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于是,孟瑛才與段曉樓達成了那個協定,將何當歸“販賣”給對方,來換取錦衣衛和齊央宮之間的某種默契,可以將流血爭端降至最低,還可以聯手對付其他各方的勢力。不過孟瑛還沒來得及跟孟瑄通氣,讓他對錦衣衛的人放水,那一頭,孟瑄就先帶人找上了錦衣衛,重挫了他們的精英主力,同時也打破了各方勢力之間維系的平衡局面。 一時之間,“錦衣衛疲軟”的事態被傳達到每一只牽涉此事的耳朵之中,引來了聶淳率領的隆滸教為首的西南聯盟、常諾齊玄余引頭的伍櫻閣等等勢力的垂涎,紛紛想要趁火打劫,為十日后的上元節武林大會除去一名勁敵。一旦錦衣衛全軍覆沒在揚州,那首當其沖要擔責任、承受皇帝的雷霆之怒的,就是揚州知府韓扉,不掉腦袋也得罷官。到時候,揚州新任知府不到位,揚州府衙群龍無首,各方勢力就可以渾水摸魚,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而目前揚州水下的勢力,皇帝欽差錦衣衛,西南聯盟,伍櫻閣,乃至有“第一玄教”之稱、信徒過萬的齊央宮,都不是最大的那兩股勢力——真正的潛龍,還藏在更深的潭底蟄伏待機,陰黢黢地觀察著這些人斗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而那兩股龐大的勢力,雖然都跟朝野息息相關,跟皇室沾親帶故,但是沒有一股勢力是由皇帝掌控的。 也就是說,在這個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局面中,最強的力量和最大的主動權都不在皇帝的手中了?;蕶嗯月?,分明就是天下大亂之象開始萌芽的征兆,與揚州近日的天降異象不謀而合,也有不少通曉星象學的人被皇帝朱元璋請去討教,可他們就算看了個一清二楚,又有誰敢把這些話對皇帝言明?隨著皇帝的病況加重,他的暴虐也與日俱增了,有種將死之人的瘋狂。 甚至還有人已經預見了帝王星的隕落,而替代那顆帝王星的東臨星還沒有就位,光芒極為黯淡,這不是要大亂、要變天么?于是,那極少數的預言家們,不約而同地選擇沉默了。 這些“曾經”發生過一次的事,又“再一次”不知不覺地發生著,在何當歸的身邊和耳邊,連她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被牽扯進去。而且細論起來,此事的起源就是,她借助前世所知一場天象地動,羅織了一些基本屬實的罪名,將前世將她推下過地獄的孫湄娘反推了一回。原本一件無關大局的內宅之事,落在孟瑛的眼中,奠定了他對何當歸的印象,要將她丟給能修理她的人處置,這才引發了后面的一連串事。 也就是說,何當歸無意中做了一回歷史大事件的導火索,也就是某些人口中的“紅顏禍水”。盡管前世經歷過這些事,也自信能在這些紛雜的人和事之間從容游走,和著正史的節拍踏步,四兩撥千斤,可是“一個孫湄娘引發的血案”,是何當歸始料未及的。 望著何當歸蒼白的額頭和發黑的手指,孟瑛忍不住質疑道:“恕我冒犯直言,何小姐你是我見過的最涼薄和自私的女子,真可謂無利不起早,你現在這樣做,簡直是用你的命換我瑄弟的命,你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何當歸發出一聲尖銳的笑,點一點頭說:“沒想到,最了解我的人竟然是三公子你,真是叫人受寵若驚,你竟能研究我到這么透徹的地步。沒錯,我就是這樣一個自私涼薄的人,再教我選一次,我一定不會再去為孟瑄找解藥,事實上,我這回來的一路上都暗自后悔著呢,簡直連腸子都悔青了??