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但是接下來,李克用在代北集團中的核心領導作用,在殺害段文楚事件中就已顯露出來。 段文楚事件發生的時間,史籍有咸通十三年(872)、乾符元年(874)、三年(876)和五年(878)等多種記載。司馬光采納了乾符五年說。而關于段文楚被殺的原因,舊史多說是由于“代北薦饑,漕運不繼,文楚頗減軍士衣米,又用法稍峻,軍士怨怒”所致。日本學者堀敏一氏也認為:“叛軍擁立李克用的事件,雖然存在著邊境這一特殊條件,其實不過是唐末常見的藩鎮兵士叛亂”。 誠然,這種由于節帥優賞不周而遭致部下殺害的事件在唐末層出不窮,實在是再平常不過了。不過,段文楚被殺事件發生的真正的和更為深刻的原因,正如事件的策劃者和主謀之一李盡忠所言,是“今天下大亂,朝廷號令不復行于四方,此乃英雄立功名富貴之秋也……李振武(即李國昌)功大官高,名聞天下,其子勇冠諸軍,若輔以舉事,代北不足平也”,于是即乘“天下大亂,朝廷號令不復行于四方”之際,割據代北地區。 沙陀人雖然從元和四年進入代北后,就開始了對代北地區的經營,但由于唐廷中央的防范和限制,他們在代北地區并沒有建立起穩固的統治。朱邪執宜、赤心父子時而被任命為蔚州刺史,時而又被任命為朔州刺史,并且不時被征發率部去屯天德、戍河西。朱邪赤心(李國昌)雖因鎮壓龐勛功而先后被任命為云中、鄜坊、振武節帥,但也只能是不在此即在彼,卻不能將整個代北據為己有。史稱段文楚被殺之后,唐廷中央曾以“振武節度使李國昌為大同節度使,以為克用必無以拒也”。然而“李國昌欲父子并據兩鎮,得大同制書,毀之,殺監軍,不受代”,即說明李國昌父子欲將整個代北地區據為己有的野心。而由此,即便對李克用一家心存好感的李曜,也不得不對這次事件的幕后策劃者和主謀到底是誰而產生懷疑。 舊史將殺害段文楚的策劃者和主謀歸結于沙陀兵馬使李盡忠和云中牙將康君立等人,而李克用則反而是被動被推上臺的。但是,也有一些史籍記載此事為李克用所為,如《實錄》說:“乾符元年十二月,李克用殺大同防御使段文楚,自稱防御留后?!杜f唐書·懿宗紀》咸通十三年十二月亦載:“是月,李國昌小男克用殺云中防御使段文楚,據云州,自稱防御留后?!崩铌子X得,結合日后“李國昌欲父子并據兩鎮”的情況來看,很有可能李克用才是策劃殺害段文楚事件的真正主謀,或者說至少也是主謀之一。因為殺害唐朝地方藩帥,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宋朝認定了后唐是正統,那么作為后唐建立者李存勖的父親,被追封武皇的李克用而言,后人對他有所避諱是很平常的事。 然而,唐廷中央盡管是有些“皇威不振”,卻也不能容忍李克用這種犯上作亂的行為。于是唐廷任命盧簡方為大同軍防御使,令其諭李國昌:“克用暫勿主兵務,束手待朝廷除人?!碑斃顕缸泳苊?,便發動河東、幽州、昭義諸鎮及吐谷渾赫連鐸進討。廣明元年(880)六月,沙陀酋長李友金及薩葛都督米海萬、安慶都督史敬存等率沙陀三部落降唐。七月,李克用、李國昌父子先后連連大敗,部眾潰散,李氏父子、宗族及康君立等北入韃靼。唐廷以吐谷渾赫連鐸為大同軍防御使,白義成為蔚州刺史,米海萬為朔州刺史,振武軍帥位也落入吳師泰之手,不久又落入契苾璋之手。結果李克用不僅未能“旬日而定代北之地”,而且將朱邪執宜、朱邪赤心(李國昌)苦心經營數十年的代北地盤喪失殆盡。這在代北集團即沙陀的發展史上,是一次近乎毀滅性的打擊。 然而這對于李克用而言,更多的卻是一次磨礪,“寶劍鋒從磨礪出”的那個磨礪。復出再起的機會出現在廣明元年十二月。這時,黃巢起義軍攻占長安,這個巨大的變化,為沙陀勢力的復興提供了絕好的機會。中和元年(881)二月,李友金奉命率沙陀、薩葛、安慶三部落及吐谷渾諸部5000人入援京師。李友金行至絳州,絳州刺史沙陀人瞿稹謂監軍陳景思:“賊勢方盛,未可輕進,不若且還代北募兵?!彼煊址祷卮?。半月間,募兵3萬,“皆北邊五部之眾”。