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節
何當歸垂頭,淡淡道:“可能不認識了,還好他天性善良,也不愛打小報告,否則這些話傳去皇帝耳里,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br> 這樣說著,院中的戰局里因為加入了一個段曉樓而扭轉,段曉樓在旁觀望多時,看清了那名刺客的武功路數,下場后殺手锏頻頻爆出,逼得那刺客也動用了真功夫,一下子讓何當歸看出端倪來,哼笑道:“這位唆使了韓放,見對方不成材,又擊碎他的膽囊的幕后高人,原來是寧王身邊的上官明日?!?/br> “上官明日?”青兒也聽何當歸提過一點幻夢中的見聞,對這名字有印象,“那個暗戀朱權,把你當情敵的男人?” 何當歸不得不承認青兒形容的恰如其分,點頭道:“沒錯,他前世給我下了很多絆子,我去伍櫻閣做事,原本是充當寧王的傳話筒,上官明日卻想方設法派我出那些最危險的死任務,當時我還以為那是要磨練培養我,如今再想,他是想讓我死的無聲無息。我跟柏煬柏單獨出任務的時候,每次都那么巧遇上敵襲,究竟是誰泄露我們的行藏,不用想也知道了。沒想到隔世的仇人,他根本沒跟我照過面,有了陷我于死地的機會,他還是背后捅刀子?!?/br> 場下面,上官明日雖然把看家本領也使出來了,但始終敵不過有九名大內侍衛掠陣的段曉樓,他心中大為懊悔,早該在有逃跑機會的時候跑掉,一認出皇帝在這里,就該暗殺了韓放從速離開。沒想到他天縱聰明英才,竟然在這里被困住,難道今日竟逃不掉了,要此處折翼?心有不甘! 在紛亂的戰局中掙扎著,他鬼使神差地又分神瞧了一眼上方的樓宇,在其中一扇窗格里看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那冰寒入骨三分的恨意,只晃動了一下就閃開了?!啊彼读艘簧?,只覺得心神被牽動,還不能重新專注在戰局里,他就已經被段曉樓一記手刀砍斷了右邊臂膀,于是,他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失陷了。 不遠處的師爺董過光早集結了韓放帶來的府兵,風風火火地闖入這里,跟負手站在庭院當中的朱元璋直直打了個照面,先是被嚇傻了,等不傻了之后,攜眾伏地,長跪不起。雖然他既不知道剛才這里發生了什么,也不知皇上怎么到了這里,可他還是求告“皇上饒命!” 聽在朱元璋耳中,更加坐實了韓放勾結某藩王、圖謀造反的大罪,一時氣得嘴唇發抖,說不出話來。究竟是他那個兒子這樣大膽,他老子還沒咽氣沒闔眼,他就不安分地先拿天子座前的保定伯孟善開刀了?誰?!究竟是誰! 朱元璋炸雷似的將這些話吼給師爺董過光,質問他們為誰賣命。而董過光一個小人物,哪里能接觸到韓公子的大秘密?韓放投靠寧王不過幾天,這是第一回合作辦事,就被上官明日當棄子處理了,除了他之外,當真就沒再有第二個韓家人知道他跟寧王之間的私下交易了。直嚇得師爺董過光和一眾府兵身抖如篩糠,哪里還有剛進清園時的兇橫模樣。 段曉樓適時提醒皇帝,最知道內情的人,就跪在那兒伏法待處呢,于是,朱元璋又把一腔怒火噴向刺客上官明日,當胸一腳,比當年寧王踹何當歸的那一腳狠多了。上官明日面上的罩巾被除去,雙臂被折斷,極不自然地耷拉著,周身數得上名的xue道,被段曉樓拍了一遍,因此皇帝怎么踹他就得怎么受著。 樓上,青兒剛想問何當歸,她們兩個還下不下去湊熱鬧,卻見何當歸面色凝重,不由詢問道:“怎么了你,你的仇人落入法網了,你怎么還心事重重的?” 何當歸苦笑道:“上官明日真夠狡猾,他罩巾下的臉易過容了,皇帝不認得他是寧王的人,他自己也抵死不招認,那寧王就不會被牽連。