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大太太沉默了片刻,又問,“德勝班住的那塊兒找了嗎,” “也尋了,不見人?!?/br> 這話讓大太太松了口氣,只要大老爺沒去戲班子哪兒鬧出什么丑事就好,“他也正是的,明知道是老太太的大日子也到處走,你去找大老爺身邊守門的趙自發,問他看到大老爺出門去哪里了沒有?!?/br> “是?!蹦茄绢^得了話,自下去。 可她和大太太這一翻對話雖然悄悄聲的,可這戲臺子上還沒敲鑼打鼓,有人的耳朵又尖,將這些都聽了去。 羅二太太一邊拿手絹遮住嘴巴,一邊兒傾斜身子同旁邊的肖太太道:“這是趁熱鬧去那一邊兒了吧?!毙ぬ珣T來和羅二太太要好,一向是無話不說的,羅二太太知道了這等事情,自然要同她說一番、笑一番的。 羅二太太說得還真準,這老太太的大壽忙下來,大老爺已經好幾天沒去王氏那邊了,心里想得厲害,王姨娘生了兒子后,身子依然苗條,可越發白皙潤膩,胸前兩團簡直能將人都埋下去,于床、事上更浪得開,大老爺一想起她那風情,就腿股打顫。 何況兒子又正是最乖的時候,把大老爺一顆心繞得糖似的,一有空子就恨不能去那母子倆的宅子。這日是宴請女眷,大老爺瞅著沒自己的事,大太太又一邊忙不空,他正好去王姨娘那里找補找補。 卻說,大太太今日是主人家,須得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才能招呼周到,那羅二太太的位置離她不愿,她的話不大不小,像故意說給她知,可又像不是,但那語氣聽得大太太眉頭一跳。 雖然羅二太太的那句“那一邊兒”沒頭沒腦的,別人根本聽不出其他意思來,也不一定就是指外宅,可是大太太一聽就覺得肯定是大老爺在外頭有人了。何況最近這一年來,大老爺經常外宿,大太太忙著榮五的事情,又指望大老爺在外頭活動,所以對大老爺放松了許多。今日乍一聽,大太太就知道不好了。 這男人沒有不偷腥的,大太太也不是非要將大老爺管得死死的,尤其是年紀大了后,她的心思也就多在兒女身上,沒再過多放在妻妾爭寵上頭了,大老爺零星偷偷嘴,大太太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要長期寵個狐貍精來跟她別苗頭,大太太就萬萬不能容忍了。 這在外頭養個人吃她的用她的,還在外頭享福,那還得了。 不過大太太心里翻江倒海,臉上卻絲毫不顯,依然笑得和樂樂的,周到地招呼客人。 等送走了客人,大太太才使了身邊的婆子去打聽大老爺的行蹤,究竟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最重要的是,是不是真在外頭養了小娼、婦。 這日初夏的陽光熱切地鋪灑在院石上,雖然炎夏只是初試鋒芒,但已經顯示出了咄咄逼人之勢。屋里的槅扇都已取下,窗戶大開,由著絲絲縷縷的涼風透過,阿霧正坐在躺椅上,由著紫墜給她修指甲。 院中有素馨花的香氣隨著涼風陣陣飄來,本是無事悠閑的下午,卻被一連串急躁的腳步聲打破。 “姑娘,老爺和太太都回府了,直接去了老太太的上房,還讓人去請了國公爺,大老爺和二老爺都回來了,聽說是抓到了老爺的逃妾王姨娘,原來她成了大老爺的外室,養在外頭,還生了個兒子?!惫芡B珠炮似地一進門就噼里啪啦地說了一連串還不帶換氣兒。 阿霧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紫墜是慣來沉穩的,給阿霧修指甲的手分毫不抖。剩下個管彤,孤零零站在“戲臺子”上,這樣一出鬧戲居然沒人感興趣? 紫墜在全心全意欣賞自己磨出來的指甲,完美的半月圓,姑娘的指甲又長又亮,粉粉嫩嫩如同花瓣一般,稱得一雙手簡直像玉雕鬼才的絕世杰作一般,直教人愛不釋手,恨不能睡覺都抱著。 阿霧的心卻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靜。她這是有點兒近鄉情怯,不敢去看榮三爺的臉色。走到這一步,榮三爺和兩兄弟基本就算是扯破了臉皮的,想要再弄什么兄弟情深,一個籬笆三個樁就不太好意思了。 何況雖說王姨娘只是個妾,對榮三爺來說更是什么都不是,恨不能她死了才好,可畢竟是一頂綠油油的帽子,還是自家兄弟給他戴的,這件事他要是忍了,未免就顯得太懦弱了。 