李友金又對陳景思說:“興大眾,成大事,當威名素著,則可以伏人。今軍雖數萬,茍無善帥,進亦無功。吾兄李司徒父子,去歲獲罪于國家,今寄北部,雄武之略,為眾所推。若驃騎急奏召還,代北之人一麾響應,則妖賊不足平也?!标惥八肌叭恢?,促奏行在”。 李友金為李克用的“族父”,他從行至絳州又返回代北,從兵力不足“未可輕進”到“軍雖數萬,茍無善帥,進亦無功”,最后不得不請李克用父子出山,都是打著為李唐王朝平“亂”的幌子。然而李友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卻很值得懷疑。王夫之說李友金在廣明元年六月降唐時,就是李克用“遣李友金偽背己以降而為之內謀”,這恐怕未必是事實。不過,李友金希望沙陀勢力再度復興,這點是毫無疑問的,于是他利用為朝廷平“亂”的機會,名正言順地招兵買馬,聚集力量,最后又名正言順地請李克用出山,因為正如他本人所說,李克用父子“雄武之略,為眾所推”,所以他把沙陀復興的希望寄托在李克用父子身上。而李克用也沒有辜負這位“族父”的期望,他不僅恢復了沙陀人在李國昌時期的鼎盛,而且建立了一個以沙陀人為核心的強大的地方割據政權,為五代沙陀三王朝的建立開辟了道路。 中和三年(883)五月,李克用因鎮壓黃巢之功被唐朝廷任命為河東節度使。從此,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以河東為基地展開了他們的霸業,而代北集團也在河東形成了它的最后格局。 唐末五代時期的牙軍和作為藩帥的各王朝的始祖們有著密切的關系,在創建王朝時,他們是集權力量的核心。李克用雖未及創建王朝,但卻是后唐王朝奠基人,直接導致了后唐王朝的建立,他的統治力量的核心無疑亦是牙軍。 李克用的牙軍,明確載入史冊的有義兒軍、決勝軍、鐵林軍、橫沖軍、突騎軍、親騎軍、突陣軍、五院軍、飛騎軍、雄威軍、廳直軍、萬勝黃頭軍、匡霸軍、飛騰軍、馬前直軍等等軍號。牙將有李克修、李克恭等46人。除此之外,象康延孝、張廷裕、何懷福、阿登啜(楊光遠父)、郭紹古、杜漢徽、安懷盛(安叔千父)、史敬思(史建瑭父)、臬捩雞(石敬瑭父)、杜堆金(杜重威父)、王思同、劉琠(劉知遠父)、周密、安福遷、安福順、安福慶兄弟以及安金俊、安休休等,亦都在李克用軍中任職,而且如史敬思、安金俊、安休休、安福遷兄弟等,都是有名的軍將。 若是一一細看,則可看得分明:李克用的這一統治集團,大體上是由三部分人組成,也就是代北人、河東人和其他外來人員。不過河東人雖然接受了李克用的統治,但在李克用麾下并不受重用,而外來人士更次之。真正最受李克用倚重的,正是代北人。 代北人作為李克用“代北軍事集團”核心中的核心,又可分為三部分:一是沙陀三部族;二是五部之眾;三是代北漢人。 先說沙陀三部族。中和元年二月,李友金率領5000人入援京師?!杜f五代史·唐武皇紀上》云:“黃巢犯長安,僖宗幸蜀,陳景思與李友金發沙陀諸部五千騎南赴京師?!彼^“沙陀諸部”,即沙陀三部落。他們后來都跟隨李克用進入河東,成為代北集團的核心力量。李克修、李克恭、李克寧三兄弟、楊光遠之父阿登啜、劉知遠之父劉琠以及郭紹古均為沙陀人,康義誠為代北三部落人,安懷盛為沙陀三部落人,這些都是明確的。此外還有史敬思,《全唐文》云:“大王父諱懷清,皇任安慶九府都督;王父諱敬思,皇任安慶九府都督;顯考諱建(此處史書缺六字)兼九府都督?!笔房锖矠槭方ㄨ┲?,故此“王父諱敬思”,即史建瑭之父?!鞍矐c九府都督”,應該就是沙陀三部落之一的安慶部落都督,因此,史敬思及其子史建瑭,亦均為沙陀三部落人。而史儼,從其姓氏及籍貫看,也很有可能與史敬思為同族。至于史敬镕,從其姓名看,也很有可能是史敬思的同族,至于其占籍太原,應該與康思立一樣,是后來之事。 另一五代大名人、后唐明宗李嗣源,一般都認為他是沙陀人,但在新、舊《五代史·唐明宗紀》中,或作“世本夷狄,無姓氏”;或作“代北人也,世事武皇,及其錫姓也,遂編于屬籍”??梢娖渥鍖俨皇呛苊鞔_,姑且將其列入沙陀人之列。