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節
宋知畫笑道:“徐婆子死了沒錯,可她的蠱還活著,蠱是一種依賴主人的東西。徐婆子一死,你們說,它尋找的下一個主人是誰?” 這頭說著,那頭的吵鬧聲也接近了。小陶突然又發出一聲尖銳的驚呼,關老夫人轉兩顆佛珠,責備她道:“別總一驚一乍的,平日我是怎么教你的?越是遇著大事,就越該沉穩處事?!?/br> 小陶捂著嘴用手一指,屋里的人順著那個方向一看,床底下,幔布沒遮住的部分,按著一雙白白的小手。這個家里的小孩子不多,會藏到關白夫婦床下的小孩只有……頓時,關老夫人也變了顏色,沉聲一喝:“干愣著作甚?那孩子生病了,煎一副藥給他吃?!?/br> 小孩兒從床下滾出來,放聲哭泣道:“奶奶,爹爹!別殺我娘,別殺我們!” 床底下還有一粗一細的兩個哭聲在響,原來,在關白與宋知畫吵架之前,他們的三個孩子都躲到了床底下。自然,他們的吵架內容也讓孩子們一字不漏地聽全了。 “怎么了,老夫人,你家的孩子怎么哭得這么悲痛?”最愛湊熱鬧的風揚也不湊巧地出現了。 ☆、708 宋知畫的大兒子沖過去,拽著風揚的袍角,哭求道:“救救我娘,奶奶和爹要殺我娘,風叔叔你別讓他們殺我娘,行不行?” “哦!”風揚訝異地問,“大仔說的可是真的?老夫人快快歇手,殺人是重罪,不要沖動呀!可是,剛才見你們一家人還好好兒的,怎么一轉眼就……” 大仔又忠實地匯報道:“娘說爹的姨娘使壞,讓爹休了她。奶奶嫌娘太多嘴,連寒綠茶喝死人的事都講出來了。然后,爹就用頭巾勒娘的脖子!風叔叔你別走,你走了他們還會殺娘!”他完全把風揚當成了救星,抱住了小腿,死不撒手。 風揚按著大仔的頭頂,笑容可掬地作出承諾:“好,我不走,住在你們家,保護你娘?!?/br> 關老夫人的面色之難看,達到了今日最高,連宋知畫也有些忐忑起來。關家的那幾樁隱秘被揭穿,可就等同于完了,連帶她也沒好果子吃! 想到這里,宋知畫抽出絲帕,將唇角的血跡擦凈,喚道:“大仔,乖,來娘這里,不許纏著人家風叔叔?!贝笞兴砷_風揚的腿,轉身撲進他娘懷里,哭喊道:“娘,我不要你死!”床下面,更小的兩個孩子也一齊哭起來。 宋知畫安撫好了孩子,做出一個委屈中又十分識大體的表情,垂頭道:“風公子,小孩子不懂事,惹您笑話了。事情其實是這樣,我們夫妻拌嘴打架,婆婆過來勸架。大仔他一心向著親娘,才撒謊說關白要殺我。風公子千萬別當真呀,并沒有這樣的事?!?/br> “哦,”風揚道,“好孩子,不枉夫人素日疼他?!?/br> 宋知畫懷抱著兒子,款聲發出懇求:“既然是一場誤會,請風公子就當什么都沒看見,妾身把窖藏六年的女兒紅送您房里去,當是賠罪了。怪難為情的,您別在這兒看我們夫妻吵架了?!?/br> 這一次,風揚出奇地好通融:“那恭敬不如從命,多謝夫人好意?!庇职腴_玩笑地跟大仔說,“看好了你娘,萬一她遭遇什么意外,有我為你出首作證呢?!?/br> 宋知畫拭著眼淚說:“多謝公子,公子慢走?!?/br> 終于,送走了這個瘟神,關白暗松一口氣,有點感激起宋知畫來,對她的殺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已經被風揚撞見,如果宋知畫隔天就不出現了,風揚那張無遮攔的嘴絕對會抖個一干二凈。而且關白也不得不承認,宋知畫是個稱職的合作伙伴。 “小陶,把小少爺和小姐帶走?!标P老夫人目光冰冷,嚴苛地吩咐道,“三個人的奶娘統統辭退,奶娘們的親戚有在關家為奴的,全都打發給人牙子,一個不留。從今日起,小姐少爺的起居由你一人負責,再發生類似的事,老身只找你問話?!?