等這一回的事過去后,寧王知道上官明日是在咱家折掉的,他最心愛的部下沒有了,你說他該有多生氣?!?/br> “可段曉樓不是認出他的背影是寧王的人了,段曉樓會說出來吧?”青兒滿懷希冀地說。 “疏不間親,他只是皇帝的臣子,沒有確實證據,你覺得他敢把這樣的話說給皇帝聽嗎?”何當歸蹙眉,“皇帝是個最多疑的人,什么事都得反復琢磨過十回才罷休,他難道不會想段曉樓指證寧王的用心嗎?段曉樓在長夜閣的頂頭上司可是燕王,皇帝會想到什么地方去?!?/br> “那……我下樓去裝傻,”青兒又提議道,“我去嚷嚷出來,上官明日是個易容貨,再把洗顏水灑到他臉上!皇帝認識上官明日的臉吧?”因何當歸今天易了容,她也多帶了兩瓶洗顏水。 她這里說著,那里人就往外沖,醞釀著裝傻大姐的心情,何當歸又好氣又好笑,連忙一把扯住她,制止道:“你還裝傻呢,你當皇帝真傻不成,這天底下沒有比他更精明的人了,否則怎么輪到他做皇帝,怎么不是別人做?”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青兒急了,“難道這次又要放過朱權?” 何當歸沉吟著低聲道:“說不得,只有試一試了?!闭f罷她走到一樓的花房,四下端望找到水箱,把她隨身帶的洗顏水和青兒身上的全都倒在里面,然后按動了庭院中的灑水機制,齒輪鏈條緩緩移動起來。青兒看后受驚掩口,那個按鈕她上次也試過,按了之后,就會天女散花,從四面八方往庭院中央噴水。能噴到上官明日的臉上,稀釋過的水能起作用固然好,可朱元璋他老人家,豈不是也要跟著遭殃?用水噴皇帝,是個什么罪名,用不用砍頭,誅不誅九族…… 庭院中,朱元璋對上官明日拳打腳踢一通,對方始終不開口言語,只一雙眼睛充滿仇恨地看完這個看那個,氣得朱元璋抽了府兵的一把刀,要給上官明日點真顏色看看,段曉樓攔著勸了一句,說刑訊是他的拿手強項,不如將此人轉給錦衣衛。 何當歸聽后心里一沉,錦衣衛以陸江北為首,跟寧王的關系非常要好,上官明日轉到錦衣衛手中,說不定還能翻身。 外面,朱元璋點了頭,段曉樓拉著上官明日往外走,恰在此時,庭院中就像下雨一樣,稀里嘩啦地落下來一種帶著花香味道的清水,水勢又急又猛,把站在庭院中央的朱元璋、何敬先、上官明日、段曉樓、九大侍衛等人身上都淋了不少水,朱元璋他們還能用手遮一遮面頰,而上官明日則被兜頭兜臉澆了個濕透。另一邊跪著的董過光咋呼著“護駕”,又引得一通鬧哄,本來就澆點水的小事,讓他們鬧得像發生了十級地震,鬼哭神嚎的。 水勢來得猛,去得也快,何當歸在樓里看著,被水沖了臉的上官明日,易容并沒有被洗開,大概是洗顏水的濃度不夠。她心中感到失望,叫青兒老實在屋里呆著,她自己小跑出去,向皇帝叩頭請罪:“皇上饒命,小婦人才剛聽說您是皇上,就在里屋準備茶水點心,不料碰到了庭院里的灑水掣,一下子就鬧成這樣了,皇上饒命?!?/br> 韓放的師爺董過光找到出氣對象,厲聲指著喝道:“你敢用涼水潑皇上,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快,拉出去砍了!”當下,真有府兵聽他的吩咐,朝著伏地的何當歸走來。 段曉樓淡淡提醒他:“這里有多少人在,怎么也輪不到你一個小小師爺發號施令吧?!?/br> 董過光意識到自己逾越了,趕忙揮退府兵,卻還是想把皇帝的怒火轉嫁到何當歸的頭上,進讒說:“不管她有心還是無心,這么冷的天氣里做出這樣不利于龍體的事,一定得重罰才是?!?/br> 何敬先迎風打了個噴嚏,點頭稱是。 段曉樓又說:“她不過失手碰了一個機關掣,灑出點水,皇上就要嚴懲她,那對于那些欺君犯上的賊子,皇上又該當如何處置?