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噢!”憨娃兒三下五除二將褲腿扎好,一路小跑跟著李曜去了。 李存孝從宅邸出來,從仆傭手中接過馬韁,翻身上馬,朝節帥王府而去。李克用前幾年在僖宗朝因剿滅黃巢戰功第一,得封隴西郡王,因此他的帥府同時也是王府,這也是李存孝方才與李曜言談中稱其為“大王”的原因。 唐朝不比明清,除了東宮太子,尋??煞Q呼為“殿下”之外,其余皇子不論是一字王(親王)還是二字王(郡王),通通都叫“大王”,而且其讀音讓李曜這個現代人覺得無比山寨:因為念做“帶王”,很像是某綠林山寨的大寨主、山大王…… 不過李克用此時已經被李曄削去官職爵位,按說李存孝不該再稱他為大王,只是這年頭河東麾下幾乎沒有誰還把朝廷那么當回事,就像李克用自己現在所表現的,要削我官爵,要剿我精兵,只管放馬過來,你贏了我,一切你說了算,可要是我贏了你嘛……哼哼! 李存孝一邊行馬,心中卻在思索方才的對話:“李衎家的這位五郎君倒是氣度不凡,在某故意釋放殺氣之后亦能氣定神閑、從容應對,單是這份養氣的功夫,大王麾下除蓋寓先生和周德威之外,便只有嗣源、嗣昭、存進三人可比。只是不知此人還有什么旁的本事,若是有所才能,他乃代州人,與某同鄉,倒是可以引薦一番,也可使張污落那回鶻小兒不至于專美大王座前,掣肘于某?!?/br> 想到此處,李存孝心中一動:“他此番押運軍械前往潞州,一行不過二百人左右,竟敢插手潞州后院將之內亂,甚至還斬殺了叛亂小校馮霸,此中緣由經過此時已難知其詳,然則此人之膽略才干,卻也可見一斑。想那五千把馬刀本是大王準備在潞州訓練一支騎軍,這才送去,這馬刀不比步戰橫刀,用于步戰并不趁手,而那后院將卻是潞州牙兵,精通橫刀殺敵之法,結果竟被擊敗,賊酋亦被陣斬,可見這李曜要么謀略出眾,計劃妥當,要么神勇無匹,大殺四方……嗯,此人雖然身材高大,肌rou凝練,手中卻無厚繭,當不是陣上勇將,那么必然便是謀略過人了,這倒是個好事……此番朝廷出兵河東,某要爭一路主將,身邊也少不得有個出謀劃策之人,卻不知道這李五郎有無這般能耐?” “李五郎,李五郎……上回李衎來信所言,似乎提到過此子?啊,是了!李衎說他家鐵坊原本不能完成張污落所定下的產額,正是這李五郎想出一番妙計,竟然使得那鐵坊生產提速數倍!哈哈,如此說來,這李五郎果然是個人才!大王如今連年征戰,上次蓋寓先生也曾說起,這般打下去,軍械損耗太大,治下官、民作坊已然全力趕工,依然不足支用,李五郎既然有此能耐,不若某去跟大王說一說,讓他去軍械監?呃,不妥,軍械監雖然也是正經官身,但那李五郎若果有大才,如何能屈身這等小吏之位?更何況,若是去了軍械監,某要何時才能將他調到身邊贊劃軍務?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李五郎身邊那憨癡小子力氣不小,倒也是個可塑之才,只是某勇冠三軍,倒也不是非得他不可。再者,瞧他那模樣,對李五郎敬信極深,若要強征,必為他所厭,反倒不美?!?/br> 李存孝心中斟酌,不知不覺間已然到了節帥王府。王府朱門深宏,氣度儼然,門匾上書“隴西郡王府”五個大字。門子早已看清來人模樣,跑出來迎接:“給事郎君來見大王?此番倒是好機會,左仆射也在?!?/br> 門子口中的左仆射,是指檢校左仆射、左都押牙蓋寓。 檢校制度在唐末被大量使用,滿天下都是檢校官,但檢校官與正式官職其實是有很大差別的。這一制度原本萌芽于晉朝,是檢查、校正,審查核對的職責,晉惠帝時裴頠就有檢校傳書者的上奏,東晉也有檢校御史的職務,到南北朝時期沿襲有檢校秘書等職務。