/br> 小陶答應著,半拖半拽地帶走了三個小孩子。他們走后,關老夫人的身體往轎內一垮,發出壓抑的咳嗽聲,小腹的傷口似乎也裂開了,有縷縷紅絲從衣料里滲出來。 “母親!你沒事吧?” 關白箭步沖上軟轎,不料變故又生。頭上的房頂塌了個洞,有什么東西掉下來,仔細一看,竟是一只女人的繡花鞋。 關老夫人、關白和宋知畫三人愣住了,一齊仰頭看洞。關老夫人率先回神,暴喝道:“還不快上去看看!” 關白的輕功底子差,勉強翻上房去,漏洞那里一片空空蕩蕩,哪還有人在!可是,落進房中的那只精致的三寸半梅花繡鞋,分明又提醒著,曾經有人在房頂上面呆過,很可能還聽到了他們的全部談話內容!包活謀害皇太子,包括違禁兵器作坊的事,一旦捅到朝廷和皇上耳中,關家就有抄族滅門之禍! 三人俱面色沉重,關老夫人絞盡腦汁,想著一切補救的辦法。 “最大的嫌疑,還是宴會后留宿在府里的那二十個女人——馬上去查,發動所有人查,誰出過自己的房間,誰的足長三寸半,把名單列出來,一個一個排查!還有寧王,不管他真有病假有病,我們把東西該銷毀的銷毀,該藏的藏,讓他一件都找不到!” 最后吩咐完這些,關老夫人體力不支,暈厥過去,關白急急火火地忙活起來。 宋知畫頭上的傷口太扎眼,不能出門,就把管家媳婦們叫進來,隔著四重水晶簾子調遣繡娘和布料,趕制一批頂級的繡鞋。一直忙到后半夜才完,她的傷只簡單處理了一下,熬得小臉煞白,眼圈又深又重。 關白回房問事,恰看見這樣的宋知畫,令人又憐又惜,不由心上一軟,把她擁在胸膛上,感慨道:“辛苦你了,我竟不知道你是如此識大體的人!往日錯待了你,以后家里的事就偏勞你了,畢竟娘的年紀也大了,很多事都是有心無力?!?/br> 宋知畫哽咽地問:“現在終于知道我的好了么?我再不濟,也比你的黃姨娘強吧?” “提她做什么?!标P白抱起嬌妻,踢開靴子登榻,兩人面對面地和衣臥倒?!昂煤眯欢r辰,明日又是新的一天?!?/br> 不久東方天白,府里也漸次熱鬧起來,庫房大開,一批海上來的藍種夜明珠整箱被拆開,點查數目后,共有四十二枚。配上軟綢、紋緞和透氣的皮子底,在一雙雙巧手下趕制成各式的繡鞋。 給繡娘端茶送糕點的丫鬟們私下議論開了:“聞聽道,藍種夜明珠是有銀子也買不著的東西,是拿織造坊三個月的全部繡品,以物易物換來的。就是鑲冠子戴,都怪可惜的,居然用來做鞋子?真不知主子們在想什么?!?/br> “還有新鮮事兒呢,”另一人說,“那鞋子不是做給我們自家小姐穿的,而是送給家里住的客人的?!?/br> “只送客人?奶奶小姐反而沒有?” “反正我沒聽說,有人去問幾位小姐、堂小姐的腳長?!?/br> 另一邊,宿醉女客們的院門被一一敲開,敲門的媳婦都是千篇一律的說辭:“夫人說了,昨日是她的疏忽,沒告訴大家桂花釀的烈性,害大家都一飲醉倒了。作為賠禮,夫人特請了繡房里最好的繡娘,做了一種鑲嵌藍種夜明珠的繡鞋。只是不知道,你家夫人和小姐的腳長幾寸?” 大多數的貼身丫鬟都知道主子的足長,也不必驚動屋里的人,很快就摸清了多數人的尺碼。有些沒帶來自家丫鬟、本人還醉在床上的女客,就只好等一等再問了。 宋知畫起床梳洗的時候,十四名女客的尺碼已經到了她的手中,合乎三寸半上下的人并不多。 關白有些不放心地問:“假設昨天房頂上的人是留宿的女客,她肯定也明白事情有多嚴重,怎可能讓一雙鞋出賣了自己?” 宋知畫對鏡簪花,沖鏡中人笑道:“藍種夜明珠,連收集珍珠幾十年的娘都沒有一顆那樣的珍珠。傳說女人只要擁有一顆藍種夜明珠,就能永遠拴住丈夫的心,現在卻有機會白得兩顆,你說她們會不會心動?你太小瞧女人對珠玉的癡心了?!?