墒窃倬鞯娜艘灿嘘帨侠锓臅r候,再絕情的人也難免會犯糊涂,生出一些無謂的惻隱之心,總而言之事情已經這樣了,就請你好好珍惜我的勞動成果吧?!?/br> 盯著孟瑛老氣橫秋的胡子和皺紋,她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這家伙比孟善還像孟瑄的爹——事兒爹事兒媽的那么一個“爹”。不如別給他復原了,就讓他一直當著他的老頭子吧,省得頂著一張禍水的藍顏四處迫害女子。 孟瑛眨動兩下眼睛,不知她說的是真心話,還是賭氣故意這么說的。他理一下頂髻上垂下的翠玉絲絳,搖首嘆氣說:“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我對你的了解連皮毛都算不上,我真懷疑這世上是否有男子能了解你的血rou。不管怎樣,”他將藥瓶收于腰帶扣后面的凹陷處,總算蹦出了一句人話,“你此舉算是救了我瑄弟的半條命,我替他謝謝你,此恩必報,我記下了?!?/br> “了解點皮毛就足夠了,”何當歸微笑道,“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血有rou。至于三公子的謝意我也承下了,來日可能真有一兩樣小事要麻煩你?!?/br> 孟瑛牽馬出了后巷,走出一小段距離,方回頭問:“我的臉,這個要怎么復原?我用水洗還用手拉扯,可這些白胡子好像是從里面長出來的一樣,一扯還疼呢?!闭f著,他扯給何當歸看,順便再檢驗一下能不能將那一撮討厭的山羊胡子給拽下來。 何當歸考慮了一下,孟瑛跟常諾那幫人也相熟,就算她不給他洗顏水,他也知道常諾和寧王會易容的事。萬一他頂著一張逼真的老臉去找他們,豈不反而暴露了她也精通易容術的事?不行,還是別捉弄孟瑛了,要讓這個紈绔公子吃癟,以后有的是機會。洗顏水……她房間里好像沒有了,柏煬柏現在就住羅府,他肯定隨身攜帶洗顏水,不過柏煬柏認得孟瑛嗎?算了,還是別叫這兩個人接頭了,柏煬柏現在用的也是一個假身份,還對她有“非分之想”,怎么能介紹孟瑛這廝給他認識呢? 一番考量下來,她對孟瑛說:“這個易容要除去其實非常簡單,只要用一種特制的藥水洗一洗,就能將整張面具完好無損地揭下來,留著以后長期用。至于藥水,我家里沒有庫存了,你或者去‘全濟堂’找掌柜的要,告訴他是薛姑娘讓你找這兒來的,或者去關府和盧府找一名叫廖青兒的年輕小姐,將事情對她講一講,她也能借你一瓶半瓶?!?/br> 孟瑛逐句聽好記下,然后翻身上馬,告別道:“你也多多保重,別再騎馬了,雇頂軟轎去找你的解藥吧,動了胎氣就麻煩了?!瘪R鞭一揮,飛騎奔走。 何當歸的笑容立時僵住了,被他的最后一句話噎得夠嗆,冷雨澆到頭上,這才記起來,上一次在經閣里竹胖胡說八道,說她的胸部突然變大是要生小娃娃了,當時聽到這話的一個是常諾,一個是孟瑛,之后常諾又告訴一個柏煬柏?,F在,柏煬柏和常諾那邊兒都澄清了誤會,只差一個冥頑不靈的孟瑛,怎么說都扳正不過來了似的,真是氣得人夠嗆,莫非他潛意識里巴不得她發生這樣的事,好讓孟瑄不要她? 她嘆一氣這糟亂的麻團事兒,在巷子口立著淋了一會兒雨,才轉身回怡紅院,想去馬廄里“借”一匹馬,可是,看到斜對面的高宅門外點著兩掛大紅的燈籠,暖色的光暈和冰涼的雨絲氤氳出安靜的氛圍,她突然想起,高絕好像說過他的七日清解藥忘在家里了……高絕好像就這一個家吧……主人現在也不在家,那她豈不是可以進去翻解藥了…… ※※※ 三更,雨夜,城外十里坡,冰花甸,客棧,地牢。 “段少,你醒了?”