李存孝(即安敬思)、康君立、安金全、安元信、康福、康思立、康延孝、安福遷,史籍或不曾明確記載其族屬,但從他們的姓氏及籍貫看,應該也都屬于代北胡人。比如康君立,史稱他“世為邊豪”,康君立也每每自稱“吾等雖權系部眾”、“我等邊人”等等,可見其出身應為胡人。又如安金全,新、舊《五代史·本傳》均作“代北人”,而在其子《安審琦傳》中,明確記載“其先沙陀部人也”。石敬瑭的族屬,后世學術界已多認為系昭武九姓石國人,則其父臬捩雞亦為昭武九姓胡人。 所謂“五部之眾”或“五部之人”,有時是指沙陀三部落和契苾、吐谷渾五部。史籍也多有將這五部相提并論的記載,如前引會昌二年,振武節度使劉沔“率吐渾、契苾、沙陀三部落等諸族萬人”討擊黨項等等。但是在大多數場合,“五部之眾”或“五部之人”是一種泛稱,如在李克用殺害段文楚事件中,康君立謂李克用:“公家父子,素以威惠及五部”;天復元年,李克用致朱全忠的信中,聲稱自己“勝則撫三晉之民,敗則征五部之眾”;以及前引李友金在代州募兵3萬,“皆北邊五部之眾”等等,這里的“五部”、“五部之眾”,就是對代北地區蕃胡部落的泛稱,所以李友金所募集的“北邊五部之眾”,《通鑒》之中則都稱作“北方雜胡”?!半s胡”亦即“雜虜”,胡三省對此解釋為:“謂退渾、回鶻、韃靼、奚、室韋之屬”。故可將代北地區沙陀三部落以外的蕃胡部落如“退渾、回鶻、韃靼、奚、室韋之屬”統統稱作五部之眾。 最后便是代北漢人。由于代北是蕃漢雜居的地區,而許多蕃族往往冠以漢姓,因此辨別其是蕃是漢,實屬不易。將史冊中未著明為蕃族和安姓、康姓以及存有疑問的白奉進以外的代北人均當作漢人看待,或許不至大錯。這樣的話,在李克用統治集團核心,代北漢人至少占了三分之一以上。他們中既有李克用的義兒如李嗣本、李存進、李存璋,又有李克用最重要的謀士和腹心蓋寓,還有被視為李克用“左右手”之一的李承嗣以及李克用、李存勖的重要將領周德威,這一切說明了代北漢人在代北集團中的重要地位。 須知代北地區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雜居區,“縱有編戶,亦染戎風”。所以沙陀人并不把代北漢人看作異己,而代北漢人也并不把沙陀人當作異類。于是在“英雄立功名富貴”利益的趨使下,代北的漢族豪強們也紛紛起來追隨李克用。在殺害段文楚、擁戴李克用事件中,除李盡忠、康君立、薛志勤等人外,程懷信、王行審、李存璋、蓋寓也是積極的參與者,從姓氏判斷,后者都應該是漢人。在此之后,他們除或在同唐朝廷的作戰中戰死(如程懷信)外,又繼續追隨李克用南下,鎮壓黃巢,進占河東,成為李克用父子爭霸的一支重要力量。 代北人在李克用統治集團中的核心地位,不僅表現在他們的人數眾多,而且也表現在他們擔當的職務重要,如李克用時期作為最高軍事將領的蕃漢馬步都校(又稱蕃漢都指揮使、蕃漢馬步都知兵馬使),見于記載先后擔任此職的有四人,即李存信、李嗣昭、周德威、李克寧,其中有三人為代北人;牙軍中重要將領如馬步都指揮使、馬步都虞侯,見于記載擔任此職的只有李嗣本和李存璋二人,均為代北人。 在李克用一系列重大軍事行動中,往往也是代北人在起關鍵作用。如文德元年(888),李克用派康君立、李存孝、薛阿檀、史儼、安金俊、安休休等率大軍助李罕之奪河陽;大順元年(890)唐朝廷討伐河東,河東率軍抵抗的主要將領是李存孝、康君立、薛鐵山(即薛志勤)、李承嗣等;乾寧二年(895),李克用入援河中并進而左右唐室,主要將領為李存貞、史儼、李存信、李存審、蓋寓、李罕之等;特別是天復元年(901)、二年,朱全忠向李克用發起大規模進攻時,關鍵時刻,是李嗣昭、周德威、李存信、李存璋、李嗣源、李存審、李克寧等人率軍作戰并最終保住了太原城;李克用晚年與梁軍爭奪潞州,派出的將領有李嗣昭、李嗣弼、周德威、李嗣本、李存璋、史建瑭、安元信、李嗣源、安金全。上述諸將,除李罕之、李嗣昭、李存審以及身世不明的李存貞外,其余均為代北人。 既然代北人在李克用麾下如此受重用,李元審作為潞州牙將這樣地位還算比較高的將領,自然再清楚不過,因而聽李曜一口代州口音,又自稱代北人,這就不得不令他有所顧忌。