/br> 關白還是有懷疑,道:“古代有‘買櫝還珠’的故事,萬一她們說個假尺碼,收下了不合腳的鞋子,只為留住那對夜明珠,又該怎么辦?” 宋知畫道:“沒關系,我早想好了,讓她們全穿上新鞋,再辦一場品珠夜宴。誰的鞋子不能穿,不就說明問題了?” 關白覺得很妥,暫時放下了懸著的心,又略帶愧疚地說:“可惜沒有多出來的夜明珠,連娘和你的那一份都沒有,只好等下次了?!?/br> “不用等下次,”宋知畫指著名單上勾去的幾個名字,笑道,“這些人都是天足,人也肥胖臃腫,絕對穿不了三寸半的繡花鞋,尤其是羅家大夫人趙氏,她們的鞋已經取消了。我們還能存下十幾顆珠子?!?/br> “取消?已許給人家了,如何取消?”關白納悶地問。 宋知畫極有耐心地教給他:“王夫人的相公酷好伶人,挑個美戲子送給他,再設法使王夫人知道,她今天就不再在咱們家住了,讓那戲子多鬧騰一個月,王夫人必不惦記夜明珠了。伍家母女,兩個人都是標準的三寸金蓮,一分都不多,也可以排除嫌疑。她們最怕蛇,往她們的院子里放蛇。羅家的趙氏,一直對燒掉的家產耿耿于懷……安排人進羅家再放把火,我不信她不回去?!?/br> 宋知畫的神情天真爛漫,語調溫柔,如果不計她言談的話。關白心里不由道,女人對珠玉的癡心,這下子他總算見識了! 同一時間,何當歸的院門也被敲開,是打聽尺碼的人來了。 “三寸七,”一名嬤嬤答道,“我家郡主腳長三寸七。哦對了,郡主不能在貴府久留,想問鞋什么時候能做好?!?/br> 那人道:“今天趕工做好,明日的宴會上就有了。因是夜明珠,黑夜里才最好看,所以宴會定在明天晚上,請郡主務必赴了宴再走?!?/br> 于是,嬤嬤照何當歸吩咐的回道:“那就多謝貴主人盛情了,郡主喜歡紅色的鞋?!?/br> ☆、第709章 氣質迥然的王 屋里,孟瑄不贊同地搖頭道:“三寸七?那豈不是跟你昨天丟下的繡鞋差不多?你本來就是深受懷疑的人,如果尺碼還接近,關家婆媳會第一時間鎖定你?!?/br> 何當歸閑閑白了他一眼,哼道:“你真的為我著想,就不會害我丟失一只鞋,還好意思怪我?!?/br> “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我覺得事情的走向很不妙。你還是回家吧,熠迢的解藥由我來想辦法?!泵犀u一邊說,一邊就掏出捆人的牛皮繩子來,“我不來硬的,清兒你也配合一回,咱們有賬回家算?!?/br> “你休想?!焙萎敋w騰地站起來,怒沖沖地說,“不說清楚你和寧王的事,你休想對我下任何命令。別以為我是好糊弄的?!?/br> “現在不能道出,但我早晚會告訴你?!泵犀u如此說。 “那我早晚會配合你的腳步,但不是這一次?!焙萎敋w如此答道。 兩人正僵持著,紙窗上驟然開了個孔,一支柳葉紅纓鏢突兀地釘在木桌上,帶著嗡嗡的尾音。孟瑄取下綁在鏢上的紙條讀過,告訴何當歸:“朱權找到他的獵物了,不會繼續留在關家,風揚還要多待些時候?!?/br> 何當歸道:“隨便他們,我跟他們不同路?!?/br> 孟瑄的眼瞳轉深,頓一頓才繼續說:“依照協定,我須得再走一遭大寧,而我明白自己走后,想限制你的行動是絕難辦到的?!?/br> “謝天謝地,你總算想通了?!?/br> 孟瑄又道:“我看過你從清園帶來的十名隨扈,武藝尚可,只是人都不大機靈,也不能跟進內苑。你自己機靈些,莫著了別人的道。還有,那個……”孟瑄突然變得吞吞吐吐起來,“你肚子里的我……還在的,對嗎?” “嗯?” 何當歸一開始完全沒聽懂,直到跟孟瑄對視了一刻,她才領會過來,也變得口吃了:“你,你是說那個小的……他很久沒出現了,你也知道他的存在?” 