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距姜小乙上次見到肖宗鏡，已經過去五六天了。

    他看起來有些陌生。

    許是因為被雨淋濕，衣裳緊貼著身體，顯得消瘦了些。也有可能是他此時氣息陰沉，所以襯出了幾分冷峻之意。

    姜小乙下了榻，來到肖宗鏡身前。

    “大人怎么淋成這樣了？”

    肖宗鏡有點無奈：“回來途中下了雨，也沒處避?！?/br>
    聲音著實有些暗啞。

    姜小乙將他迎進屋，關上門。屋內剎時安靜，漫天風雨就這樣被隔開了。

    姜小乙將炕幾向外挪了挪，放了張蒲墊在一側。

    “大人請坐?！?/br>
    一盞油燈照亮肖宗鏡半張疲倦的臉。

    姜小乙忙前忙后，拿了干凈的布巾，又從柜子里翻出一個新茶盞，用水洗凈，給肖宗鏡倒上茶。

    肖宗鏡接過，定定看了許久，低聲道：“喝不下?！彼а劭磥??！拔矣欣⒂谀??！?/br>
    姜小乙一愣，隨即明白他的意思。

    若她僅是個旁觀者，聽別人講這事，她沒準還會嘲笑一番?？伤硖幤溟g，看著面前疲頓，甚至到有些狼狽的肖宗鏡，她不僅笑不出來，她連一句“你早該聽我的”這樣的抱怨都說不出口。

    她道：“大人也別太上火了，您已盡力了?！?/br>
    肖宗鏡沒說話。

    姜小乙又道：“畢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可能事事如意的?！?/br>
    肖宗鏡道：“堂審之前，楊嚴私下與公孫闊見了面，告訴他只要他能說服他爹拿出劉行淞貪污稅銀的證據，就可以保他一條生路?！闭f著，冷冷一哼?！暗悄枪珜O闊實在是又蠢又膽小，大堂之上，我只是稍微嚇了嚇他，他就全招了?！?/br>
    姜小乙：“他招了？”

    “是?！毙ぷ阽R看著面前的青石地面，嘴角淺淺勾起?！拔艺鎽搸闳ラL長見識，欣賞一下那些刑部老爺們突然之間集體失聰，裝聾作啞的嘴臉。他們連敏娘的名字都記不得，只關心公孫德手里的賬本，一旦扳倒劉行淞，楊嚴一系便能獨攬朝綱，公孫闊在他們眼中就是通天的寶貝?！?/br>
    他眼睛微瞇，炕幾上的油燈光芒聳動，似是感覺到了微妙的殺意。

    “……大人？”

    肖宗鏡沉默不言，就這樣凝視著地面。

    姜小乙心想，他或許是在考慮自己當初在采金樓前提的建議。

    她沒有打擾他，也沒有慫恿他，她深知肖宗鏡與她身份不同。一個人能力越強，做決定時往往就越慎重，因為這樣一個人一旦下定決心要做什么事，就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楊嚴前幾日曾找過我?！毙ぷ阽R忽然開口道。

    姜小乙：“是求情嗎？”

    肖宗鏡：“他只是將劉行淞貪污稅銀的數額告訴了我?！?/br>
    姜小乙好奇道：“有多少??？”

    肖宗鏡道：“三五年下來，全國各地加一起，大概有一千萬兩吧?！?/br>
    姜小乙倒吸一口涼氣：“多多多、多少——？！”

    肖宗鏡側目看她，姜小乙察覺失態，頓時埋下頭。

    肖宗鏡：“這只是劉行淞財產的冰山一角罷了?！?/br>
    姜小乙聽得一身冷汗，這老太監也太有錢了些?！安贿^他要這么多錢干嘛呢？”她嚴肅思考這個問題?！八麑砹艚o誰啊，他都是個太監了，也沒有子嗣?！?/br>
    肖宗鏡：“你神情如此凝重，就在想這個？”