再加上李曜竟然如此“仗義疏財”,開口便許下了一柄在李元審看來可以當得上絕世神兵的寶劍,他哪里還能不動心?就算李曜不是什么并帥、潞帥的故人之子,光憑這出手之大方,這少年郎君的家世還能差了?前途還能差了?這種人,就要趁人家年少,不明事故之時早早結交才是正理! “既承壯武不棄,小弟自然樂意之至?!崩铌滓沧鞒鲆荒樞老仓?。 李元審哈哈大笑:“正陽老弟,某字慎思,你便稱我表字便是?!?/br> 李曜心道:“從你老兄的歷史表現來看,這個字取得很名不副實……”當然,面上李曜卻是笑顏大展:“慎思兄……啊,既然你我二人如此投緣,不如來我帳中,喝上幾杯水酒,我帳中有河東葡萄酒四壇,正好一飲為快!” 李元審眼前一亮:“正陽老弟果然爽快之人,既然如此,說不得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br> 李曜呵呵一笑,跳下馬來,伸手虛引:“慎思兄,請!” 李元審剛要跳下馬,他身側一人輕輕碰了他一下,輕咳道:“壯武,我等此次乃是行軍,飲酒……這個恐怕有些不便?!?/br> 李元審轉頭瞪了他一眼:“有甚不便?不過一點葡萄酒,難道某還能醉倒誤事不成?再說,正陽老弟如此熱情好客,我若推辭,豈是道理?你等便等在此處,休得呱噪,其余人等,立刻回營,聽馮霸、安建和紀綱三人安置?!?/br> 勸他那人乃是李元審的親衛,見李元審不聽,他倒也不奇怪。畢竟能做到親衛這個份上,主將的性格愛好肯定了如指掌,他之所以這么一說,也就是恪于規矩,提這么一句,也算盡了職責,至于主將聽不聽,他又哪里管得著了?只得立即將李元審的命令傳達下去,命下邊立即回營,自己則帶著其他幾名親衛守在外面。 李曜自然不會讓他們傻等在此,偷偷給盧三使了個眼色,盧三是老江湖,自然會給他們安排酒水菜食,雖然酒水已然不多了,也沒多少安排給他們,好歹還能解解酒蟲,至于菜食,總比他們軍中吃得要好些,那些干酪的胡餅里,多少還有點rou餡,不像大頭兵們平時吃的,能管個飽就不錯,這年頭,哪家大帥sao包到這個程度,還給這些丘八吃rou! 李元審跟著李曜來到他帳中,盧三早已飛快安排了人擺上酒食,不過由于正餐時間已過,此刻的熱飯菜那是沒有了,好在鹵羊rou還能來得及切兩碗,再每人食案上擺一壇河東葡萄酒,看起來倒也不寒磣。要說有什么缺憾,那就是沒有夜光杯,只能拿幾個行商北地常用的薄鐵碗湊數,看起來差些雅致罷了。 李曜當年是大國企里頭供銷處處長,陪客什么的那是再擅長不過了,雖然唐朝的待客之道跟后世在方式、習慣上差別較大,但是逢人說人話,見鬼講鬼話這一條倒是通用的。 幾番恭維之下,李元審那一壇子酒基本上已經搞定得七七八八,他也沒工夫注意到李曜一直到現在也才喝了一碗半,還覺得李曜這人真是豪爽大氣,太對他這等武人脾胃,說到興頭上,連盔甲都解了脫下來。 觥籌交錯許久,李元審正在李曜的照顧下喝得興致勃勃,忽然外間一陣喧嘩,李曜面色微微一變,還沒問出聲,外面已經傳來先前那親衛的聲音:“壯武!壯武!大事不妙,俺們大營出了亂子,一群弟兄們逃了出來,說馮霸鼓動士卒,要殺回潞州去也!” 第019章 君子之風 李元審酒量上佳,一壇酒下肚,竟還只是微醺,此時一聽這話,立時勃然大怒,霍然起身:“豎子爾敢!”他竟然還記得回頭對李曜拱拱手,吐著酒氣道:“正陽老弟,待某回營彈壓則個,再來與你歡飲!告辭!” 李曜心中正后悔不迭,自己不過是想穩住李元審,免得這群兵痞壞事,哪知道馮霸早不反晚不反,偏偏就趁李元審離營的這個當口反了,這豈不是說,自己反倒是作繭自縛,甚至助紂為虐了? 他也立刻站起來拱手道:“慎思兄既有軍務,小弟自不便久留,只是那馮霸既然膽敢以小校身份挑唆士卒,想必已然有所謀算,慎思兄還需謹慎從事,莫要中了反賊jian計才好?!?/br> 李元審方才席間被李曜的馬屁拍得飄飄欲仙,似乎如今大唐天下第一號名將除了他李元審之外已不作第二人想,結果正得意著呢,馮霸造反這個消息就仿佛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到他臉上,又是一個飄飄欲仙! 