而隋唐是檢校制度發展的主要時期,尤其唐朝是檢校制度發展的高峰。 “大唐軍神”李靖在平定嶺南、江南中,就先后擔任了多個檢校職務,都是本職行軍總管外的兼職,是檢校低職。在唐高祖武德八年,讓天策府司馬宇文士及任檢校侍中開始以低職檢校高職,盡管天策府司馬是從三品僅比侍中低一級。 但不論本兼高低,其檢校職務都必然是兼職,是皇帝直接派遣大臣審查核對某一職務執政情況的臨時職務,在早期并不參與該職務的日常事務,只是把檢校對象的執政情況了解后向皇帝匯報,至少現存史料沒有記載初期檢校職務直接參與檢校職務。只是到了隋唐,檢校職務才直接行使檢校對象的職權。 具體到唐朝,開始有把重臣外任檢校的趨勢。譬如宇文士及在唐太宗初擔任中書令,就以本官檢校涼州都督,取代獲罪的長樂王。檢校,往往也成為朝廷直接派人監督地方事務,或罷黜官員的手段,宇文士及即是罷黜,回來時不再任原官中書令,改任殿中監。 皇帝對最寵信和敬重的大臣,比如貞觀二、三年李靖以刑部尚書兼檢校中書令,與中書令房玄齡共掌中書省。兵部尚書杜如晦兼檢校侍中,與侍中王珪共掌門下省。唐太宗任命一個省長官和一個校檢省長官共同管理省事,加強了皇權對中書門下省的控制,也使檢校職務的地位和作用上升。 檢校與守、兼、領、行等代理職務不同的是其不僅有臨時性,還有皇帝的監督性,帶有明確分工性質,與本職官員比有臨時性,不會替代其執政,更多具有監督性,是削弱兩個省長官宰相的權力,顯示了逐步削弱相權趨勢的發展方向。 由于檢校官都是兼職,他的本職不是兼任的檢校職務,也能防止其對檢校的職務控制專權,這與武德二年黃門侍郎陳叔達兼任納言不專任宰相類同。 所以唐朝初年的檢校制度,是唐朝吸取前代權臣專權的歷史教訓,進一步分散相權,加強皇權的措施。到唐高宗時代把檢校制度發揮得更廣泛,也體現了皇權在各領域發揮影響,檢校職務的使用也體現了當時帝黨和后黨爭奪激烈的狀態。 譬如李義府任中書侍郎后,兼校檢御史大夫,此前檢校職務還沒有涉及到專職督察機構,僅晉朝有的檢校御史也是低級別,他升任中書令后依然兼檢校御史大夫,他被罷免時讓后黨許敬宗接任權檢校中書令,這是首次在檢校職務前加“權”,權指“權且”,也就是暫時代理,體現了任命極勉強,說明唐高宗在竭力限制后黨的擴充,不僅是“檢?!边€是“權檢?!?,當時后黨正治罪長孫無忌集團,讓李義府復相,忠于皇帝的許圉師反而僅任檢校侍中,這時期原太子也被廢為庶人,唐高宗對后黨專權傾向不滿,原本維護皇帝控制宰相的檢校制度反而用來對付皇帝。這就迫使唐高宗另尋策略,于是這以后檢校職務呈濫用趨勢,甚至連泰山封禪使都要檢校,唐高宗用追封老子和恢復舊制,給長孫集團平反、用軍權恢復對政權控制。 上元以后,唐高宗不再繼續任用檢校制度限制相權,直接任命單相,或者兩相派出一人任軍職,朝中用最忠心的宰相,加強皇權,去世前不久又制定同平章事職務,分散、降低相權。 武則天執政后,雖然沿用唐高宗的政策,但又部分恢復檢校制度,還把檢校制度沿用了唐太宗時宰相外派檢校,用來平衡各派系力量。武則天時代最重要的檢校外派是在長安末年,有唐休璟、韋安石、司馬锽、韋嗣立數位宰相被外派檢校,壓制太子、相王集團,但最終引發神龍政變。 在唐朝復興后,檢校制度逐漸淡出政局,直到唐朝中期藩鎮割據時期,檢校制度才又興盛起來,往往也是作為榮譽頭銜使用,因為要任命很多三公和使相,為了不與行政編制沖突,往往就用檢校來區分,這樣也能增加官職使用,并且首次在三公以上的一品官職中使用檢校制度,像三公,本來最多只能再有個加職,用兩次,要是檢校三公,就能任命多人,提高官職利用效率。