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崔氏一愣,略微有些自尊受刺,但因為問話的是阿霧,所以并不放在心上,“小時候也在學堂里讀過幾年書,只是這些年生疏了?!?/br> 阿霧轉頭拉著崔氏的手,低頭道:“太太,我說錯話了?!?/br> 崔氏摸了摸阿霧的額發,嘆息一聲,“是我連累了你,如果你不是投在我肚子里,想必……” “能投在太太肚子里不知是阿霧幾世修來的福氣哩,太太再不可這樣說?!卑㈧F下得榻,繞到崔氏的跟前,將頭埋在她懷里,扭股兒糖似地粘著。 雖然阿霧的話不盡實,但也含了幾分真心,這些時日看來,崔氏是著實疼愛自己,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便是鐵打的心也有柔軟的時候,何況阿霧的心本就是rou筑的。 因阿霧占了榮勿憂的身子,心下也多有內疚,又知道了榮勿憂與崔氏的故事,心下也覺得崔氏這個做母親的不容易,所以早拿了主意要好好替榮勿憂敬敬孝道。 正說著,卻聽得丫頭來回說,三爺到家了。 崔氏和阿霧兩母女趕緊起身,各自整理了一下衣衫迎出門,榮三爺榮吉昌便走進了院子。 榮三爺遠遠望見阿霧,就展開了笑顏,腳下步子也加快了,“阿勿可大好了?”榮三爺摸了摸阿霧梳著花苞的頭,“臉上有點兒血色了?!?/br> 榮三爺在阿霧病中就見過。因明春榮三爺要下場應會試,這時候正是讀書時間,榮三爺為了潛心研學,特秉了老太太和老太爺去了東山別院靜心讀書,但為了阿霧的病,他也趕回來了兩三次,這次又是為了探看阿霧。 榮三爺將手里的油紙包遞到阿霧的手里,“劉長春的梨花糕,咱們阿勿最愛吃的?!?/br> 劉長春的四季糕點在京城也是數得上的,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榮三爺巴巴地自己拿著不讓小廝拿,其中的心意又格外讓人重視。 阿霧從榮三爺手里接過糕點,甜甜地笑了笑,“謝謝爹爹?!?/br> 轉頭,榮三爺又將另一個油紙包遞給崔氏,長長久久地看了崔氏一眼,仿佛想將一片相思都看回來,“你愛吃的老王記鹵鴨翅?!?/br> 崔氏紅著臉接了過來,一臉甜蜜的笑容。也難怪榮三爺放不下她,雖然是三十邊兒上的人了,但肌膚瑩白若雪,臉蛋兒嬌艷如花,端的是個大美人。 兩母女將榮三爺迎進了屋,崔氏又是張羅茶水,又是張羅給榮三爺擦臉的帕子,整顆心都掛在自家夫婿身上。 榮三爺自然是享受美妻嬌兒的伺候的。末了,又為阿霧把了把脈,“瞧脈象是好了,只是體質還虛,該補補?!闭f到這兒,榮三爺又低嘆了聲,臉上有內疚之色。 這古之讀書人本就講究博學多聞,通常于易理、中醫都有所涉獵,只是有人敷衍,有人專究而已,榮三爺姨娘去得早,自幼孤弱,但凡身子有個不適,只要不是大病,都是自個兒挺過去,讀書后,于醫理上也格外用過功夫,有個頭疼腦熱的自己開個方子讓小廝抓了藥吃便是,也不經過管家太太的手。如此,于用藥之道上養出了不少心得。 崔氏及三個子女的病痛和身子,得他有空時都親為照料,是以才有為阿霧把脈一說。 崔氏見狀,趕緊岔開話題,“三爺這次回來,可有什么事兒?” “我就回來看看阿勿。再有,這一科同伴邀了在會仙樓聚聚?!贝奘宵c點頭,到晚上歇息前,將上回典當珍珠頭面剩余的銀子又包給榮三爺,讓他去應酬,夫妻自有一床夜話,纏綿不提。 阿霧在自己的床上,也是輾轉反側。次日一大早就起床去了正房,一家五口和和美美用了飯,榮三爺自出門應酬。 阿霧本以為榮三爺定然會喝的酩酊大醉回來,哪知他居然清清醒醒地回來了,時間還不算晚,換過身衣服,將三個孩子都叫到他書房,要考查功課。 阿霧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份兒,這大約就是文人對子女課業的格外看中吧。 榮三爺先是檢查了榮玠、榮珢的功課,如今榮玠已經跟著先生學寫時文,破題、承題已經做得頗像樣子,讓榮三爺大為開心。