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阿霧打聽得老太太的手段,她人上了年紀,睡眠少,半夜里要醒個七八回,一會兒要水,一會兒腳痛要人捶腿,都要崔氏親自伺候,不得假手他人。明明屋子里有睡榻,卻要讓崔氏在她的腳踏上鋪鋪蓋卷睡覺,身都不敢翻。 而崔氏這邊,因同榮三爺剛和好,更不愿讓他因自己擔上個不敬嫡母的罪名,再艱難也咬牙忍著。 這大冬天里,簡直就是收人命的事。阿霧暗恨老虔婆的狠毒,她看老太太榮光滿面,哪里是有病痛的樣子,這明擺著是故意折騰崔氏的局。阿霧回去同榮三爺說了崔氏的境況,便是榮三爺也許久沒見到崔氏了。 崔氏自己憔悴,榮三爺去請安時,她都不愿見他。就怕他心疼自己,同老太太頂上。 榮三爺聽了阿霧的話,神情黯淡,低頭不語,眼角有些水光,他也不容易。老太太掐著人倫,他一時也想不出妥帖法子來。 “爹爹,阿霧不要后娘?!卑㈧F親近榮三爺時就愛喚他爹爹。 榮三爺摸了摸阿霧的花苞頭,“胡說,阿霧不會有后娘的?!?/br> “后娘兇?!卑㈧F嘟嘴。 榮三爺正待安慰阿霧,忽然眼睛一亮,刮了刮阿霧的鼻梁,“好阿霧,你可是你娘的救星,小鬼靈精的?!睒s三爺展顏一笑,大踏步地出了屋。 阿霧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嫌棄地拿手絹擦了擦。哎,除了香噴噴的崔氏,她可不愛人碰。好在榮三爺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通。 阿霧喚來紫扇問:“王姨娘最近怎樣?” “她給老太太屋里的姚黃、魏紫都送了荷包,遠遠看著,荷包鼓鼓囊囊的,她屋里的晴明同老太太屋里的三等丫頭薔薇走得近?!?/br> 阿霧皮笑rou不笑地拿手叩著桌面,瞧著也不算聰明嘛。崔氏這樣寬容的主母她上哪兒去找,若真如她算計的那般成了,以后進來個潑婦,到時候看治不死她。 阿霧哪里猜得到王姨娘的心思。王姨娘眼見榮三爺對崔氏是一顆真心,知道自己插不進針,除非崔氏有個三長兩短,哪怕再進來個厲害的,哪又怎樣,王姨娘自認是不輸人的。 何況她又討好得六姑娘,六姑娘也多與她青眼,不怕她今后親后娘。如今這時段,王姨娘將一顆恨阿霧斷她后路的心藏得嚴嚴實實的,只低了頭處處討好阿霧,如今還不是翻臉的時候。 至于老太太那兒緣何忽然起了折騰崔氏的心思,收了王姨娘不少好處的姚黃、魏紫說的壞話也算是功不可沒。她二人沒少在老太太耳邊挑撥說崔氏是如何在她身后詛咒她老不死的。 老太太這么些年留著崔氏是因為她性子懦弱,出身不好,容易拿捏,但她年紀越大就越怕死,而恰好崔氏就咒在了這一點兒上,老太太就受不了了。 何況,隨著兒子漸漸長大,安國公又漸漸不問事,越發養得老太太一副唯我獨尊的性子,動輒就覺得自己手握了生殺大權,讓人生就生,讓人死就死,不說越老越良善,偏偏心思越發狹窄陰毒。 又說,榮三爺手腳麻利,過了不久,他的“美事”就傳進了府里。 自古就有榜下捉婿的美事,奈何榮三爺家中已有嬌妻,盡管他風度翩翩、儒雅俊美,也不得美人青睞??墒侨魳s三爺喪妻,雖然是繼室,也有人是一千個愿意的。狀元郎跨馬游街時的風采,不知留在了多少姑娘家的心里。何況這位狀元郎還是安國公的三公子。 在翰林院的尊貴前途和狀元郎的才華跟前,“庶”字幾乎就可以忽略不提了。 阿霧安靜地坐在屋里描花樣子,紫扇忽地從外頭回來,沒遮沒攔地嚷道:“姑娘,大事可不好了?!?/br> 阿霧抬頭看了一眼紫扇,放下手里的筆,走到南窗炕前,從小幾上溫著的雙層青花魚戲蓮葉瓷壺里倒了一杯熱水,就勢坐了下來,“怎么了?” 