唐朝中后期甚至有檢校太師等檢校三輔,此時的檢校制度也已經陷入其發展的中期,完全失去了早期由皇帝直接派遣監督、核查的作用和地位,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五代十國和宋朝。 檢校制度要認真說起來,在封建時代本該是一個比較先進的制度,但問題在于這一制度只能在皇權有充分權威的情況下發揮作用,而且要在多相制的民主基礎上。由于在檢校制度下,檢校官員有臨時性和監督性,在唐朝以后盡管不乏有權威的皇帝,但是往往缺乏多相的政治環境,即使有多相的政權,也因為宰相品級很高,限制發揮皇權作用,不像唐朝編制宰相是三品、四品(加銜有五品),后世的宰相都是二品以上,皇帝對僅比他小一級兩級的宰相難以形成絕對權威,只有強勢君主能控制宰相,或者干脆廢置宰相。這樣就不能像唐朝那樣即保障皇權地位,又能擴大民主執政的范圍,增強執政效率。 唐朝檢校制度雖然能保障皇權對相權的優勢和監督地位,但是對外戚、軍閥的制約能力非常有限,到了晚唐,甚至淪為籠絡軍閥的榮譽職稱。再到宋朝,檢校官往往是散官,已不再有明確的權限。元豐改制后,僅保留三公、三師以上官員的檢校職稱。 唐朝的檢校官總體上都是有具體權限,即使是任命藩鎮節度使為檢校官也是因為其執掌地方實際權力,而像蓋寓等節度使麾下官員將佐也開始檢校左仆射這樣的高官,則說明檢校制度已經基本失效,完全淪為籠絡藩鎮軍閥的工具。 蓋寓,代北蔚州人,其祖父蓋祚、父親蓋慶,世代為蔚州牙將。李克用曾任蔚州刺史,并從此處開始發跡,蓋寓和另一蔚州人康君立等,盡心竭力輔佐于他,很快成了李克用的心腹。李克用任雁門節度史的時候,蓋寓為都押牙,并任嵐州刺史。等到李克用平定黃巢之亂,因戰功第一而任河東節度使鎮守太原之時,蓋寓便升為左都押牙,朝廷再授了個檢校左仆射的“榮譽稱號”。李克用決斷大事之時,對蓋寓必然在場,而且李克用對他幾乎是言聽計從,每次出兵征伐也都讓他跟隨身邊,足見信重。 蓋寓為人通達黠慧,很有智謀,尤其善于揣測李克用的意圖。李克用性格嚴厲急躁,遇到急事不容許稍有拖延,只要有人稍有違逆,就軍法從事。只有蓋寓能夠領會李克用的意圖,善于疏導,婉言相勸,以達到參謀輔佐的目的。譬如李克用有時候對將吏大發雷霆,蓋寓見勢頭不妙,想要勸阻,又不便直說,就假裝站在李克用這邊斥責將吏,李克用見有人唱了黑臉,就反而很痛快地免除了對他們的懲罰,這樣的事情多了,河東諸將都深謝蓋寓,于是地位逾高。 李存孝一聽蓋寓在,頓時放心不少。這次他來報信,那可是報憂,并非報喜,誰知道以李克用的脾氣,一旦聽說自己胞弟李克恭很可能已被亂軍所殺這個消息之后會有什么舉動? 要是他沉得住氣,那還好說,萬一當時就暴怒起來,李存孝也只能硬頂著一陣怒罵了。 但是蓋寓既然在場,李存孝就不必過于擔心。 不一會兒,門子出來道:“給事郎君,大王有請?!?/br> 李存孝進了大門,轉入花廳,里頭李克用正在聽蓋寓分析軍情,一見李存孝來此,便問道:“吾兒又來求為一路主將否?某與蓋寓正在商議,總少不得給你些仗打打?!?/br> 李存孝一臉急切:“非是此事,乃是潞州有警!” 李克用轉過頭,獨目一凝,語氣已然從輕松瞬間變得森然:“潞州?潞州怎了?”這一轉頭,李克用的面容就顯現出來:臉型方正,刀眉濃密,眉角微揚,鼻梁高挺,唇線剛毅,而最大的特點還是一目微渺——就是睜不開,而另一只眼卻是凌厲無匹的三角形,雖然不大,卻精芒透骨!仿佛那另一只眼的光芒,也都在這一只眼睛中迸射出來! 