此刻再聽見李曜勸他“謹慎從事”,心里一股無名之火陡然冒起,雖然還顧忌著李曜的身份以及方才的熱情招待,說話有所保留,但口氣已然有些不妙了:“正陽,某在‘后院將’軍中當職十年,你疑我不足定其軍心否?” 李曜心中一陣惱火,忖道:“要不是歷史已經證明你這鳥人沒那能耐,我何苦在這白費口舌?你既然不聽勸,那就只管傻不拉幾地去找馮霸,然后被他打傷,逃回潞州養傷,最后被安居受連著李克恭一起被堵在你家院子里燒成烤乳豬便是。老子了不起在潞州城外轉悠一圈,等安居受發動反叛就立刻帶著東西去晉陽,到那時潞州都不姓李了,李克用難道還能怪我沒把東西送給敵人?去休,去休!” 當下便拱了拱手,道:“既然慎思兄早有廟算,小弟別無他話,祝慎思兄馬到成功?!?/br> 李元審悶哼一聲,轉頭便走。 他前腳剛走,王秦匆匆從外面進來,一見李曜便拱手道:“正陽兄,家父使某來問,潞州兵可是出了岔子?” 李曜見他鬢角微亂,幾縷頭發如絲如黛,襯得那原本就過于秀氣的面龐竟然有些嫵媚,不禁一呆,心道:“這位老弟要是身在后世,可真是一等一的偽娘,曝個照出來,喜歡小正太的腐女們只怕非瘋了一般驚叫不可?!?/br> 不過在古代,尤其是唐朝這種武風較盛的年代,把男子當作女子乃是大忌,李曜絲毫不敢表露出自己有這等心思,當下干笑一聲:“燕然兄弟,你可回復令尊,就說潞州兵是因為不愿去河東,是以內部生變,有小校名馮霸者裹挾士卒,欲要回轉潞州,潞州牙將李元審將軍已然趕回營中彈壓安撫,想來不至引起大變?!?/br> 王秦見他盯著自己看,而且神色有一剎那顯得頗為古怪,不禁臉色一紅,下意識掠了掠微微散亂的鬢角,強作鎮定道:“原來如此,正陽兄既然這般沉得住氣,此時還能端坐帳中不急不忙,想來對李元審將軍回營彈壓安撫,是深覺萬無一失的了?” 李曜苦笑一聲:“某認識李將軍不過片刻,哪里能有‘深覺萬無一失’的道理?不瞞燕然老弟,某對這位李將軍回營平叛,實在半點信心也無?!?/br> 王秦極其意外,反問道:“這卻為何?……縱然正陽兄與李將軍交情甚淺,不知其根底,但他畢竟是一軍主將,此刻親身回營彈壓安撫,只須扣緊一個‘恩威并施’,何以見得不能瞬息撫平?” 李曜伸出手指一根一根掰著算給他聽:“其一,潞州兵丁對潞帥克恭公怨憤已深,此番潞帥選兵送往晉陽,這便已是干柴烈火之勢,只須一點火星,其勢便已無可挽回;其二,潞州將校不僅對潞帥心生怨恨,即便對河東并帥,也未嘗沒有憤恨不平之心,此番既然已經做出這般以下克上之舉,那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再想被李元審將軍三言兩語勸得回頭……縱然李將軍有諸葛孔明舌戰群儒之能,這些人有哪里是群儒?只怕到時候便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br> 唐時秀才與明清不同(注:差異前文有述),可以說終唐一世,秀才比進士稀罕了不知多少倍,秀才秀才,秀于天下之英才,實乃是天下大才之象征,秀才遇到了兵,都說不清道理,他李元審何德何能,可以撫平此亂? 但王秦雖然聽懂了這句“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卻仍然不明白:“若說潞州人怨恨潞帥或是情有可原,然則又怎的將并帥也一并恨上了?” 李曜嘆道:“燕然老弟,你觀并帥軍中,以地域而論,何處之人最多?” 王秦眉頭一蹙,很快便道:“這個……似乎云中、代州、蔚州等處之人最多吧?” 李曜點點頭,道:“燕然老弟見事極準,實則這云中、代州、蔚州,乃可以以一言蔽之,便是代北之人?!?/br> “嗯,的確如此?!蓖跚攸c點頭:“然則此事……?” 李曜嘆道:“并帥至河東,已然數載。然則于并帥軍中所任要職者,乃有河東人幾何?有除代北人、河東人之外者幾何?” 王秦面色一變:“正陽兄所言,乃是說……潞州將校深覺前途無望,是以對晉陽離心離德,不肯為并帥效力?” 