況且她不過一個普通民婦,還是皇上臣子的家眷,因為一個小過失就領重罰,豈不讓下面的臣子心驚?!?/br> 朱元璋本來被淋濕,還被嚇了一大跳,心里的火氣散不出去,真要給何當歸點顏色看看,聽段曉樓這么一勸,又覺得很有道理。朱元璋回頭一看地上縮成一團,伏著不動的何當歸,那單薄的身形跪伏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比經了秋霜的海棠更讓人心不忍,于是他老人家發了話,讓何當歸站起來伺候著。何當歸謝了恩,袖手斂眉地立在一邊。 里屋的青兒見狀松了一口氣,打消裝傻,出來幫何當歸頂罪的念頭??伤溲叟杂^段曉樓的態度,還是搞不清他算認識何當歸還是全忘了,段曉樓從前在她看來還是比較呆的一個人,現在卻好似籠上了神秘的面紗,讓人參詳不透。 “這小娘子,瞧著倒有兩分眼熟?!鄙瞎倜魅胀蝗话蜒勖橄蚝萎敋w,不懷好意地說,“很像我從前的一個相好,不知能不能摘下面紗來看看?” 何當歸面無表情地低著頭,回道:“您這樣的山大王,行刺皇上失敗,倒拖我一個小婦人作陪,忒無恥了?!?/br> 上官明日立意拉她陪葬,噙著冷笑說:“你不心虛,怎么不敢把面紗拿下來說話?!?/br> 何當歸抬頭看向朱元璋,委屈道:“縱然我拿下來了,他不認得我卻說認得,卻又怎么說?這樣誣陷人的事,您火眼金睛,一定能辨出來的,對吧?” 朱元璋沉吟頷首:“給他看看也無妨,看他怎么說?!?/br> ☆、第507章 眼珠子鉆肚兜 更新時間:20140110 何當歸知道上官明日純屬臨死前想拉個墊背的,現在就獨獨瞄準了她,可她一時也生不出什么好主意,少不得抬手去摘面紗。段曉樓最后攔了一道:“慢!先讓他說說你長什么樣,好做個比對?!?/br> 上官明日才不懼對質,他對著寧王府第里的那些冒牌貨好幾年了,對何當歸的容貌非常熟悉,此刻冷冷哼笑著描述道:“大眼睛、挺鼻子、小嘴、尖下巴,美得讓人愛不釋手?!?/br> 青兒從屋里出來,大罵放屁,叫道:“我呸!十個女人里有九個長這樣,你干嘛誣賴她?” 朱元璋一聽倒去疑了,一則何當歸沒他形容的那么美,眼睛就比較小,臉上還有褐色斑點,也就是中上姿容;第二,他開始有點疑心何當歸,是因為她的應答太流暢了,不似普通民間女子,可轉念一想,他來清園也是一時興起的事,說闖進來就進來了,不會是有心人的安排。這么一思慮,他完全不再懷疑何當歸,含笑讓她只管摘下面紗。 而何當歸卻犯了難,怕上官明日會揭穿她乃易容,正又去解面紗的時候,道旁的噴水龍頭又沖出一股子紅水來,把她和朱元璋等人都沖了個透心涼。她把袖子放在鼻端一聞,一股濃烈的鐵銹味彌散開來,是銹蝕的鐵水?為什么還會噴水?奇怪。 朱元璋他老人家兩次被水淋透,真是生平不遇的倒霉事,他用濕透的袖子擦臉,抖聲問:“這又怎么回事?還有誰在屋里?” 段曉樓跑進去尋了一圈,出來說沒人了,何當歸松一口氣,低頭請罪道:“民婦家里的房舍長期不住人,都銹蝕住了,灑水的裝置常常自己就灑起水來,剛才那一波也是機關自動灑水,奴家怕皇上不信,只好出來認下。欺君之罪,乞求原宥!” 段曉樓看朱元璋氣鼓鼓的,一副要發飆的架勢,于是勸他:“既然這里這樣危險,咱們出去說話罷?!?/br> 這樣一鬧,就沖淡了“上官明日的相好”這一話題,當然他本人還沒忘了這一茬,剛要重新提起,卻驚恐地發現,他的“臉皮”正在剝落!先是像掉魚鱗一樣,一片片地往下掉,隨后就結成塊狀,成塊成塊地往下掉,最后,他的一張真臉避無可避地暴露在眾人眼前。 何當歸這才想起,鐵銹跟洗顏水中的某幾味配料是有異曲同工之效的,她在花房倒見著了幾把完全銹蝕腐壞的小鐵鏟子,但急慌急忙的也沒生出這個好主意。