院子里有小丫頭在玩耍,紫扇作勢就想放下窗格,卻見阿霧搖了搖頭。 “到底怎么了?”阿霧催促著紫扇。 紫扇趕緊道:“外面那些碎嘴的,說咱們太太身子不好,老爺就等著續弦吶,連續弦的是誰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啦,姑娘,你快想想法子,咱們可怎么辦吶?” 阿霧想不到榮三爺手腳這樣快,不過也是,崔氏這都被折騰了七、八日了,若再久些,后來就算沒折騰掉一條小命,也得仔細防著傷了身子。 “啊,他們都說的是誰???”阿霧也很好奇。 “說是什么文選清吏司的郎中。姑娘,這是個什么官兒啊,能趕上咱們太太家的知府老爺?” “你個小丫頭知道什么,清吏司郎中家的姑娘……”阿霧沉吟了片刻道:“這可不行,這件事千萬別跟太太說,她如今本就不好,若聽了這個,只怕真要為人騰出位置來了?!?/br> “姑娘,你怕她作甚,就算,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她也不過是個續弦,還能越過嫡出的姑娘去不成?”紫扇說道。 “你不懂,若真是那清吏司郎中家的姑娘進了門,爹爹他,他只怕就再也顧不得咱們了?!?/br> “啊,這怎么說啊,老爺平日多疼愛姑娘啊,他不會的?!弊仙炔恍?。 阿霧自然要解釋給她聽的。 “你知道吏部的文選清吏司郎中是個什么官嗎?” 紫扇搖搖頭。 “要說清吏司是咱們國朝官職里最肥的缺也不過分,掌考文職官之品級與其選補升調之事,以及月選之政令。國朝上上下下的文官銓選、升遷皆要通過清吏司,別看人家不過是區區一個五品郎中,就是咱們府里的大老爺,安國公世子爺想攀上人家都攀不上吶?!?/br> 紫扇驚呼,“這么厲害?” “這是自然。別看爹爹考了狀元,進了翰林院,可是在翰林院坐冷板的榜眼、探花無數,最后能位極人臣的就那么幾個,這做官都要講一個背景、資歷。若爹爹真娶了那郎中的姑娘,今后自然就前程似錦,大鵬展翅指日可待吶?!?/br> “我就怕 ,就怕爹爹……”雖說這一招“暗度陳倉”是阿霧為榮三爺出的主意,可若對方真是清吏司郎中家的閨女,又有那等意思,阿霧都生怕榮三爺會假戲真做。 “不會的,怎么會?!弊仙燃钡?。 “怎么不會,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爹爹有才華,自然也想官場揚眉,如今欠的不過是一個機會?!?/br> “可就算如此,那樣的書香門第出來的姑娘,自然也是好的?!弊仙鹊讱獠蛔愕貏竦?。 “你是不知他們家的規矩。我卻聽音jiejie說過?!卑㈧F道,唐音是閣老的千金,是清吏司郎中史家的頂頭上司,要說她知道史家的事,也是說得過去的?!扒謇羲臼芳业囊幘厥?,男子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當初史夫人嫁入他家時,一進門就將當初史老爺家中有孕的姨娘打發了,史老爺可是一句話沒敢說的。你想,這位史家姑娘是史夫人的嫡女,她能是個什么樣子?” 至于史姑娘究竟厲害成什么樣子,阿霧就沒有心思為躲在廊檐下側耳偷聽的晴明解釋了,她們自個兒想還會更嚇人些。 晴明在王姨娘的指使下,一直潛心同阿霧院子里的小丫頭交好,她沒想到今日能聽到這樣驚人的消息,趕緊地回了后院,將一席話說給了王姨娘聽。 王姨娘賞了她一支金鐲子,就陷入了沉思。 王姨娘的見識又比晴明或者紫扇高了些。她從小聽多了養父養母攀權附貴的事情,這文選清吏司她也是聽過的,那是她養父養母做夢都想攀上關系的人。她也曾在后宅伺候老爺些聽曲兒彈唱時,看見過那些官人談論起清吏司時的諂媚、羨艷的嘴臉。 