獨眼龍,這是李克用的綽號,人的名字可以與人全無干系,但綽號一般不會有誤。 李克用的面容,最大的特點就是果敢堅毅、煞氣撲人! 李存孝若非故意釋放殺氣,也絕不會有李克用這般凌厲的氣勢,這氣勢與李存孝不同,那不僅僅是殺氣,其中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威嚴,使與他那獨眼對視之人不由自主地避開,甚至下意識垂下頭去。 李存孝沒有垂頭,卻也垂下了目光,道:“兒獲訊報,潞州后院軍使安居受造反,圍潞帥于牙將李元審宅邸,放火燒宅!” 李克用霍然起身:“區區俾將,安敢如此!其中必有緣由,吾兒勿慌,且細細道與某知!” 李存孝躬身道:“是,大王。此事兒亦是方才獲悉,傳訊者乃是代州李家五郎李曜、李正陽,他家鐵坊接到大王帥令,護送五千柄馬刀前往潞州……潞帥本遣牙將李元審送五百后院將來晉陽,其兵至濁漳水,小校馮霸鼓動軍士作亂,李正陽所部行商正遇此事,遂助李元審破敵,并斬殺馮霸。次日,則與李元審一道返回潞州,潞帥因之有賞,后其正欲出城之時,發現后院軍使安居受待潞帥至李元審宅邸商議大事之時,趁機興兵而作亂,出兵包圍李元審宅邸……李曜等人惶急之下搶出城來,便見后院將關了城門,而城中火起,正是李宅方向。兒以為安居受久居后院軍使,麾下后院將乃是潞州精銳,陡然作亂,潞帥只有三百親衛牙兵,且無防備,只怕……恐有不忍言之變?!?/br> 李克用勃然大怒:“安居受膽敢作亂,定是受了朱溫那匹夫之挑唆誘引,吾弟危矣!潞州危矣!”說著用力對面前一張橫案猛踩一腳,那橫案隨時檀木精制,又哪里抵得住李克用這等猛人一腳,頓時斷做兩截,木屑亂飛。 旁邊的蓋寓緩緩起身,道:“大王且請暫息雷霆之怒,此事雖得報訊,畢竟不是軍中所傳,潞州究竟安否,如今不宜輕斷。存孝,某且問你,那代州李曜所言,可有證實?” 李存孝搖頭:“如今哪里能得到證實?” 蓋寓微微點頭,對此節略過不提,又問:“你可知那李曜所率商隊,有多少人眾?如何有助李元審擊敗馮霸之能?潞州情形,他是親眼所見,還是道聽途說?此人眼下正在何處?” 李存孝拿出一張拜帖,遞給蓋寓道:“那李五郎所部多有死傷,如今天熱,他恐怕已經押運這批死者靈柩返回代州去了。不過此人細致,于我這封拜帖,其上對潞州之事乃有詳細解說,左仆射可以一觀?!?/br> 蓋寓微微有些驚訝,這李五郎竟似有未卜先知之能,居然將事情緣由經過附在拜帖之后,看來此人果然謀劃謹慎,如此他能助李元審平定馮霸造反,倒是多了幾分可信。 李克用卻微微皺眉:“代州李家……他家家主可是叫做李衎?” 李存孝點頭道:“大王猜得不錯,李衎正是李五郎之父?!?/br> 李克用獨眼瞥了李存孝一眼,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李曜既有這等大事,怎不來帥府,反去找你?” 李存孝心中一凜,忙道:“兒本代州人,是以識得其父李樂安,李曜初次出行,素無交際,如何進得帥府?想來他亦是無奈,又覺此事重大,不得已才來尋兒為大王傳訊吧?!?/br> 李克用這才點了點頭,淡淡地道:“原來如此?!?/br> 這時蓋寓已經匆匆看完李曜所呈拜帖,面色沉重。李克用心中一沉,問道:“此子如何說道,你以為有幾分是真?” 蓋寓嘆了口氣:“此子說得分明,彼時他正欲扎營,忽然見到李元審率軍過河,因而前往查看……事情便是這般,某以為其所言只怕確有其事?!?/br> 李克用獨目中怒意一閃,森然道:“也就是說,克恭此刻,已然遭遇不測?” 蓋寓道:“此時暫時倒也未必,說不定安居受為了挾持大王,暫且不殺潞帥也說不得?!?