榮珢的《大學》已經學完,先生正在教《論語》,榮三爺問了幾句,他答得有模有樣,榮三爺的笑聲就是在西梢的崔氏也能聽見。 阿霧走進東梢榮三爺在內院的書房時,只見靠窗的雞翅木翹頭案上整齊擺著筆墨紙硯,青花瓷筆架、筆洗、紙鎮,并竹制雕狀元及第圖案的臂擱,墻上掛著一副“群峰霽雪圖”并兩幅字,顯得淡泊寧遠。 那兩幅字鈐的印都是“南山”,阿霧不知道是誰,但觀其字,灑逸不失雄渾,妍麗而無俗媚,極百家之長,實在不俗。 考教過兩個兒子,榮三爺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和顏悅色地對阿霧道:“阿勿,最近可新學了什么?” 阿霧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聽榮珢搶答道:“meimei如今可了不得了,開始品評書法大家了?!?/br> “哦?!睒s三爺沒什么意外。阿勿慣是愛學榮五,但榮五那點子東西在榮三爺眼里屬于半罐子水,小小年紀動不動就喜歡品點大家以顯示能耐,雖然在京里他那侄女已小有才名,但榮三爺只覺得那不過是閨閣之才,值不得稱道。 “那阿勿寫幾個字讓爹看看吧?!?/br> 阿霧也不客氣,榮三爺考校女兒的時候,她這個“女兒”何嘗不想試試她這“父親”的水深。 阿霧蘸墨提筆,寫的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一句,僅僅幾個字就讓榮三爺睜大了眼睛,倒不是說阿霧的字寫得有多好,只是比起她以前的水平,真可謂是云泥之差了。 “著實有進益?!睒s三爺越發欣慰了,他這個女兒他是知道的,空有一副容貌,但內瓤子空空,如今能有這般進益,他已經覺得出乎意料地好了?!爸皇沁\筆力道不夠,收筆處虛浮無力,轉折處筆不由心?!?/br> 榮三爺可是說到點子上了,阿霧如今對力道的掌握還不夠,下筆每每有力不從心之感,她見榮三爺憑幾個字就看出她的缺點,從心底生出一絲佩服來。 “女兒也為這個發愁,爹爹可有以指點女兒的?”阿霧這是拜師了。 榮三爺也不藏私,“當年我練字時,老師曾教過我吐納之法,你哥哥們我也指點過。你要是掌握了這方法,不僅練了字,連身子也練了?!?/br> 榮三爺越是這樣說,阿霧越是感興趣,一切對身子好的法子,她都感興趣,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前世的病弱,這輩子有點兒矯枉過正了。 原來榮三爺所教之法,乃是同人平時呼吸相反,吸氣時緩緩鼓腹,呼氣時用力收腹,一筆一捺配合呼吸,最是養身,也能運力。 這呼吸法子阿霧卻不陌生。當初她病弱時,她那長公主母親四處求神拜佛,連天竺來的高僧跟前都求到了,那高僧應邀曾教過阿霧一套功法,著重于身體的拉伸同冥想,強身健體,卻又不失女兒家的閨范。那功法里便有這樣一套呼吸法,沒想到榮三爺的老師居然將其用到了書法里。 因為阿霧到現在也習慣每日起床時練一練,所以這呼吸法式她信手拈來,很快就同練字的節奏調和好了,讓榮三爺連連贊她有悟性、進步神速。 ☆、心憂及第廢思量 講書法講到現在,榮三爺一時手癢,也寫了一幅字,卻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通常人的心里是不會有這兩句話的,只有那力爭上游,想為黎民蒼生謀福利的人才會記著這兩句話,而顯然榮三爺的政治理想十分高尚,只是一直沒有發揮的地方。 這幅字同榮三爺身后墻上掛的那兩幅字筆跡一般,阿霧才知道原來榮三爺自號“南山”,大約是取自“悠然見南山”之句,卻不知他這號是別人送的,還是自己擬的,想來定是不如意時用來勉勵自己的,功名不就,還有南山可隱。 榮玠、榮珢見榮三爺手癢,自然欣喜,又纏著他指點,阿霧則拿起桌上一疊文稿看起來,這是榮三爺最近新作的八股文,阿霧細細讀了一遍,對榮三爺的認識又深了一層。 