他們說的是刻在匕首上的小孟瑄,曾鉆進何當歸的丹田中,用神識與她說話,后來一直休眠,沒再出現過。 “他就是我,我當然知道?!泵犀u把腰間佩戴的馬刀卸下,放在桌上,寬闊的臂膀緊緊擁住最不讓他省心的人,嘆道,“有他陪著你,我本應該放心的??墒侵灰俣嗫茨阋谎?,我的心又懸起來,” 何當歸像帶角的山羊一樣頂住他,悶悶道:“我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我不是小孩子?!?/br> “看來把你帶回揚州,是一次錯誤的嘗試?!?/br> “那你娶我娶得后悔了?” “……你猜?!?/br> “哼?什么叫我猜?你真的后悔了,你剛剛承認了!”何當歸一把揪住孟瑄的領子。 “別鬧,讓我多抱你一會兒?!?/br> “孟瑄!你說清楚,別想就這么算了!” 孟瑄一出院門,就對上朱權諷刺冰冷的眼睛,彷如海上的兩盞不具感情的燈塔。 前者故意裝扮成讓人難以接近的模樣,掛著長鞭、馬刀,留著扎人的胡須,卻并不予人以危險感,只要和他有一個眼神交流,就能從那雙清亮的眼睛中找到安心的因素。后者正好相反,那個人的茶色眸子里藏著偷窺的兇獸,連鮮血也不能讓他獲得平靜。 “協定就是如此緊迫,留不出多少時間給你們話別?!敝鞕喽艘曋焐系娘w鳥說。 “來日方長,我們有的是時間?!泵犀u偏頭笑了,“倒是王爺你,若我沒數錯的話,你還有最后二十三個時辰,對嗎?” 朱權輕啟薄唇,聲音就是他的刀刃:“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誰都別想如愿以償?!?/br> 孟瑄回道:“我只負責完成一半,事敗了,只能說是天數如此,沒人需要為你陪葬,這也是協定的一部分?!?/br> “本王的話就是協定?!敝鞕嗬溆驳卣f。 “那我不干了,王爺請走自己的路,不送?!泵犀u撂了挑子。 風揚從旁看不下去,忙上來勸和:“好啦好啦,合作得好好的,眼看勝利在望,怎么突然就僵了!雙方各讓一步,大家還是好伙伴,不然我們跨越千里的結盟也沒有意義了,不是嗎?” 這里的盟友拆伙的時候,那邊也出了事故。何當歸的嬤嬤跑進林子里埋東西,卻被關府的丫鬟看見,丫鬟立馬報給宋夫人。 “埋的是什么東西,可看清楚了?”宋知畫修剪著窗臺上的茉莉花球,背身問道。 丫鬟說:“離得遠,早晨的林子里有霧,看不真切??茨抢掀抛拥哪雍芄硭?,肯定沒干好事?!?/br> 宋知畫放下剪刀,吹凈手心里的碎花瓣,只留一手余香,面上綻開了笑顏,徐徐道:“不知一個粗使婆子的月錢是多少,買通一個粗使婆子又費錢幾何?” 丫鬟不明所以,搶答道:“二十兩銀子綽綽有余了,下等人都是見錢眼開,沒有例外的。只是那兩個婆子不出院子,一步也不出去?!?/br> 宋知畫轉為自言自語:“那也就是說,何當歸的秘密,只值二十兩銀子……” 關府有一口甜水井,只在每天正午的時候冒水,平時供給客人的只是普通的井水。宋知畫說何當歸是上賓,給她額外送去一瓶甜水井的水,還說井冒水的時辰,何當歸可以隨意取水。 何當歸一嘗,那碗上賓級的水清涼透心,可以與雪山融化的雪水媲美,于是笑道:“陳mama,你帶上水瓶去問問,有多的水就再要一瓶?!?/br> 陳嬤嬤答應著,拿了瓶子去取水,沒走多遠,就被兩個人攔住了,拉進一間緊緊掩閉著門窗的小屋子,門口的里外都守著人。赫然坐在屋中央的,是妝容精致的關家大夫人宋知畫。 “夫人……這是怎么說的……”對方這么個陣仗,陳嬤嬤一下子就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