李曜長嘆一聲:“錯非如此,這些人怎能一點就著?” 王秦默然。 李曜這番話說得頗有見地,當初李克用在上任河東前夕,曾發榜告示河東軍民:“勿為舊念,各安家業?!彼卧H時代史學家胡三省對此解釋說:“以河東之人前此數與克用戰,恐其不自安,故榜諭之?!?/br> 河東節度使在天寶年間有兵力5.5萬人。安史之亂后,河東作為遏制河朔藩鎮的重要堡壘,繼續保持著一支強大的軍事力量。元和十四年,李德裕甚至說河東有“精甲十萬”。直到唐末以后,河東經歷了一系列的變亂,實力銳減。但作為一個老牌大鎮,恐怕仍有不少的軍隊。因此,李克用上任河東后的當務之急,便是如何協調代北人與河東人的關系,將原河東的統治勢力納入自己的統治系統。 早在元和四年沙陀遷往河東時,河東節度使范希朝就曾挑選1200人組成沙陀軍。據李德裕講,這些沙陀軍駐守在太原“衙內,性至循良,于人情狎熟”。之后,“太原軍素管退渾、契苾、沙陀三部落”,代北行營隸屬河東節度使,這雖然一方面遏制了代北集團的發展壯大,卻也使河東與沙陀三部落和五部之人的聯系加強。所以,盡管“河東之人前此數與克用戰”,但從史料顯示的情況看,李克用在河東并沒有遭到激烈的反對。中和四年二月,李克用應朱全忠等人之請,“率蕃、漢之師五萬”南下救陳州,這“五萬”蕃漢之師,很明顯,必定包括了不少原河東的軍隊。 但是,盡管河東人接受了李克用的統治,但他們在李克用統治集團中并沒有得到特別重用。整理李克用麾下有史料記載的、有名有姓的六十名將領可以看出,河東人有李嗣昭、史敬镕、梁漢颙、相里金、鄭琮、白文珂、張虔釗、侯益以及李建崇。這樣,在六十人中,河東人僅有九人,只占總人數的15%。這一數字表明,李克用盡管立足于河東,但他所依靠的主要力量并不是河東人。 李克用時期河東人不被重用,不僅表現在在他的統治集團中河東人數量少,而且表現在他們所擔任的職務也低,在上述九人中,除李嗣昭作為養子而被委以重任外,其余多擔任一些低下級軍職。在李克用一系列重大軍事活動中,領軍作戰的河東人也一直有且僅有李嗣昭一人!而李嗣昭,《新五代史》卷36《本傳》說他“本姓韓氏,汾州太谷縣民家子也。太祖出獵,至其家,……家適生兒,太祖因遺以金帛而取之,命其弟克柔養以為子”。如此,則表明其不過僅僅是生在河東而已,而從他的生活閱歷上說,其實也應該屬于代北人。這么一看,河東人在李克用麾下簡直地位全無! 河東人之所以在李克用時期不被重用,固然一方面由于他們的資歷尚淺,不能同那些“膽略過人”,數十年跟隨李克用征戰的“邊部人”相比,而另一方面,恐怕也與李克用對他們的猜忌、防范心理有關。這方面直接的事例雖不曾見到,但并不妨礙李曜這種搞供銷出身,最長與人際關系梳理的人作一些合理假設。 李克用進占河東后,原河東牙將除賀公雅曾一度露面外,其余都銷聲匿跡。以上述河東人為例,李嗣昭已如上述;史敬镕、梁漢顒、相里金、鄭琮,李建崇均先世不見史傳;侯益,祖父以農為業;白文珂,父君成,為遼州刺史;張虔釗,父簡,唐檢校尚書左仆射。所謂“唐檢校尚書左仆射”,或為贈官??梢娝麄冎虚g沒有一人出身于太原牙將世家,而且先世為官者,大概也只有白文珂之父一人。 史籍中也留下了一些河東牙將的人名,如朱弘昭,太原人,“祖玟,父叔宗,皆為本府牙將”;張憲,晉陽人,“世以軍功為牙?!?;李懷忠,太原人,“父海,本府軍?!?;常思,太原人,“父仁岳,河東牙將”;等等。但是,這些“本府牙將”、“河東牙將”,都是靠他們的子孫而在史上留名,他們本人為官則不顯,而且有些牙將大概也是在李克用進駐河東以后才從軍任職的,而他們的后人也是在李克用之后才逐漸顯達的,所以這些事例并不能說明李克用重用河東人的問題。 要知道,唐從安史之亂以后,藩鎮軍隊漸漸都“皆成父子之兵,不習農桑之業”。河東當然也不例外,在李克用上任河東之前,河東肯定也形成一個以牙兵為首的軍人集團。如就在乾符年間,河東牙兵集團就制造了一系列殺逐主帥或內部互相殘殺的事件。 李克用的前任鄭從讜在離開河東時,以監軍使周從寓知兵馬留后事,書記劉從魯知觀察留后事,告戒他們“俟面李公,按籍而還”,所謂“按籍而還”,即向李克用交待兵民戶籍等事項。 