阿霧在公主府的時候素有才名,也自視甚高,一般的閨閣詩詞她是不愿意做的,處處想著要同男子比一比,因而跟隨著她哥哥們的師傅念書,自己也做時文應試,也曾自個兒幻想著如果她是男兒身,那一筆花團錦簇的文章入得帝眼成就一番功名,叫天下男子汗顏。 是以,阿霧對時文并不陌生,破題、承題、起講、入題等時文制式都頗為拿手。這榮三爺的文章做得含蓄內斂、言之有物,深有點兒大巧不工的意蘊,同時下人愛的花團錦簇,綺麗瑰巧之風相差較大。 阿霧在腦子里回憶了一下隆慶二十四年春闈的主考,應該是內閣大學士許立齋的座師,其人文風喜劍走偏鋒、詭譎華麗,通篇下來雖文詞富麗,朗朗上口,但看完只覺空空如也。榮三爺的文顯然不敷此公之好。 且阿霧記憶中也從沒聽說過安國公府有人得中會試的。 阿霧放下榮三爺的文稿,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待阿霧三兄妹去后,崔氏為榮三爺張羅了宵夜,一起用完后為他脫鞋洗腳伺候他舒舒服服地上了床。 放下床帳后,外面的燭光微微映入,照得崔氏的臉越發嬌艷,好叫榮三爺心生蕩漾,剛剛湊近,忽然見到崔氏眼角新增的一條皺紋,心里一酸。 崔氏感覺到榮三爺的手指撫摸在自己眼角,緊張地道:“怎么,可是又長了一條?” “你無論變什么樣我都喜歡?!睒s三爺趕緊岔開話題,怕惹了崔氏傷心。 但崔氏還是傷心了,“怎么才半年,又長了一條?!?/br> 榮三爺自然知道崔氏的皺紋為何而生,因攬了崔氏入懷,在她臉上香了一口,“如果這次又不中,我就不考了,聽父親大人的話幫襯家里打點庶務?!?/br> 崔氏這下是真急了,翻身抬頭望著榮三爺,“這怎么可以,我知道三爺是有才的,就算這次不中,咱們不是還有下次,下下次,三爺切不可喪氣?!?/br> “我是憐你太辛苦,為了我,這些年你連首飾都沒添置過一件,我實在對你不起,依蘭?!睒s三爺嗅了嗅崔氏的鬢角。 “為了你,為了這幾個孩子,我就是再辛苦也情愿,只求三爺切不可灰心喪氣,咱們這一房可都指望著你呢?!?/br> 榮三爺不說話,只依戀地撫摸著崔氏的臉頰。 崔氏知道他這次是下了決心的,否則斷不會說出那樣的話,這個男人固執如牛,改是改不了的,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 這次榮三爺在國公府只待了四日,日日都抽空指點阿霧兄妹三人。他離開時崔氏在角門上一直望到見不到馬蹄漸起的灰塵才收回了眼。 榮三爺走后,阿霧的身子也算是好得差不多,因回了崔氏,要去老太太上房請安。 “何用這般著急,你身子還沒好全呢?!?/br> 崔氏言下是不愿意阿霧去上房請安的。實因老太太素來看不上三房,更是不喜崔氏,而阿霧前身又是那般泥巴扶不上墻的模樣,自然更是厭惡了三房,素日就沒有好顏色給崔氏,對阿霧的前身就更是正眼也不瞧的,從沒將她視作過孫女兒。 為這事兒阿霧前身不知哭過多少次,崔氏心疼女兒,總是找各種借口讓她避開去上房請安,由此更是惹了老太太的嫌。 阿霧內心里當然也不愿意去看老太太臉色,但她身子漸好,躲著不見人總不是個理兒,她不愿意做個沒理的人。 況且老拘在崔氏這小院子里也不是個辦法,她想出門,想再看看公主府的父親母親,想知道如果她重生在榮勿憂的身子里了,她那阿霧的身子又何去何從了。 這日阿霧早早起了床,紫硯為她挽了兩個小鬏鬏在頭頂兩側,兩條油亮的小辮子混著粉色緞帶辮成辮子垂在兩側肩上,末梢拴了兩束粉色流蘇,襯得玉雪可愛,粉絨嬌憨,讓人愛得不知如何是好。 崔氏領了阿霧,一前一后進了上房的院子,剛進院子就能聽見一個少女脆脆的聲音正說著什么,屋子里傳來陣陣笑聲。 崔氏領了阿霧進屋,屋子里頓時就安靜了下來,仿佛崔氏是只野鴨子,忽然飛進了仙鶴群里一般。 不過這也是一瞬的事兒,很快屋里每個人的眼睛就被阿霧吸引了。 