雪梟將臥榻上的段曉樓扶起來,關切詢問著,“你感覺怎么樣?要喝水嗎?” 段曉樓恢復了意識,半掙扎起身,四顧一番,因他從來沒住過地牢,也甚少來這處位于地底下的廢棄地牢,一時間竟沒認出這是什么地方,不過他醒后關心的就只有一件事:“她呢?廖之遠對她做了什么?!” 雪梟連忙將陸江北囑他背好的詞兒講出來:“那何小姐是個厲害人,她幾下子就反制住了廖少,用小針兒將他給扎暈了,她自己沒受一點兒傷,現在已經離開客棧了,說是去城里找藥給你治病?!毖n又自己添詞兒說,“不過,也有可能是她懼怕這里的情形,因此先一步逃掉了。段少你不必擔心,依我瞧,此女非常聰敏乖滑,沒有人能傷到她,反而是她一直讓別人吃癟,看杜堯和廖少的下場就知道了?!?/br> “廖之遠怎么了?”段曉樓將信將疑地抬高眼皮,“他,暈了?”怎么可能? “是啊,”雪梟點頭說道,“讓那小妞射了一臉的針,看著就覺得疼,現已用磁石全部吸出來了,不多不少剛好三十三根兒,跟小妞說的一模一樣,不過廖少到現在還沒醒過來,不知什么緣故,按小妞的說法,他應該早就醒了?!?/br> 段曉樓覺得周身很熱,臉上的一層冰面具都快掛不住了,語帶虛弱地問道:“為什么這么熱?室內點了很多火爐子嗎?” 雪梟又進讒了:“我猜呀,十有八九是那何小妞使的壞,她將我們騙入地牢中鎖起來,又在外面放了一把火,想要將咱們全都燒死烤死呢,她肯定是怨怪咱們之前對她無禮?!?/br> 段曉樓不作置評,又問:“江北呢,他也在地牢里嗎?他怎么說?” 雪梟搖頭嘆氣,默然半晌才道出了事情的始末:“也是那個何小妞惹出的事,留了一張蠟丸字條給陸總管,他拆開讀過之后就自己遁出地牢去了,至今未歸,生死不知,大伙兒都在擔心他呢,他昨日受的內傷恐怕不輕,經不起大的勞動。還有高將軍也是,兩條腿都不能動彈了,比小妞給他治傷之前還糟糕;而大蔣將軍一早就不見了人,不知是求援去了,還是戰死在外面了;如今地牢里的二十一個弟兄,沒有一個還能出去一戰的。段少,保不齊咱們這次要全軍覆沒了,栽在一個小女子手上。就這樣死了,未免也太憋屈了,想不到小妞這樣心狠,連段少你的性命也算計上了,真是紅顏禍水,唉?!?/br> ☆、第360章 是否親生父子 更新時間:20131125 三公子孟瑛策馬而去,風馳電掣了一場,不意間在道旁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吁——”,他扯動兩下韁繩勒馬停下,低聲叫道,“熠彤?你坐在路邊兒上做什么?你主子呢?”正好遇著了熠彤,可以證實一下何當歸所言是否屬實?!啊?/br> 路邊茶攤里坐著的熠彤抬起頭來,一看來人是易容的孟瑛,頓時露出了一個驚喜的表情,問:“三公子,你有我們主子的消息嗎?我和熠迢還有蕭姑娘帶人都快找瘋了,可愣是將我家公子給弄丟了!” 孟瑛昂立于馬上,不動聲色地問道:“丟了?怎么丟的,一個大活人,又不是三歲孩子?!?/br> 熠彤舒一口氣,將事情經過道出:“其實,打從前天夜里開始,我家公子就不正常了,半夜里嚷嚷著坐起來,說是讓夢給魘著了。我服侍他喝了定驚茶再睡,可他人躺著,眼睛卻一宿沒合,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地方望了一夜。然后第二天清晨去辦‘那樣事’,我就見他精神短缺,心里就暗暗捏著,沒想到后來就真的出事了?!币驗檎勗捠窃谌藖砣送拇蠼稚?,所以熠彤的措辭十分含蓄。 “出什么事了?”孟瑛像個老學究一樣捋著胡子問。 熠彤無奈道:“今天三公子您逛戲園子去,我不是找您說過了嗎?我家公子受傷了!” “???啊哈!”