再來,榮三爺在官場的身份十分尷尬。官場上清流一派,講出身清貴,一定得是進士出身,清貧是無所謂的,但門風一定要好。榮三爺是文官,又是狀元出身,才干皆具有,很想入清流,混個領袖人物當當??上质前矅娜蠣?,勛貴出身,同清貴涇渭分明,在官場上也會有博弈。 如此一來,榮三爺就落得個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清流覺得他是勛貴一系,勛貴覺得他清傲難馴。 這番王姨娘的事情一出,是危機也是契機,就看人榮三爺能不能狠得下心快刀斬亂麻了。 阿霧之所以事前不同榮三爺商量,就走了這步棋,完全是要謀圖逼榮三爺和榮府決裂的意思,哪怕此次不行,可下一次就說不定了。 阿霧對榮三爺同榮府的感情拿不定主意,畢竟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安國公對他也不算壞,為著仕途順利,忍辱負重,孝敬雙親是最好的??砂㈧F卻等不得,她決不允許老太太和大太太打她親事的主意。 再說了榮四的親事和田皇后一系牽扯了關系,今后榮五又要和向貴妃一系攀上關系,這兩位最后可都是輸家,榮三爺如果不及早跳出這泥潭,遲早要被拖累的。 可嘆的是阿霧卻不能告訴榮三爺實話,因為如今的局面,誰也看不出四皇子有可能問鼎大位。阿霧又拿不出證據說四皇子要造反,這等大事,榮三爺哪里會聽她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家的話。 阿霧自問自己是為了三房好,她對榮府可沒有任何情意,因此才一定要走出這步棋,不惜犧牲一點兒榮三爺的名聲。 可京城世家的丑事多了去了,三兄弟共睡一妾的事,這也就是大庭廣眾鬧了出來,如果不鬧出來,其實說起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有人家里有父子聚麀之亂,翁婿扒灰之丑,人知而不說也。 “姑娘,你就不關心???”彤管問。 阿霧睜開眼睛看了看她,“這等丑事,家里遮掩還來不及,我一個姑娘家如何好去關心,父母之丑,更是要避諱。你去將院子里的丫頭、婆子看好了,不許任何人碎嘴,否則直接捆了發賣?!?/br> 彤管點點頭,趕緊去了。 不一會兒,紫扇從外頭回來,阿霧的指甲已經修剪好了,她滿意地摸了摸手指,讓屋里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 紫扇便仔仔細細把這一日發生的事都說了個明白。 大太太是行動派,很快就查明了大老爺在外頭的宅子在哪兒,安排了次日的事情,這是要親自帶婆子上門。阿霧讓人一直留心著大太太的動靜兒,待大太太前腳出門,后腳崔氏也出去了。 這是阿霧勸崔氏去看看針線鋪子的經營情況,崔氏本懶怠去,全推給了阿霧,但奈何阿霧一直勸,她也就只好出門。 那頭羅二太太在王姨娘的外宅買通的婆子,覷了個空,在事情還沒發生的時候,就未卜先知的知道了后頭的一場打鬧,先先兒地就通知了羅二太太。 這一下,大太太叫人打上門去,哪知道一看那外室,簡直眼睛都鼓起來了,正是當初給榮三爺的那匹揚州瘦馬,王氏。 大太太驚得心都不會跳了,但她好歹是國公府的宗婦,遇到的大小事情說也說不完,當下就立時要叫人綁住王姨娘同她那兒子,要打發得遠遠兒的,若不是皇城根兒下不好下殺手,指不定當場她就要打殺了王氏。 但王氏身邊自有一幫能人,丫頭、婆子都是孔武有力之輩,恁是護著王姨娘和她那寶貝兒子從后門兒逃了出來,以為跑到大街上,大太太就不敢下手了。 王姨娘也是精明人,一看大太太的樣子,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也就再顧不得要藏頭縮尾,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往大道通衢上跑。 最后踩著裙角,一個跟頭跌下趴在了羅二太太的馬車下。至于為何時機這般巧,就只能問羅二太太的車夫了。 可這還不算什么,崔氏的馬車也剛好從街那頭駛過來。本來崔氏是不會經過這里的,但她的大丫頭司琴央求她要買個物件,才到這通濟大街來的。 