榮四既詫異又羨慕地帶著一絲嫉妒地瞧著阿霧,只覺得怎么生了場病后,她看著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阿霧的前身本就是個美人胚子,雖以前舉止畏畏縮縮,可任何人也無法否認她的美,走到哪兒,人都多看她一眼。而如今的阿霧就更是美得來仿佛陽光都成了她的陪襯。 榮五則看著阿霧的衣裳。鵝黃密繡紅色大朵纏枝薔薇的褙子,深水碧的挑線裙子,這樣以紅配綠,大朵密繡花朵的款式,也只有阿霧這般模樣才壓得住,撐得起,將女孩兒家的俏麗活潑潑墨似地展現在人的眼前。 最重要的是,榮勿憂再也沒學著榮五穿衣裳了,這才是榮五眼睛里的重點。 “六meimei可見好兒了?!睒s五笑盈盈地上前拉起阿霧的手,顯出她素日最是尊親愛幼的來。 “五jiejie?!卑㈧F抬起頭甜甜對著榮五一笑,任她拉著,跟著榮五走到老太太,儼然還是當初榮五的那個小跟班兒。 “老祖宗萬福金安?!卑㈧F對何老太君襝衽行了禮,便安靜地站在榮五身邊,也不說話。 “嗯,瞧著倒好了,功課就不能落下,咱們家出去的姑娘可不能跟村婦似的沒見識?!崩咸焕洳粺岬卣f了句。 “是?!卑㈧F乖巧地應了,這般安靜乖巧,任誰也不好再說上什么。 很快屋子里又恢復了熱鬧。榮五專會逗老太太開心,講了好些個書里看來的笑話,有《古今笑》里的,也有《笑林》里的。 如今是榮五的娘大夫人主持中饋,三個媳婦里她也是最會哄人的一個,因是整個屋子里就聽見她二人同老太太的聲音。 二夫人穿了一襲醬地黃色團花褙子,配了黑色馬面裙,瞧著老氣橫秋,同老太太都有得一比了。臉圓團團,慈眉善目的樣子,坐在老太太右手,有一搭沒一搭的給老太太遞話。 榮四是二房的庶女,但一應月例同四季衣裳都同榮五沒區別。因榮府前頭三個姑娘都出嫁了,如今榮府女孩兒少,自然都是珍貴的。 阿霧冷眼看著,榮四同榮五兩個人,一個仿佛相聲里的捧哏兒,一個仿佛逗哏兒,老太太自然就是那觀眾,只是嘴邊的印跡太深,即便是笑,也帶著凌厲,也虧得榮四、榮五這般費力去討好。 一時早飯上來,老太太的三房媳婦奉茶、安箸,孫女輩則坐下陪著老太太用飯。 阿霧默默用著眼前的飯菜,崔氏給她夾什么她就吃什么,反正這些飯菜在阿霧眼里也沒什么差別。米是上好的碧粳米,可總比不上皇家特有每月供長公主的湖田碧粳米。 以往阿霧早飯喜歡用一碗鰣魚湯,用鮮嫩的竹筍燉了,或用一條酒釀鰣魚。這鰣魚號稱長江三鮮,端地名貴。因它出水即死,運到京城更是價值不菲,年年作為貢品上到宮里。因這魚甘溫、開胃,潤臟、補虛,長公主為了阿霧的身子沒什么是舍不得給她吃的,每一年總有那么幾筐子是直接進了長公主府的。 又說那桌上的開胃醬菜,公主府的醬菜婆子,是專挑玉泉山水腌菜,用的醬是從蜀中千里迢迢運來的“何醬香”的料,那腌出的菜脆爽可口、開胃消食,也不是國公府的菜婆子手藝能比的。 榮五用過半碗就飽了擱筷而歇,阿霧卻沒看她,自顧自己用著,都說能吃是福,上輩子她就是不能吃,這輩子好容易賺個好身子,自然不能虧了。因一個早晨用了兩碗粥,并一個黃金糕,一個rou包才算作罷。 待阿霧擱筷,才發現眾人都盯著她看,跟瞧怪物似的。好在阿霧的吃相實在好看,別人也只是詫異她的胃口大,并無別話。 榮四則詫異于榮六怎么不學榮五了,以往只要榮五???,榮六沒有不停的,就算午晌餓得胃痛,也要學榮五的窈窕裊娜,西子捧心。 老太太搭眼看了看阿霧,“六丫頭今日就對了,以后好好跟你五jiejie學學,咱們這些人家用飯得有用飯的規矩,沒放在你碟里的就不該你的,硬要去吃沒得惹人笑話你沒教養?!?/br> 卻原來榮四、榮五促狹,慣將當初榮六愛吃的銀牙炒蝦米示意丫頭擺在她對面,惹得榮六動筷,少不得惹人笑話。 阿霧自然不明其由,但也聽明白了老太太的話,其間的偏頗就不言而喻了。 崔氏在一旁臉色難看得緊,嘴巴緊抿,飯后祖孫三代又聊了會兒子,崔氏同阿霧自然又成了擺設,插不進半句嘴,也沒有要插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