿下的成功了,如果他知道的話,相信他會感到驕傲的。 不過出乎阿霧意料的是,祈王殿下因為先前阿霧孔融讓梨的表現和后來爽快的接受他的示好,并表示為了祈王府的銀錢收益,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所以他決定小小地犧牲一點兒他的時間,陪同他的王妃共進晚餐。 阿霧則在她心底的小黑本里偷偷地為楚懋添了一筆,惡行記錄。 如果阿霧能讀出楚懋的心聲的話,她將永永遠遠地為自己今日的“如花解語”而后悔。 飯后雖然楚懋又去了冰雪林,但是在月亮還沒有掛上樹梢的時候,他踏著霜色月華,又回到了玉瀾堂。其實,按照他本來的打算,從今晚開始,他就該睡在冰雪林了。 但是面對阿霧,楚懋實在開不得口,因為他的這位王妃不僅是他老師的女兒,同時,她實在是太善解人意。面對在新婚夜也不愿意同她行房的夫君,居然毫無怨言怨色,楚懋能感覺出阿霧在這件事上的真誠。這無疑讓楚懋大松了一口氣,因為這事著實是他有愧。 有丈夫而居活寡,對女人來說實在太殘忍,甚至意味著她將來可能也不會有孩子。但是楚懋暗自承諾,如果有一天他需要一個子嗣,他會首先考慮阿霧的。 當然這不足以讓阿霧脫穎而出,能與祈王殿下繼續共枕而眠。阿霧今日的聰慧和乖巧也起了作用,但最重要的是,她不會讓楚懋感到反感。各方面都很有規矩,愛潔,和他一樣不喜碰觸人或被碰觸。 以上種種優點,無疑讓阿霧榮登了“祈王殿下最滿意女子”的寶座。 楚懋進屋的時候,阿霧已經洗漱好了,穿著一件月藍綾袍,趿拉著粉地繡月藍色牡丹鞋面灰白底子的軟緞鞋,一只腳正擱在蹲在地上的紫扇的腿上,由她涂抹香膏。這種香膏是宮廷秘方,可以將腳上的細絨毛粘掉,讓肌膚看起來如細瓷般無暇。 阿霧沒有聽見任何通報聲,所以在楚懋出乎意料地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汗毛都豎起來了,那是面對敵人的反應,不過她的神情很快就和軟了下來,優雅地站起身,優雅地攏了攏衣裙,遮住了剛才露出來的修長潔白的腿,以及晶瑩若雪,小巧可愛如花瓣的腳丫子。 “王爺?”阿霧的尾音略略轉高,這是問句。 ☆、115晉江vip 如果楚懋告訴阿霧,從今往后他不住玉瀾堂而住冰雪林的話,阿霧絲毫不會覺得驚奇,因為她早就料到了,何況楚懋的衣物等個人用品全都不在玉瀾堂。 而阿霧也估摸著,楚懋會在今日回門后告知自己這件事。 所以這個時候楚懋居然回了玉瀾堂,多少讓阿霧覺得有一絲驚奇。她在行過禮后,飛快地走到屏風后,套上了外袍這才再次走出來。 楚懋的眼睛往阿霧的腳上掃了一眼,接著就走進了凈房。 等楚懋掀開簾子上床的時候,阿霧已經裹得嚴嚴實實地藏在了厚厚的鋪蓋卷里了。被子卷得很高,只露出小小一張臉來,越發顯出絢麗的精致來。 只不過那微微顫抖的睫毛泄露了她裝睡的真相,楚懋的唇角勾了兩分,熄燈上了床。 黑暗里,阿霧睜開眼睛,只覺得懊惱,快喘不過氣來了。其實她睡覺的姿勢并不規矩,前兩日那是繃著精神地在裝,可天知道她睡著以后是個什么模樣啊,會不會碰到楚懋?再則,阿霧也懊惱,大約以后她的飲食必須多注意些了,少吃些產氣的東西,什么芋頭、紅薯、板栗還是豆腐之類的都不能沾了。 阿霧側過頭去看了看楚懋,見他側著身子,背對自己,手搭在腿上,呼吸勻凈。不知道他這樣的神仙人物,會不會有自己這種很私人的煩惱呢?阿霧想著想著也就睡著了。 到了夜半,楚懋明顯地感覺有手在自己背后撓。只見他熟門熟路地將自己蓋的兩床被子中的一床卷成一條“楚河漢界”擱在兩人中間,將阿霧連著被子一起往里推了推,阿霧“嚶、嚀”一聲,翻了個身朝里睡了。 第二日阿霧醒過來的時候,楚懋已經出了門,她見自己依然規規矩矩地處在內側,心里十分滿意,覺得自己臨出閣時的自我特訓還是挺有成效的。 阿霧用了早飯不久,就有丫頭來請示,說外院的吳管事帶著賬房上的段二在二門外頭請見。 阿霧沒想到楚懋昨晚才說的事情,今天就吩咐了下去,行事如此雷厲風行。 “請他們在前頭花廳等我,小心伺候?!卑㈧F吩咐紫扇道。這位吳管事大約就是楚懋口中的吳翰永了,阿霧怕小丫頭不懂事怠慢了他們,亦或者被有心人在中間挑撥生事,所以直接吩咐了紫扇去招呼,也算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了。 