然而在李克用統治集團中,卻看不見原河東牙兵牙將活動的事跡,這說明李克用對他們采取了防范甚至壓制的政策。不過,這種狀況到李存勖以后便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隨著代北人在河東居住的長期化,通過與河東人的通婚以及占籍河東等等,使雙方融合日益加深,互相猜忌、防范的心理大大減輕。而河東人在軍事、政治斗爭中也顯示了他們的才能,資歷也逐漸加深,再加上代北人中的許多元老相繼去世,以及李存勖本來就極少民族偏見,于是河東人在統治集團中的地位也愈來愈重。 再以上述統計的人數為例,到李存勖即帝位時,代北人中的四十人僅剩下十四人,而河東人尚有八人。之后,如前面提到的朱弘昭、張憲、李懷忠、常思以及索自通、藥縱之、李彥韜、王建立、薛融、周環、李彥從、郭瑾、閻晉卿、聶文進、郭允明等河東人都成為后唐莊宗、明宗,后晉高祖,后漢高祖所倚重的人物,河東人在統治集團中已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至于代北、河東之外的所謂其他外來人員,從上述統計的情況看,他們有十一人,約占總人數的18.3%。 外來人員中,地位最高的是進入李克用養子之列的李存賢、李存審和李建及三人。李存賢,許州人,本名王賢,參加黃巢起義軍,“武皇破陳、許,存賢來歸。景福中,典義兒軍,為副兵馬使,因賜姓名”;李建及,許州人,本名王質,“少事李罕之為紀綱,光啟中,罕之謁武皇于晉陽,因選部下驍勇者百人以獻,建及在籍中。后以功署牙職,典義兒軍,及賜姓名”;李存審(注:是存審,不是元審),陳州宛丘人,初名存,“事李罕之,從罕之歸晉,晉王以為義兒軍使,賜姓李氏,名存審”。史稱李克用“起于云、朔之間,所得驍勇之士,多養以為子,而與英豪戰爭,卒就霸業,諸養子之功為多,故尤寵愛之,衣服禮秩如嫡”??梢?,李存賢等三人已經成為代北集團中的核心人物。事實上,在李克用父子的霸業中,此三人特別是李存審,為李氏父子立下了汗馬功勞。 外來人員中,除李罕之集中獻上的“百人”以及李克用末年盧龍將李承約、王思同一起率眾歸附外,其余都是單個進入河東的。由于他們是外地人,與河東人本來就不存在親黨膠固的關系,而他們之間也很難形成一個集團勢力,因此李克用對他們的信任程度也比河東人更大一些,李存審等三名義兒自不待言,如袁建豐、劉訓等,也都頗得李克用的信任與重用。 在外來人員中,除那些行伍出身的武人外,還有一些以文墨見用的文職人員。如自稱李林甫之后的洛陽人李襲吉,“在武皇幕府垂十五年”,李克用許多重要的文書奏章多出自他的手下。天復二年李克用被朱全忠圍擊于晉陽城下之后,向幕府咨詢“聚眾”、“克敵”、“捍御”之策,李襲吉即獻上了“崇德愛人,去奢省役,設險固境,訓兵務農”的四點主張,并且提出“至于率閭閻,定間架,增曲蘗,檢田疇,開國建邦,恐未為切”的忠告。因此,這一類人也應該是李克用統治集團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簡而言之,李克用從唐中和三年(883)進駐河東,到后梁開平二年(908)去世,在河東經營了二十五年。在此期間,他建立起一個以牙軍為核心的軍人統治集團。從民族上看,它是以沙陀三部落為核心,融合了奚、突厥、回鶻、吐谷渾、達靼以及漢等多種民族成分在內;從地域上看,它以代北人為核心和骨干,吸收了河東人及其他外來人員參加。這個集團經歷了勝利與失敗的多次考驗,特別是頂住了唐王朝和朱全忠的數次大規模的進攻,凝聚在李克用的周圍。這個集團是李克用爭奪霸業依靠的主要力量,也是李存勖建立后唐王朝所利用的基本力量。后晉和后漢王朝,亦是以這一集團為核心和支柱建立起來的,甚至后周和北宋王朝,也都與這一集團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直到北宋“重文抑武”政策推行后,這一以騎射武藝為主要特長的軍人政治集團,才因失去生存環境而最后消亡。 