/br> 李克用恨恨道:“殺弟之仇,奪城之恨,他留了誰的命,也無法動搖某出兵潞州膺懲叛逆之決心!蓋寓!” “在?!?/br> “你立刻調撥軍械糧草,以五千人、兩千石為限?!?/br> 蓋寓點頭應命,李克用又道:“存孝,你也立刻準備,今日準備完畢,明早便啟程南下相助!” 李存孝也領命出來,正巧蓋寓就在頭前,李存孝快步追上,道:“左仆射,你以為李曜如何?” 蓋寓不知李存孝何以有此一問,但還是想了想,點頭道:“謀事大膽,處事謹慎,大將之才?!?/br> 李存孝哈哈一笑,道:“李五郎還有一個更大的本事,左仆射可知是甚?” 諸君若以為拙作尚有可觀之處,不妨收藏之后,更與紅票支持,無風不勝感激涕零。 第037章 回到代州 李曜在晉陽只是稍一落腳,連夜都未曾過,便一路北上。這次是全力趕路,僅僅兩天多,便到了代州城郊。 這兩天在路上,倒是一切順利:憨娃兒并未受傷,不必擔憂,他是個心無旁騖的憨癡性子,練起武來進步神速,金剛棍法已經使得頗為熟練;李曜的《靈寶畢法》修煉循序漸進,已然感到體態逐日輕靈、呼吸初漸綿長,青龍劍法雖然依舊使得不甚圓融通達,好歹能一次把三十六劍連貫起來了。 這一日到達代州,剛到城門口,便有徐文溥提前得了消息迎上前來,問起隊中十幾具老房,李曜的臉色才低沉下來,將這一路的事情略略說了,徐文溥沒料到中間居然發生了這許多大事,當下吃了一驚,忙安排停靈,又分別派人通知家屬,等待厚葬和東家的撫恤下發。 這種事在李記商行自然不是第一次出現,聞訊而來的家屬雖然悲切,不過其場面倒也可以套用一句現代名言:“遇難群眾家屬情緒穩定,紛紛表示:相信政府能夠給予他們妥善的安置處理”——只是政府換作東家而已。 李曜作為見過現代大世面的供銷處長,立即發揮領導才能,親切接見了群眾家屬,由于時下不興握手禮,李曜便一一拱手為禮,又鄭重承諾,一定給予厚葬,一定給予厚恤,甚至這其中尚有沒找到好工作的烈士親屬,也將為其盡快安排工作云云。 這番手段作態放在后世,只要是人都會,而且都已習慣,可架不住這是唐末,堂堂東家家中的五郎君親自出面安撫,眾人本就甚感其誠,何況這五郎君竟然對他們這些苦哈哈都能鄭重行禮、好言安撫、妥善處置,讓這些本就流著淚的人們,又多灑了不知多少感激的淚滴。一個二個跪倒當場,哭著喊著說“五郎仁厚”、“五郎慈悲”,有那自認為聽了幾次說書就算文化人的更是逢人便說“五郎君子厚德,當享長生牌位”云云。 一時之間,李曜帶著人出去,死了十幾個人回來,反倒成了仁義君子,此后幾天一傳十十傳百,李曜在代州居然名聲大噪,成了寬厚仁德的代名詞,這便是李曜自己都沒料到的了。 此時安撫完畢,李曜不敢多待,立即帶了憨娃兒趕回自家府邸,想想憨娃兒跟他耶耶也有些日子沒見,便吩咐外院管事給憨娃兒賞了十斤干rou和一小壇清酒,命他去見他耶耶。憨娃兒見李曜這時節還記得自己,更是提前兌現了對自己承諾的獎賞,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溫暖,他雖然不知道“士為知己者死”這句名言,但卻自覺如果現在李曜出事,讓他憨娃兒一命抵一命,他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憨癡直爽之人,便是這般容易掏心剖腹。 憨娃兒憨癡,心中有這些想法,卻不會也不愿說出來,所以李曜并沒覺察出憨娃兒的心思,他只是按照一貫的行事準則“言出必行”來辦事,根本沒想其他,自顧自進了門。 門子迎出來,說阿郎正在花廳等候,請五郎君自去。 