銹水不會自己噴出來,是誰在暗處幫了她的忙? 朱元璋驚奇地看著刺客的面容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一張平庸如路人的臉,變成了一張劍眉星目的年輕男人的臉,而且這張臉,他在老十七身邊見過!原、原來是老十七! 上官明日只恨自己跟何當歸一個娘們過不去,沒有早早的一死了之,此刻知道皇帝已經認出了他,他心膽俱碎,仰天長呼一聲,“燕王殿下,您的大恩大德,我來世再報!”喊到最后一聲時,他面部的筋脈被刻意爆棚的真氣撐到最大,在眾人不可思議的眼光中,只聽得一下沉悶的“轟隆”聲過去,他的臉整個兒的炸飛、炸沒了,頭顱里面的內容物顯現出來,不少的血管還在突突地脈動著,然而他本人已經一命嗚呼、嗚呼哀哉了?!啊?/br> 青兒沒想到這么血腥的事竟然說來就來,在她眼前出現了,最可怕的是,上官明日的一顆濕漉漉的眼珠子,好死不死落進了她的衣領里。饒是她再大膽,到底也是個女孩子,最高限度也僅止于自己看個恐怖電影,現在一個活人的眼珠子飛進她衣服里,好像還落在她的肚兜里面了,立時把她嚇得高八度尖叫到天上去,眼白一翻,人暈倒了。 何當歸吃力地扶住她,手探進她的下擺中去,摸啊摸,一會兒就摸出了上官明日的眼珠子,隨手丟在路邊,可是呼喚青兒很久,她都沒醒過來。 一旁的段曉樓接過青兒的肩膀,扛麻袋一樣扛上肩頭,轉頭稟皇帝說:“這位廖小姐是我下屬的meimei,我須得照看一回,皇上不如移駕隔壁院落,小憩壓驚后再回揚州,我過會兒就來奉駕?!彼诨实勖媲氨炔簧俜醺媚?,因此說話也帶點家??谖?,是旁人都比不上的。 朱元璋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緒中,隨手揮退了段曉樓之后,就在何當歸的引領下來到了道邊的一個石桌邊坐下,就發呆愣神,再也不肯多走一步了。 眾人包括侍衛、何敬先、何當歸與董過光一幫的人,都侍立在一旁,開始也就尋常地、小心翼翼地站著,可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過后,何敬先他這位養尊處優的老爺先站不穩當了,活動雙腿時,覺得小腿下面整個麻木了,可偏頭看那位弱不禁風的何娘子時,她還站的紋絲不動呢,再結合她先前摸眼珠子的大膽行為,何敬先對她的好奇不止一點,試探著問:“你真的只是一個農莊上長大的女孩兒?看你的禮節言行,我家請上好師傅和老宮娥調教的女兒還沒你標準?!?/br> 這話打斷了朱元璋的沉思,先前對何當歸的懷疑又冒了出來,這也難怪,他自己的親兒子都不能信任了,他難免不把這樣的疑心播撒給身邊每一個人,就連跟何敬先的偶遇,現在在他看來都不是那么偶然了,而何敬先在朝中最靠攏的是老三晉王的派系,老三晉王、老四燕王、老十七寧王…… 見朱元璋又看她,何當歸不緊不慢地答道:“這位官老爺您忘了,奴家在三年前就許了孟公子,又聽說孟家家法是出了名的嚴格,能不勤加練習這些么,所謂笨鳥先飛,就是這個意思。而您家的小姐金尊玉貴、養尊處優,可以終年無憂無慮地玩耍,又怎會明白奴家這種身世的人,那種戰戰兢兢學禮儀的心情?饒是如此,旁人還在背后笑話,烏鴉插彩毛,瞎扮鳳凰呢?!?/br> 她淡淡的嗓音,哀怨的語氣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心道,她一個十多歲的小孩家也有煩惱,我一個七旬老人也是凡俗纏身,可見只要是活著,沒有不煩的,我又何必過于自苦?橫豎哪天我兩腿一蹬,也就沒的好煩了。 