    姜小乙：“這可都是錢，開不得玩笑?！?/br>
    肖宗鏡挑眉道：“這你就不用替他擔心了，有錢能使鬼推磨，同樣也能使太監有孩子。想認他做爹的人能從這里排到城外，人家都還看不上眼。劉行淞認的義子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比如……”他諷刺一笑?！按魍跎??！?/br>
    姜小乙皺眉：“戴王山認太監當爹啊?！?/br>
    肖宗鏡道：“給劉行淞當義子的人，真心實意的屈指可數，多是貪戀他的權勢和富貴，戴王山也是如此。一旦劉行淞失勢，他必將見風使舵，轉換陣營?！彼?，“這也是他不愿開罪我的原因。他殺了楊嚴不少人，楊嚴與他勢不兩立，如果再招惹我，那便樹敵太多，一旦劉行淞式微，他插翅難逃?！?/br>
    姜小乙道：“原來如此……”

    肖宗鏡隔著一方燭火看向她。

    “我與你說這些，也是想你盡快習慣宮中事務，知道了這些關系，將來你做事的時候心里也有個底?！?/br>
    那都要做什么事呢？

    姜小乙心有疑惑，但也沒開口問。

    “我知道了?！彼肓讼?，又道：“大人，楊嚴告訴你劉行淞貪污的稅款數額，是不是想讓你以大局為重？”

    肖宗鏡道：“算是吧?！?/br>
    姜小乙：“楊嚴與劉行淞作對，那他……于朝廷來說算是好人了？”

    “好人？”肖宗鏡冷笑一聲，“當年楊嚴為與劉行淞爭權，見陛下有些信佛，便費盡心思引入幾名舌燦蓮花的‘高僧’，定期入宮，灌輸思想。日積月累之下，陛下愈發沉迷宗教觀想，荒廢朝政。若真論罪責，他與劉行淞可謂不相上下?！彼Z氣越發低沉?！安贿^，說人容易省己難，這深宮大院里，又有幾個配稱好人的，我也一樣不配?！?/br>
    只要還在官場中燒身，就免不了要做身不由己之事。

    他正沉思著，一只手在他眼前扇了扇，像是要撥開他緊皺的眉頭。肖宗鏡轉眼，燭光映著姜小乙稚嫩的面孔，她道：“大人，您還是少想點吧，每天想這么多，老得更快了?！?/br>
    ……更？

    肖宗鏡眼梢吊起，姜小乙一本正經與他對視，片刻后，肖宗鏡拾起茶碗，一飲而盡。

    姜小乙又道：“這朝堂里的彎彎道道感覺再講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大人還是早點考慮如何處置公孫闊吧?！?/br>
    這確是正事，肖宗鏡不說話了，又回到剛剛的思緒里。

    就這樣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姜小乙昏昏欲睡之時，忽然聽到肖宗鏡說了一句：“這雨下得真大?！?/br>
    一瞬間，雨聲噼里啪啦砸在姜小乙的耳鼓上，她清醒過來。

    肖宗鏡垂眸，半開玩笑似的低語道：“像不像是冤魂在哭？”

    那晚姜小乙睡得并不安生，可能是因為肖宗鏡跟她說的那些話，也可能單純是雨下得太大了。

    四更天的時候，她驚醒了一次，恍惚間聽到了什么，爬到榻尾，將窗子開了個縫隙。

    滂沱大雨中，一道黑影急匆匆進了內院。他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看不清模樣，只能看到他背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裹，徑直進入了肖宗鏡的營房。