想到若史家的女兒真嫁進來,別說主母年輕新鮮,就是那身份她也惹不起,榮三爺更是要將她捧在手心里了。怨不得連六姑娘都要害怕。 王姨娘連連怪自己怎么就鬼迷了心竅,想出了那么個蠢招。這天底下難道還有比崔氏更好對付的主母?瞧瞧自己現在,自由自在,院子里過得舒心暢快,除了三老爺不來自己屋里之外,她簡直比那些千金姑娘的日子都舒服。 崔氏不打不罵,也不讓自己立規矩,就是六姑娘見了自己也多有親近之意。若真換個人,這日子還不知會怎么吶。 在王姨娘為自己的愚蠢而懊惱的時候,老太太那邊自然也懊惱。 ? ☆、53晉江vip “你說的是真的,”老太太盯著大夫人看,“你可別哄我老婆子,清吏司史家的閨女能看上老三,愿意進門當個續弦,” “母親,你是不知道這史家的姑娘。她如今已經十八了?!倍蛉嗽谝慌越忧?。 “怎么,十八了還沒說人家,”老太太奇怪道。 “說了,史夫人想多留姑娘幾年,等到十七上頭正準備出嫁,她訂親的那家卻壞了事,史家為了撇清關系,就毀了親?,F如今就算是耽誤了,再怎么說史家也有些不地道,后頭再想說門好親事就不容易了,史家又挑剔,才拖到現在?!币虼艘膊庞欣先氖聝?。這后一句話,二夫人沒有說出口。 十八歲的老姑娘,又毀過親,雖然是清吏司史家的姑娘,也是不好說出去的。但凡勛貴,稍微有點兒架子的都看不上她??衫先@樣的庶子,又沒有根基,說不準還真動了這種心思。 “呵呵,老三好歹毒的心思啊。我說怎么他平日把個媳婦看得眼珠子似的,這回卻不當個事兒。每日里容光滿面的,意氣風華,原來在這兒等著吶?!崩咸湫Φ?,居然還想叫自己替他擔上個磋磨死媳婦兒的罪名。 “母親,可不能讓三叔這等歹毒的心思得逞啊?!倍蛉思钡?。 “自然!”老太太斬釘截鐵地道。 “其實也不是不好?!贝蠓蛉司従彽亻_口,“三叔攀上了清吏司史家,咱們不也跟著沾光么?” “你沾什么光,他若高升后不反過來踩死你才怪?!崩咸R道,“那種賤人生的,還能跟咱們穿同一條心?你做夢吶?!?/br> 老太太的意思,大夫人不好駁,知道她恨透了三房。有著老太太在中間兒,她就是想同三房交好,也沒有辦法。而若不能交好,那三房還是別混得太好才是。 老太太知道消息的當日,就放了蓬頭垢面,面色蒼白的崔氏去休息,還特地囑咐道:“老三家的,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你回去歇幾日吧,找你大嫂拿對牌請個大夫調理調理身子?!?/br> 崔氏受寵若驚地回了屋子,還以為是自己的孝心終于感動了婆母,到晚上榮三爺回屋,她喜滋滋地將這事告訴了三爺,一副討賞的模樣。 榮三爺只淡笑地摸了摸崔氏的臉,“這些日子辛苦夫人了,母親說的是,你該找大夫調理調理了,我還盼著你再給我生個閨女吶?!?/br> 崔氏臉一紅,害羞地啐了榮三爺一口,“說什么吶,我這么大年紀了還生什么孩子?”至于二太太的“老蚌生珠”,崔氏因這段時間時常在老太太屋里,和二太太接觸得多,以她的經驗來看,估計那又是一出二太太為綁住二老爺腳的而唱的戲。 “你什么年紀,我瞧著你就跟才出嫁時一般模樣?!睒s三爺摟著崔氏。 崔氏原本憔悴的臉,這還沒被榮三爺滋潤,就先紅潤了起來。 兩個人倒在炕上,膩味起來。 卻說阿霧這頭,屋里的紫硯三天兩頭請假,這日又回說她娘身子不好,要回去看一看。阿霧是通情達理的主子,自然要準。 原來紫硯的娘關婆子也在府里當差,但身體年輕時虧空多了,三天兩頭的告病,一年里在崔氏院子里當差的日子加起來最多三月,也是崔氏心善,每月多少還支點兒月錢給她。 紫硯的家就住在國公府背后的酸菜胡同里,也不多遠,她時常也回去看看。只是這段時日太頻繁了些。