阿霧重新換了一套見客的首飾,這才起身帶著彤管等人去了前頭花廳,一路想著今日倒得抽點兒空來整肅整肅這玉瀾堂的人,自己雖然帶了不少丫頭過來,但總沒有連灑掃的婆子和粗使丫頭也陪嫁過來的道理。 阿霧到的時候,吳翰永和段二已經喝上茶了,段二正瞇著眼欣賞紫扇那漂亮的臉蛋兒,吳翰永正背著手欣賞墻上掛的一幅山水畫。 沒想到這位吳管事還是個喜好風雅之人,阿霧如是想,她一進去,吳、段二人都趕緊躬身行禮。 “吳管事和段賬房無須多禮,請坐吧?!卑㈧F輕輕笑道。 這聲音激得段二身子一顫,一股酥麻從腳底往上盤旋,真個叫聲如玉珠落冰盤,色如麗日耀寒江。段二本來一向自認為別看這京城的爺啊、哥兒的尊貴,可要論起誰睡過的女人漂亮,他段二可不輸給他們。 段二是個歡場浪子,如今二十五、六的人了,都還沒成家,憑他在祈王府賬房里的第二把交椅的位置,想嫁他的女人多了去了,但段二都看不上,常日里往那花街柳巷去,包著好幾個粉頭,那才叫色如春花,身如浪鶯,有滋有味的女人,而且這京城里的只要是掛了牌出來賣的花、魁,十之七、八他都享用過的,比那些貴婦人可好看多了,也有意思多了。這是唯一讓段二覺得他不輸給那些天潢貴胄的地方。他們囿于規矩和長輩,還沒自己來得瀟灑。 只今日,段二瞧了一眼這位祈王妃后,煞時就覺得自己以前就是那井底的青蛙。 本來先才段二還在想,怎么王妃身邊的得力丫頭長得如此漂亮,也不怕爬了主子的床,如今他才知道,人家王妃根本不用擔心這一點兒。 比起段二的失態,吳翰永看見阿霧時就淡定多了,只不過略微愣了幾息而已。 “想來是王爺叫兩位來的吧?”阿霧道。 “正是,王爺叫在下把封邑和田莊的這些年的產息交給王妃打理,因要得急,只帶了近三年的賬本過來,前頭的明日就送來?!眳呛灿赖?,“這些賬務主要是這位賬房上的段二爺在打理,所以在下也將他請了來?!?/br> “不敢,不敢,王妃和吳管事叫小的段二就是了,哪里敢稱什么爺?!倍味炭值毓?。 阿霧示意彤管和她身邊的丫頭翠黛將賬本捧到一邊的桌子上,打算盤對賬。 既然楚懋行事雷厲風行,阿霧也不能落了個拖拉的印象,“還請兩位不要介意,既然王爺讓我接手管這事兒,交接清楚后,也省得今后打麻煩。并非我不信任兩位?!?/br> 兩人點頭稱是,對阿霧這番做派絲毫不反感,兩人本來就是來交接的,賬務上的事情也復雜,兩個人又都是大忙人,本還想著若王妃是個慢郎中亦或一竅不通之人,指不定要花多少時間精力在這上頭,沒想到這位王妃比他們還爽利,這就已經擺開交接的陣仗了。 段二的眼尾余光往翠彤那邊掃去,看她打算盤那手勢,飛龍走鳳的,就知道是熟手,沒想到這位王妃身邊還有這樣的人才。人長得也好看,雖然不如前頭那位紫扇姑娘,但也算是俏麗有余了。 這般伴著算盤的碰珠聲,阿霧向吳翰永問道:“還請吳管事給我大致說一下王爺封邑和田莊的情況?!?/br> “王爺的封邑在古北口附近,三個田莊都在山東?!眳呛灿姥院喴赓W地道。 古北口,那可是大夏朝和北蠻之間的門戶之地,常年不靖,自己前世的舅舅居然將楚懋的封邑劃在那兒,也真是夠偏心的了,那里能有什么產息。 阿霧想了想,“那封邑都有些什么生息之物?” “田賦以及一些商賦?!?/br> 阿霧覺得這位楚懋口里讓自己請教的精通庶務的吳管事明顯是在敷衍自己,也不知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楚懋的意思。不過不管怎樣,至少自己有借口“請教”。 “哦,都有些什么商賦,依我想,那里地貧人稀,但產戰馬,卻不知想得對不對?” 吳翰永沒想到阿霧這樣的敏銳,于是也打疊起精神,正經來應酬阿霧了,“是的,雖然北蠻多有sao擾我朝邊境,但休戰時兩方也時有,嗯,互市,多少有些商賦?!辈晃ù笙某c北蠻有互市之約,前朝也有,但通常都是簽了毀,毀了簽,全看北蠻人高興。 “那怎么經營馬場了么?”阿霧問得很露骨。 吳翰永心一稟,“王妃如何這般問?” 阿霧笑了笑,“沒什么,只是覺得商賦的收益不穩定,還不如經營馬場來得產息多,我知道王爺的封邑偏遠,田莊恐怕也是薄瘠之地,產息不多,支撐這偌大王府自然不易,所以才問問,如是未曾開設馬場,今后咱們倒可以試一試?!?/br> 吳翰永也僵硬地笑了笑,“是有一兩個馬場,能敷衍開支而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