這樣開解自己,朱元璋覺得好了許多,抬頭看何當歸時,生出兩分憐惜之意,又見她言談舉止中自有一種大氣要強,清品氣度,既不像多數小家碧玉的怯懦拘謹,也不似那些大家閨秀的造作矯揉,很順他老人家的眼。方才何當歸摸眼珠的那一幕,他也看見了,當時她面紗遮臉,只露出一雙冷淡如湖水的眼睛,柔中有剛的氣勁,平白讓他想起一個多年沒想起的人來。對那個女人,他當年恨得咬牙切齒,現在再想起來,卻十分懷念…… 何敬先卻仍揪著何當歸不放,覺得她哪里不對勁,半諷半刺地笑道:“小娘子,你從前在鄉下難道是住在屠戶家里,連人眼珠子你都敢抓,真叫人刮目?!?/br> 何當歸垂頭無聲一笑,平靜地回答:“我沒有那么好福氣住屠戶家,那座莊上只有張屠戶一家能天天開葷,殺完一頭肥豬,好rou拉去貴人家里賣了,下剩的豬雜夠他們吃很多天。雖然只一些富人瞧不上眼的豬下青、血豆腐、豬皮,可在我們眼里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頂級美食,因此我小時候經常跑去他家門口看殺豬,看得久了就不怕了?!?/br> 她這番話又是貼合朱元璋他老人家心意說的,立刻就引起了共鳴。老年人常忍不住回憶往事,譬如朱元璋自從上了年紀后,最常談起的就是他當年家里揭不開鍋,沿街乞討的那段故事。每次吃著山珍海味,他還總愛回憶有一回餓暈在一家農戶門前,吃了那家一碗神仙湯,也不過就幾根菠菜幾塊豆腐,在宮里的御膳房中就吃不出那個味兒來,你說奇怪不奇怪? 至于何當歸說的看屠戶殺豬,朱元璋小時候也有過類似經歷,更信了何當歸絕對在農莊上長大的,先前對她的幾番懷疑都消除了。一樣水土養百樣人,怎么就不許貧賤人家養出一個出挑乖巧的女兒來了? 此時清園外圍的下人來報,說知府公子留在清園外的兵丁,跟那些難民廝打起來了。 朱元璋本來就心緒不寧,現在又聽說了難民暴動的事,心里就更糟亂了,剛要派人去察看,卻見一名藍緞子小廝穿著的年輕下人走過來,恭恭敬敬地跪了,埋頭回道:“奴才給圣駕請安,外面原不是什么大暴亂,只因我家娘子昨日散了面餅和冬衣,難民十分感激,商量著說來謝謝她,還給她做了個長生牌位,捏了泥塑雕像,說要帶回村里去供奉。誰想一到清園門口,就見官兵明火執仗的,一副抄家的架勢,難民們不干了,這才鬧騰起來?!?/br> 朱元璋聽完之后,頷首問小廝:“朕聽你說話口齒清晰,也懂得拜圣駕,你是這園子的管事?” 小廝答道:“小的是七公子的親隨,名熠彤,前些日子跟主子出門去了北方,今天小的先一步趕回來,是為了打點清明節祭祖事宜,聽說園子里迎來了圣駕,怕別人不懂得回話的禮儀,這才自薦過來?!?/br> 朱元璋邊聽邊點頭,思忖著,這個孟何氏是個賢淑有德的女子,氣派也顯大度,最重要的是,她施恩于難民,難民也感了她的恩。倒叫韓放從從中間插了一腳,弄得本來就有怨言的難民更仇視官府,更加埋怨他老人家了??伤先思乙灿须y處哇,國庫永遠是癟的,銀子永遠是不夠使的,他就是一文錢掰成兩文花,照樣有遍野的餓殍。最可恨的就是那些貪官,餓死百姓,愁死皇帝,只喂肥了他們…… 該懲罰的要懲罰,該獎勵的須獎勵,這樣一方面能平息民憤,另一方面,難民都把她塑成娘娘,供進廟宇里去了,倘若不收進他們老朱家的名下,那這么一個野路子的娘娘,時間久了不就成了精怪了?收她入皇室,那么她的那些美德和善舉,不就變成了皇家的善舉? 想到這里,朱元璋再也不作猶豫,將今天早上就提起來的收孟何氏做干孫女的事重提了起來,早晨不過是一時興起,隨口一言,他那時都沒打算道出自己的身份,認孫女也就是說完就拋到腦后的小事。 