若放了往昔,阿霧可能察覺不出紫硯的變化,但如今阿霧也算知了事,偶然注意到紫硯成日里繡帕子、繡荷包、繡鞋墊子,花樣多出鴛鴦、蝴蝶之流。 這日紫硯家去,阿霧背后捉了紫扇問道:“你紫硯jiejie最近是怎么回事?” 紫扇聽了阿霧的話,心里嚇得直跳,她雖然還是個小女娃子,但因是伺候人出身,平日又愛聽閑談,倒比阿霧不知知事多少倍,她心中有鬼,以為阿霧是發現了什么,因而支支吾吾,王顧左右而言他。 阿霧見紫扇這般模樣,心里就有了三分底,決心詐一詐她,因此唬著臉道:“你就為她擔著吧,若真出了什么事,咱們這屋里,別說你,就是我只怕也逃不過?!?/br> 阿霧這話說得模模糊糊,卻任何事都能對上,紫扇心里只道自家姑娘端的厲害,這些事都能發現。其實她心底也知道紫硯的事情若最后紙包不住火,定然要牽連自己和姑娘的。 紫扇本抱著僥幸心理,以為不會有那么一天,可如今阿霧既然發現了,她的僥幸就不存在了,因此道:“紫硯jiejie家里最近住了位表兄?!?/br> 阿霧聽了腦子里“轟”的一聲,沒想到自己當初的擔心成了真。自己的貼身大丫頭,若鬧出了那樣的丑事,若是被老太太那邊知道了,只怕后果不堪設想。 “這樣的事你也敢瞞著?”阿霧大怒。 “姑娘……”紫扇淚花子滾落下來,她也是無法,一邊是姐妹情誼,一邊是主仆忠義,她是兩難選擇,實際上她也勸過紫硯,紫硯卻拿她年紀小開說,只說她不懂。 其實不懂的該是紫硯才對,她是豆蔻年華的姑娘,長得又不差,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被家中的表兄一逗引,就做起了才子佳人的美夢。這般年紀的姑娘,半懂事不懂事,又最自以為是,是最危險的年紀。饒是紫硯平素沉穩慣了,在男人的甜言蜜語之下也失了分寸。 “去將紫硯叫回來,就說我這里有事。你也不必跟她說我知道她的事情了,咱們只當不知,拘著她散了也就是?!卑㈧F并不想打紫硯的臉。 紫扇點點頭,小跑著去了。 面對紫扇的時候可不像面對她表哥,紫硯可聰明著吶,從紫扇的神色上就猜出了三分,當即就白著臉跟著紫扇回了阿霧的屋里,一進門就給阿霧跪下,“姑娘,求姑娘開恩?!?/br> 阿霧對紫扇使了眼色,紫扇自去屋外守著,將院子里玩耍的小丫頭都攆了出去。 四周鴉雀無聲,阿霧才開口道:“我開什么恩?” “姑娘……”紫硯含著淚,膝行到阿霧的跟前,“奴婢自知低賤,傷了姑娘的心,只是我與表哥情投意合,求姑娘成全?!弊铣幟偷亟o阿霧磕頭。 紫硯將個阿霧氣得倒仰,她如今犯了這等事,不僅不認錯,還求自己開恩成全。 “紫硯jiejie,你才多大點兒???”阿霧急道。紫硯今年也不過十四歲多點兒,按府里的規矩,丫頭都是要十八歲才能由主子做主配人的。 但是紫硯的情況卻特殊。她表哥是個讀書人,雖然未中秀才,但出口就是之乎者也,將個認了幾天字的紫硯哄得神魂顛倒。紫硯又能應和他幾句,兩個人一來二去就看對了眼。 “何況,他如今是個什么出息?”阿霧問。 “表哥雖然還未中童生,可當初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談,我……” “你……”阿霧氣得跳腳,果真是閑書害人。不過才認得幾個字,就敢自比卓文君了,她也不想想最后卓文君當壚賣酒,司馬相如卻又是如何對她的,她后面不是還寫出了《白首吟》么? 便是卓文君,阿霧也是瞧不上她私奔相如的做派的。 只是聽紫硯這樣一說,如此算起來,還都是阿霧教紫硯認字惹出的禍事。有人讀書明理,也有人讀書思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