當時,王姨娘、崔氏以及大太太派來的在王姨娘后頭追趕的家奴,臉上都仿佛開了顏料鋪子似的,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又都像見了鬼似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79晉江vip 只有羅二太太覺得她這些時日費的人力、物力實在太值了,居然看了這樣一場別開生面、熱鬧非凡的好戲。 “天哪,這不是你家三爺的逃妾么,前些年我還在大慈寺見過一面的,我沒認錯吧,”羅二太太驚訝萬分地對崔氏道,“她怎么還在京城吶,這娃娃又是誰啊,” 王姨娘旁邊奶娘懷里的環哥兒早嚇壞了,“哇——”地一聲哭出來,向王姨娘伸出手喊道,“娘,我要爹,我要爹……” 這孩子也是特別,別人嚇到了都是要娘,只有他是要找爹。不過大老爺平日也確實疼愛這孩子,父子親一點兒,不算奇怪??此拿志椭?,一個外室樣的,取的名字也是從“玉”,同榮珉、榮玠一般。 “你爹是誰呀?”崔氏直不愣登地問了句。她這是腦子也沒反應過來。 “不是你家安國公府三老爺的么?”羅二太太明知故問。 “不是,大老爺,大老爺?!杯h哥兒哭道,可就是這樣,也不許人把他爹換了??伤掃€受不太清楚,只一個勁兒地喊著大老爺,大老爺。 這就是jian夫另有其人了。這下就不難打聽了。 接下來崔氏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揚,立刻叫人把王姨娘捆了帶回國公府,司棋、司琴早眼捷手快地派人去衙門給榮三爺送消息去了。 崔氏不是外人,后頭追著王姨娘攆的人是國公府的家仆,是大太太身邊的心腹,她還是認得出的。那一聲“大老爺”也讓崔氏立即就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往后倒,靠在馬車車轅上才穩住。 羅二太太自然要上來安慰。 崔氏忙拒絕了,道了聲抱歉,回了車內,一行人急匆匆要回國公府,好在司琴勸住了崔氏,讓她去半路接榮三爺一塊兒回去。 崔氏拍了拍腦袋,是了,她是極不善于理事的,何況還是這種大事,自然要讓榮三爺來拿主意。 于是夫妻倆在半路匯合,一同進了安國公府,徑直去了上房。 紫扇將這些事仔仔細細說完后,外頭就有小丫頭在院子里高聲道:“姑娘,三老爺和太太回屋了?!?/br> 阿霧站起身,“把我那柄碧絲團扇拿來?!?/br> 雖說入了初夏,可還不算太熱,團扇也是將將從扇篋里拿出來的物件,阿霧今年還沒用,可這會兒她繼續一把團扇,可以遮擋她的心虛,在不知如何說話時,還可以故作欣賞那扇面。 要說阿霧的這柄碧絲團扇真是個稀罕物,可外行人根本看不出那扇子的價值來,就這小小一柄,就要幾百兩銀子。 扇面以一種稀少罕見的金絲美人淚斑竹的竹絲編成,那竹絲只要竹竿上最嫩的一截子的表皮,以特殊的手法剝離出來,薄如宣紙,可透光避水。 而這竹絲有碧有黃,匠人就著這竹絲的顏色,編成了一幅活潑可愛的小雞啄蟲圖。碧色為背景,竹黃恰而成一對兒茸毛小雞,那淚斑化作蟲子,真是巧奪天工。 阿霧愛這團扇圖案的別致,和竹絲的天然,可那竹絲薄透,叫好些人看了都沒猜出這是竹絲編的。 阿霧接過紫扇遞過來的團扇,去了崔氏的屋里。 崔氏的屋里這會兒落針可聞,這府里下人沒有蠢笨的,或多或少聽到點兒風聲,這會兒看了主子的臉色,連大氣都不敢出。 小丫頭給阿霧打起簾子,里頭早有人告訴了榮三老爺和崔氏,阿霧進了門,道了一聲,“爹爹,太太?!?/br> 榮三老爺臉色有些難堪,見到阿霧,臉色浮起一絲尷尬之色,這種事情叫女兒知道了,做父親的總覺得面子難過。榮三老爺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阿霧善解人意地道:“爹爹,我都聽說了?!?/br> 榮三老爺的臉瞬時漲紅了。 阿霧在路上就仔細斟酌了要說的話,“爹爹,祖父怎么說?” 說起這個,榮三老爺就胸口憋悶,恨不能拳打腳踢一番,可惜他是個文人,對方又是父親,就只能隱忍,“你祖父將你大伯、二伯斥責了一番,要處置了王氏,那孩子畢竟是你大伯的骨血,所幸年紀小不記事,要接進府里?!?