    ……徐懷安？

    這時姜小乙才注意到，肖宗鏡的屋子里竟還亮著燈。

    她看了一會，也沒什么動靜，便又睡下了。

    卯時，她再度睜眼，這時雨已經小多了，天邊隱約透出淡青色。

    姜小乙推開房門，雨天不用出cao，外院也很安靜。姜小乙往肖宗鏡的房間看去，燈滅了，但門半開著。

    姜小乙有些好奇，冒著雨快走了幾步，躲到肖宗鏡門口，偷偷往里看。

    肖宗鏡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桌上最顯眼的兩壇酒，還有零零碎碎一堆東西，她仔細看，有合歡鈴、九子墨、五彩絲，還有一包風干發黑的檳榔果……旁邊是幾疊嬰孩的裹身紅布，和幾雙巴掌大小的鞋子。

    她悄悄走進去，見肖宗鏡身下壓著幾張舊紙。

    “誰？”肖宗鏡一動未動，單單問出一個字。

    姜小乙肩膀一聳，道：“大人恕罪，小的見大人房門開著，怕有什么事……”

    肖宗鏡支起身子，他頭發凌亂，左臉因為擠壓，有一塊紅紅的印子，雙眼血絲密布。他呼吸沉重，痛苦地捂住腦袋，抱怨道：“頭疼……”

    姜小乙沒想過肖宗鏡還能有如此模樣，她見地上還堆著兩壇酒，擔憂道：“大人，您喝多了，又沒怎么休息，頭肯定會疼。我去燒水幫你泡茶醒酒?！?/br>
    肖宗鏡仰著頭轉脖子，沉沉地嗯了一聲。

    姜小乙顛顛跑出去燒水泡茶，片刻后回來，肖宗鏡已經清醒了，靜靜地看著面前桌上一張舊紙。

    姜小乙將茶倒好，問道：“大人，您看什么呢？”

    肖宗鏡沖她勾勾手指。

    “來?！?/br>
    她走過去，肖宗鏡將紙拿起來，道：“你聽這個——‘燈前發盡千般愿，求得鴛侶落此間。從茲嘉禮成，紅繩系。同心德，良緣締。?？菔癄€不相移。少時十指扣，老來白首依。相扶相偕，苦難歡喜。桃花灼，鸞儔結，此情精誠，可鑒天地……’”

    這是敏娘與旬翰的婚書。

    其實姜小乙沒太聽進內容，她光注意肖宗鏡的聲音了，他宿醉的嗓子有點沙啞，但是一字一句落在耳朵里，又沉又暖，好聽極了。

    念到還剩幾句的時候，肖宗鏡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干脆停下了。

    姜小乙看過去，發現他眼角紅得厲害，滿眼血絲。

    姜小乙發自內心道：“大人，還是先喝點茶歇一歇吧?！?/br>
    肖宗鏡接過茶，并沒有喝，低聲問：“你說他們寫下這婚書時，是什么樣的心情？”

    姜小乙：“不知道，我沒成過親?！?/br>
    肖宗鏡：“我也沒有?！苯∫移^眼看他。靜了片刻，肖宗鏡苦笑一聲，道：“以前，我師父曾評價我俗不可耐，什么都看不破，掛心的皆是些過眼云煙，說得可真對?！?/br>
    姜小乙：“大人的師父？是誰??？”

    肖宗鏡：“我第一次見他時，問他名號，他自稱糟老頭子，沒名沒號?！?/br>
    姜小乙道：“高人無名，江湖上好名的大都是蠢輩，這倒是真的。不過巧了，我師父也評價過我俗不可耐?！?/br>
    肖宗鏡看過來，姜小乙解釋道：“俗話說，無苦不成道，自古的修道者都是以苦為師，以磨難為資?？晌铱偸且娪簿突?，以前在山里的時候，我就經常偷偷跑去鎮子里玩樂，我師父抓著我滿山打，藤條都抽斷好多根?！?/br>
    肖宗鏡：“你已出家為道籍了？”

    姜小乙尷尬一笑。

    “十萬八千里，我連入門的吃素都做不到呢?！?/br>
    “哈?！毙ぷ阽R被她逗樂，一掃滿屋塵霾，姜小乙見他心情好轉，也跟著高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