可現在他卻是真的萌了表彰功臣孟家的女眷何氏的心念,先叫了大內侍衛中的其中一個提筆記個草卷,才沉聲宣旨道:“孟何氏,與朕一見如故,還做了幾件很合我老人家心意的事——阿、阿嚏!”這時,清園的冬衣姍姍來遲,披在了萬歲爺的龍軀上,于是他接著說下去,“朕家的老四朱棣家,生的幾個孫女都太硬氣了,沒有一個像女孩兒家的,老四從前就跟我說,他想要一個乖巧可人的女兒,而今日既有這個緣分……孟何氏呀,你就認老四當爹,認我老人家當爺爺罷?!?/br> ☆、第508章 受封清寧郡主 更新時間:20140111 第三天晚間的時候,就有冊封的旨意下來,封孟何氏為正四品清寧郡主,封孟瑄為儀賓,賜住清寧郡主府;封生母藍氏為四品恭人,表彰孝徳。何當歸叩謝之后,留宣旨的公公吃茶,對方推了事忙,于是她讓下人將封好的紅包給那公公,對方掂了重量,笑逐顏開地下去了。 “藍氏?”青兒研究著金黃燦爛的圣旨,先納起悶子來,“難道是他們打拼音的時候打錯了?可拼音是民國新文化運動的產物呀。小逸,他們是不是把你娘的姓名給搞錯了,要不要拿去讓他們改一改?” 何當歸含笑答道:“古往今來沒聽說有退圣旨回去改的道理,藍氏是我上次見聶淳時,我與他計議定了的名姓,為的就是讓娘改頭換面,新活一回。還有,羅家姑太太羅川芎,在官家戶檔上是已婚配的婦人,就算聶淳幫她辦妥了和離,那她也不是待字閨中的那一類了。依律法,誥命夫人受封后不能改嫁,否則就要被褫奪封號,議處罰銀?!?/br> “怎么還有這么可惡的事?”青兒撇嘴,“男人當官就能三妻四妾,女人當個誥命,就得一輩子捧貞節牌坊?” 何當歸點頭嘆息道:“這是自然,但凡官員之正室才能受封誥命夫人,領一定數目的俸銀祿米,等那官員死去,皇帝肯給他夫人錢財,幫他養家活口,當然是看在他從前兢兢業業的份上,若他夫人倒守不住改嫁了,那皇帝冊封詔書上的‘貞徳’豈不成了一句笑話?其實,如果我娘在受封前就嫁了聶淳,那這個就不礙了,因為她這個情況特殊,宋朝也有可比照的先例,沒有說母憑女貴,反而拆散母親配偶的道理。我只是怕他們那邊還別扭著,不趕快給我娘弄妥‘揚州藍氏’的身份文牒,速速簽下那份婚書,甚至,娘可能現在還沒跟何阜和離……也不知娘她現在怎么樣?!?/br> 青兒同情地拍了拍她,安慰道:“上帝關了你的一扇門,就會給你開一扇窗,雖然你兩個爹沒良心,娘也不負責任,可你生的美麗又聰明,還嫁了個帥老公,算是補償了。對了,你是正四品,那孟瑄的‘儀賓’不也是正四品了?他當將軍時是幾品,跟你一起升遷了嗎?” 何當歸微微一笑,為青兒掃盲:“公主的駙馬和郡主的儀賓都是虛銜,幾品都不當真,有些俸祿也都算在公主、郡主的賬頭上了,夫妻倆領一份俸祿。孟瑄的軍銜,我倒真沒細算過,不是從五品就是六品,在軍中只按‘將、帥’論上下級,倘若皇帝讓一個九品的掌帥印,那九品官也能調動四五品的?!?/br> 兩人正說著話,分享著何當歸受封郡主后的喜悅,突然聽到院子里乒乒乓乓響成一片,二人對視一眼,出去察看,只見院中央一藍一白兩道光影糾纏在一處,一會兒跑天上去,一會兒又落地上來。青兒還沒反應過來,何當歸卻已猜出,那是兩名高手在交手。但見他們之間也不互通言辭,就是悶著勁的打,雖然打出來的招式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可卻不帶半分殺機,甚至還有一派賞心悅目的優雅。 奇怪,那是什么頂級高手,一下子竟冒出兩個來,還跑到她家院子里比武?何當歸偏頭問青兒:“前天,段曉樓他什么時候走的?” 青兒答道:“他扛我出來的時候我就醒了,只是我嚇得不敢回去,就放棄了繼續參觀朱元璋,讓他送我回水謙居來。到了這里,我想多探聽點他的情況,就留他喝茶聊天,然后我們就聊了一下午,直到你回來之前五分鐘,他都還沒走呢,我也不知道怎么一轉頭他就沒人了?!?