/br> 阿霧早就料到安國公要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這事就這樣算啦?”阿霧將扇子半遮住臉,“祖父也忒偏心了?!蹦峭跏虾么跏菢s三老爺的妾氏,如今在京里鬧得這樣沸沸揚揚,安國公如此處事,頓時就顯得有失公允了,明顯是貶壓榮三老爺。大家伙的眼睛可是雪亮的,今后榮三老爺就是分家,大家心里也能體諒他的不容易。 榮三老爺眼底冒出一股淚花,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榮三老爺這會兒精神頭完全沒有了,他對安國公的偏心簡直是失望透頂了,他無論再怎么努力,都趕不上他那兩個嫡出的兩個混賬兒子。 本來榮三老爺不過是對老太太這位嫡母有極大的怨憤,與兩位同父異母的哥哥還算過得去,可經由這一回,原就淡薄的兄弟之情幾乎喪失殆盡,再被安國公這樣一偏袒,僅有的一點兒血緣情也消失了。 榮三老爺長嘆一聲,崔氏跟著又委屈、又憤怒,強忍著沒出聲,就怕惹得榮三老爺更難過。 “此事一出,咱們國公府的名聲可就壞透了?!卑㈧F這是提醒榮三老爺,這事可對他的官聲有害啊。 可榮三老爺和崔氏心頭想的卻是阿霧的親事,有這樣混賬的叔伯,被人罵連府里的石獅子都沒有干凈的,那阿霧還能說上什么好親事?四姑娘親事已定不容擔心,五姑娘是京城雙姝之一,聲明在外,影響也不大,唯有阿霧,他榮吉昌是受害者,這是還要害了阿霧。榮三老爺是無論如何都忍不下的。 “老爺,咱們就不能分家嗎?”崔氏終于忍不住了。 榮三老爺又是一聲長嘆,“父親絕不會同意分家的?!崩洗罄隙粻帤?,今后全要靠他這個弟弟扶持,安國公不管老太太他們是如何對付這三兒子的,只一個勁兒地要求榮三老爺不計回報的付出,完全當成了那兩個哥哥的扶梯在用。他是絕不會允許榮三老爺分家單過的。 “為什么啊,可憐我們阿霧……”崔氏撲在榻上抽噎道。 阿霧安慰了一下崔氏,搖了搖團扇道:“我還算好的,那王姨娘也是個可憐的。爹爹當初出使外洋,都說你回不來了,二伯就敢欺負到咱們房里來,二伯娘要打死王姨娘,王姨娘這才跑了出去,哪知又被大伯搶了去。爹爹不在家,哥哥們也不在家,我和太太人單力薄,也護不住王姨娘?!卑㈧F拿扇子遮住了,有些哽咽。 榮三老爺卻奇怪地看了阿霧一眼,但沒有深究,轉而思考起阿霧話里的重點來。是啊,自己出使外洋期間,王姨娘給自己戴綠帽子,只要咬定是兩個哥哥強迫的,那就不僅是風流之事,而是欺負三房的孤兒寡母了。這就把榮三老爺從后院不凈的名聲里摘了出來,全是兩個哥哥禽獸不如啊。 當初王姨娘被二老爺所迫,家里知道的人也不少。只要王氏一口咬定…… 可是王氏如何才會幫他們? 阿霧又道:“那孩子也可憐,聽說叫環哥兒,想來大伯父也是極愛那孩子的?!边B名字都和府里的小爺們一個排行,“可那孩子還小,大伯父當父親的有時也照管不過來,他那樣出身,養在大太太身邊,只怕也好不了。王姨娘她是命苦,遇上了那樣事,她一個弱女子也反抗不得。爹爹又早就厭了她,雖說是個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可畢竟是條人命,爹爹何不勸說祖父,遠遠地發賣了王姨娘就是,免得日后環哥兒怨恨他殺母?!?/br> 阿霧倒不是還要利用王姨娘,從心底也可憐王氏一條命,雖說她是自作孽,可畢竟里面有阿霧的牽針引線,阿霧不愿她喪了性命。 “什么?她那樣的賤人,活著豈不是打你爹爹的臉?”崔氏的腦筋是直的,聽不懂里面的彎彎繞繞。 榮三老爺擺了擺手,阻止了崔氏繼續說:“阿霧說得有道理,王氏一個弱女子,都是被逼的,只怪我出使外洋照顧不了你們一群婦孺,要叫人這樣踩著欺負。她也命苦,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還有環哥兒,就當積德吧,我明日就去勸父親?!?/br> 說罷,榮三老爺給阿霧使了個眼色,道:“我心里煩,去書房坐坐,阿霧來給爹爹讀書吧?!?/br> 阿霧知道這事沒瞞過榮三老爺的眼睛,點了點頭,崔氏知道榮三老爺煩悶,也不多留,只吩咐讓人好生伺候著,又叫人送了點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