但是,這樣一個集團,由于李克用任人的偏頗,必然有其排他性,譬如說對于潞州這種才拿下不久的地盤,其將校必然不是短期內就可以得到升遷的。一個大軍閥,也許最大的希望是兵雄天下,甚或一統九州,但是作為普通將校,所求者無非升官發財。而且由于升官多半伴隨著發財,因而更加顯得重要。那么現在不能升官,還要如何讓他們跟李克用同心同德? 王秦默然片刻,苦笑道:“正陽兄見解精辟,小弟嘆服。只是眼下情勢既然已經如此糟糕,正陽兄怎的還能這般從容不迫,莫非早已成竹在胸?” 李曜搖搖頭:“哪有什么成竹在胸,只是我所能為者,早已為之,我所領二百余人,皆已刀弓在手,夜不解衣,又有游哨在外,一俟有甚風吹草動,便是全營戒備……然則我所能為者,卻也僅止于此。我奉命來潞州,乃是運送軍械,此事非同尋常買賣,若是一走了之,便是軍法難容……不過燕然老弟,我雖不能走脫,你與令尊卻無此礙,此時前途未卜,那潞州兵也不知道會亂成什么模樣,令尊不如今夜便走,庶幾可得周全?!?/br> 王秦猶豫了一下,正要說話,忽然外面傳來王博士的聲音:“李郎君身處險境,卻尤心憂他人,實乃至誠君子,王弘感佩。然則王某幼承庭訓,深知人之所以為人者,有所為有所不為也。今蒙李郎君款待借宿,足感盛情,若是此時撇下郎君獨自逃走,王某日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有何嘴臉訓教子弟親族?李郎君好意,某實心領,然則此時遁走,某必不為之!” 李曜愕然一愣,心道:“我哪是什么至誠君子,不過是覺得你們幾個看著也不像是能幫忙的人,留下來的話,弄不好我還得分派人手關照,豈非是幫了倒忙,所以這才請你們自行離去……唉,這王博士未免有些迂腐了,都這當口了,你還不走,還展現什么君子之風!須知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老大……” 王弘見李曜愕然不語,還以為他在想怎么勸說自己,不禁露出微笑,淡然道:“某本死罪之人,今日得與郎君一見,已是天予之幸,縱然那叛兵果然來犯,不過有死而已。某九歲從醫,曾親臨大疫之地懸壺,早已見慣生死,郎君何必為某憂心?” 李曜頓時一肚子糾結,好好的干嘛非要說死不死的,我好容易穿越一回,可不是為了死在這種蝦兵蟹將手里,徒惹后世人笑話的。只是人家話說得這般義無反顧,明顯是走“君子流”路線的,這時候跟他說什么也是白搭了,這種人認準自己的大義所在,那是真有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心思的。 李曜只好肅然拱手道:“王博士高義,李曜深敬之。只是眼下事情尚有可為,博士不必過于憂心。便請博士在此暫歇,待某親自前去查探一二,再作計較?!?/br> 王弘淡然一笑,點點頭:“郎君小心,某便在此恭候?!?/br> 話說,大家都收藏了沒?收藏了麻煩看看還有紅票沒,給無風幾票吧!拜謝了! 第020章 賜名八戒 李曜抬腳欲走,王秦忽然說道:“父親戴罪之身不便于行,某卻可以自由來去。正陽兄欲全高義,某亦不可甘于人后,此番總須與正陽兄一道,方是正理?!?/br> 李曜微微一怔,看了看他瘦弱的身體,不禁心頭苦笑。這對父子當真是妙人,一個罪囚之身,偏偏是君子風范,臨難不愿獨走,一個身體羸弱,偏偏還要跟自己一道出去查探,當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李曜不好直說,只好道:“呃,這個……燕然老弟其心可嘉,不過此去之時,若對方已然決心反叛,我這奉并帥之命前往潞州押送軍械之人,說不得便是其心腹之患,屆時少不得有一場惡戰。燕然老弟雖則高義,與人拼命之時,只怕不甚擅長,不如暫且安坐帳中……” “原來正陽兄是嫌我身虛力弱?既然如此,某便不強求了,兄長一切小心?!蓖跚伧鋈还笆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