/br> “整整聊了一下午?”何當歸十分詫異,青兒和段曉樓?感覺怪怪的,不由問,“你們聊些什么?” “聊人生理想?!鼻鄡阂槐菊?,讓何當歸一時無言。 這時,天上的藍白兩道影子在空中定格,何當歸和青兒舉頭仰望,藍的是段曉樓,白的是……孟瑄?孟瑄他回揚州了?不是要去青州兩個月,怎么只走了十天又回來了?難怪熠彤也回來了。 青兒沖空中那兩位高大如神祇的俊美男子揮臂,呼叫道:“別打了~~都是自己人!孟瑄,你再打架你老婆該生氣了!段曉樓,你怎么在別人家做客還打主人?” 她的調停果然管用,孟瑄和段曉樓住了手,先后從空中回到地面上,孟瑄對著她們的方向解釋道:“一直都想切磋,今天正巧碰上了就試試?!倍螘詷且惭a充道:“男子之間比武,跟你們女兒家斗草差不多,只是興趣使然,無關恩怨,兩位不必受驚如此?!?/br> 青兒她們不知孟瑄段曉樓二人怎么變得這么合拍了,頓時都驚奇不已。何當歸給孟瑄見了禮,問:“爺怎么說回來就回來了,好歹讓人提前打個招呼,家里修繕屋頂,連爺你住的外院堂屋也在換琉璃瓦,一時恐怕收拾不出,暫時不能入住?!?/br> 昨天那場變故過去之后,當天午時后,皇帝就移駕回揚州了,揚州知府韓扉聽說愛子的死訊,不但不敢愿,還在駕前說了三車子的好話剖明心跡,皇帝審到最后,只命將跟韓放去清園抄查時牽頭的幾人關押候審,此事就暫時告一段落了。并沒有傳出,皇帝召寧王見駕或下旨斥責寧王的消息。 韓扉暗抹一把冷汗,聽師爺董過光講述完韓放之死,以及孟瑄小妾何氏受封郡主的新聞。第二日,韓扉又讓泥瓦匠人推著十車琉璃瓦、白粉漆桶到清園,非要為清園修葺屋頂、粉刷外墻賠罪不可。當時接待匠人的是青兒,本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則,她就叫那些人進來鼓搗了。 何當歸聽說后心中覺得不妥,就算韓扉是真心為韓放的作為道歉,那清園都不大適合修繕——才受封郡主就大興土木,聽起來也不好??山橙艘呀浗羞M來,少不得讓他們做一圈再走,據工頭說是個五天的小工事,今日才做到一半。 當初孟瑄修這園子的時候,就相中了這種琉璃瓦,都已下貨定了,那邊又推搪說沒有,他才臨時換做另一種。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家常小事,知府大人是從何得知的。 而孟瑄回園時見著那些泥瓦匠,也是微微皺眉,暗中讓人多看緊他們一些。韓扉失了兒子,不思遷怒別人報仇,卻幫郡主修葺起房頂來,這不是太反常了。此刻見何當歸問,他解釋道:“過兩日是清明節,我不能抽空回家參加祭祖灑掃,因此打算在這里設一壇,不拘形式祭一祭也就罷了?!?/br> 何當歸點頭道:“既如此,妾身再安排一間凈舍給爺住,如今沒修葺屋頂,又一應器用都齊全的屋子也有不少,不過想問一問爺打算住幾日。若是只停留上兩三天,又動那些沒住過人的新屋新樓,就太折騰了,還不如住客房更便捷,您說呢?” 如今幾乎已和段曉樓等高的孟瑄含笑負手,揚起下巴,點了點她身后的水謙居,笑道:“雖然清園在你名下,但清兒你不會這么狠心,讓為夫去睡客房吧?我大概在清明當天就走,中間停駐三日,就在水謙居住好了?!?/br> 何當歸點頭稱是。關于孟瑄的住宿問題討論妥了,四個人一時默默無話,站在庭院里吹了一會子風,青兒戳下何當歸,笑道:“你相公旁邊站的那個也是位將軍,你怎么忘記招呼他了?他說不定是皇上派來傳旨的,還不讓著他進去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