李曜習慣了當供銷處長,對人一貫和善,對這門子也微笑著點點頭,道了聲謝,這才轉身去了。門子看著李曜的背影,怔了許久,忽然一嘆:“五郎君……果是君子之風??!” 等到了花廳之外,李曜便朗聲道:“父親,兒子歸宅,問父親安好?!?/br> 李衎面露微笑,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下首二人正是李曜的大兄李暄和三兄李晡,這時見父親起身,雖然心中不情不愿,卻也只好站了起來,行在李衎身后些許。 李衎走到門口,朝李曜笑道:“回來了就好,進來說話?!?/br> 難得見到李衎到門口跟兒子招呼,李曜一看便知李衎對自己這一次出行還是很滿意的。方才安撫遇難家屬之時,盧三作為久跟李衎的老仆,已然來向他匯報過這一行的經歷,看來李衎對這次李曜出行的表現,還是比較認可的。 李曜脫鞋進門,按排行坐好,不等李衎發問,便主動將這一路上所發生的事情除了拜師鐘離權之外,其他都細細道出。 李衎聽得面帶微笑,只是在說到為王弘之父買那陰沉金絲楠木棺之時,三兄李晡忽然嘿嘿一笑:“五郎如今氣魄了得啊,為兄一月花銷,也不過區區六十貫錢,你為一個素不相識之人,便肯花掉五千貫,這等大手大腳,若是讓你當家,只怕再大的家業也只有坐吃山空的份了吧?” 李晡此言一出,李暄立刻目光一凝,看著李曜。他是嫡長子,當家是他今后的事情,他便是想看看,李曜會怎么回答這句話。 哪知道李曜淡淡一笑:“三兄說得極是,幸好……小弟并不需要當家?!?/br> 李暄目光頓時緩和了一些,但李晡卻依舊冷笑:“你不需要當家,便可以胡亂花錢嗎?這是誰教你的道理?嗯?” 李曜哂然一笑:“三兄雖是兄長,但小弟自己的錢,想怎么花,似乎不必經過三兄你的準許吧?” 此言一出,李衎、李暄和李晡都是一怔,曾幾何時,李曜竟敢如此對李晡說話了? 李晡一怔之后,當即大怒,霍然起身,指著李曜大聲喝斥:“你自己的錢?某記得清楚,你每月例用不過五貫!你要拿出五千貫來,須得足足一千個月,一百多年!” 李曜對他的激動毫不在乎,微微一笑,頜首道:“三兄所言甚是,小弟的例用,一年才比三兄一月,若要拿出五千貫來,純屬做夢。然則……有時候吃虧有吃虧的好處,此番南下潞州,原本大兄成穩干練,最是合適,可惜久出邊地方歸,須得休養;三兄嘛……也懶得跑這一趟,最后只好叫我這不成器的去上一遭。哪知道傻人有傻福,李元審將軍回到潞州之后,在潞帥面前為小弟請功,蒙潞帥謬贊,賞了小弟一萬貫錢,小弟拿出其中一半,為枉死的王弘博士購下陰沉木棺,這錢可跟家中所發例用沒有半點關系,三兄何必這般失態?” 李晡一愣,不信道:“你相助李壯武不過舉手之勞,潞帥怎會給你許多賞賜!我看你是私吞了售刀之資,這才湊足此數,如今已然歸宅,早晚便須查賬,竟然還敢在此大言不慚!” 李曜哂然一笑:“售刀之資,乃是小弟與盧三一同計算查收,賬目清晰,錢財俱在,想來盧三也該將此中細務報之于父親了,況且這筆錢收下之后,小弟每日只是查驗,從未經手。賬目是否有假、錢財是否缺額,家中賬房自然可以細查?!?/br> 李晡頓時語塞,李暄見李晡問得不著門路,輕咳一聲,微微笑道:“五郎勿惱,售刀之資,愚兄相信五郎必不會輕動。只是愚兄有一事不明,想請五郎說明一二?!?/br> 李曜心中一動:“這李暄比李晡卻是厲害多了,光是說話這語氣,就絕非李晡那個只知道裝橫充愣的二百五可比,跟他爭鋒,卻要小心一些?!?/br> 當下也輕笑一聲,拱手道:“大兄若有所疑,但請道來,小弟自當為大兄解釋清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