孟瑛憨笑致歉道,“我當時想體驗一下老人家的生活狀態,就將耳朵塞上了棉花去聽戲,果然別有一番滋味……至于你嚶嚶嗡嗡說了什么,恕我沒仔細聽,抱歉,你再給我講一遍事情的經過吧,為什么你們好端端地又臨時起意去做‘那樣事’?我不是叫你們緩一緩嗎?他們并不是最主要的敵人,就算要對付,也不該是現在?!?/br> 熠彤攤攤手說:“我不是說我家公子從前天開始就不正常了嗎,他變成那樣,還一會兒生出一個新主意,我們誰也攔不住哪,只好陪著他折騰。做就做吧,反正時機也稱得上尚佳,可他卻在最緊要的關頭出了岔子,在生死一線的時候發起呆來,我連聲呼喚都叫不回他的魂兒,眼睜睜看著對方一劍下去,傷了我家公子?!?/br> “傷得重嗎?”孟瑛馬后炮地問。 “當時也未覺得怎樣,只因那劍是咱們自己帶去落在地上,讓對手拾走的兵器,不可能淬毒?!膘谕貞浀?,“可后來過了半天,我們發現中過‘某幾人’的兵刃和掌傷的弟兄,全都傷口潰疼,傷勢比之前加重幾倍,這才懷疑是中了毒??苫仡^去找中了相同劍傷的公子匯報情況,房里卻已沒人了,只在桌上壓著一張字條,寫著‘吾去散心,三五日便歸,勿念’——您說這叫什么事兒啊,十日后就是咱們等了近一年的‘那個事’了,公子受傷中毒還失蹤了!” “各個地方都找過了嗎?”孟瑛誘導式地問著,“我們前些天不是住羅府嗎?你們沒派人去那里找找?” “我去了,可你們住過的洗暢園里沒有人哪?!膘谕畬嵳\地說。 于是,孟瑛問完了也問滿意了,方從腰帶扣后面取出小藥瓶,倒出一顆藥丸拋給馬下的人,壓低聲音吩咐道:“這是那種寒毒的解藥,我這兒也不多,還要拿去給老七治傷,你先用半顆給受傷的人分食應急,再將另外半顆交給素娘,讓她分析一下配料,能瞧出多少是多少,比照著抓些藥材煎熬成湯給傷者服用。等情況穩定了再說,一兩日間,我再設法找更多的解藥來?!痹缰獋哂羞@么多,他就把何當歸手中的那一盒解藥全要來了。 熠彤將藥丸托在掌心中,仰著頭瞇眼笑道:“還是三公子您有辦法,一出馬就搞定了,不像我們,在十里坡兜兜轉轉好幾個時辰,什么進展都沒有,最后竟讓一個小丫頭三兩句話給唬走了,等進了城后,越想越不對勁兒,覺得我們是上當受騙了,那丫頭十有八九跟那些人是一伙兒的!” “小丫頭,什么樣的小丫頭?”孟瑛面上露出一點警醒的神色。 “十五六的樣子,用布蒙著臉,膚色極白,”熠彤描述著,“一雙眼睛好像會說話,卻又不能通過眼睛讀出她心中在想什么,一望便知是個美人。對了三公子,你是怎么弄到解藥的?你不是連我們公子受傷的事都不知道么?” 孟瑛含混地說一句:“我自有我的法子,你無須知道的太清楚?!彼巡鲁?,熠彤在城外碰到的那個蒙面丫頭,十有八九就是何當歸,沒想到她還真的是闖虎xue才將解藥弄到手,她犧牲這么大,到底是為什么?沉吟片刻,孟瑛又吩咐道,“熠彤你聽好,第一,你在城外遇見那丫頭的事,萬不可再提起來,更加不能對你主子提起。第二,若老七日后問起你這解藥的來歷,你只需說……”聲音放至最低,如此這般地講了兩句。 熠彤甚至都沒問問原因,聽話地點點頭說:“好,小的記下了?!?/br> 孟瑛舒一口氣,又道:“這大半夜的,你別坐路邊兒發呆了,快將藥拿回去吧,這兩日你主子都在外面養傷,你們那些人也安分一些,能不出門就在屋里候著,靜觀其變?!?/br> “我知道了,”熠彤答應著,解釋說,“原是小公子夜里不睡覺,吵鬧得厲害,蕭姑娘才叫小的出來買些羊奶糊糊給他吃,現熬的要等一會兒才能拿?!?/br> “老七也真是的,”孟瑛聞言不贊同地搖搖頭,“不在家里抱兒子哄兒子,卻跑去外面花,豈不傷了素娘的心?!?/br> 熠彤一愣:“抱兒子?可,小公子又不是我家公子的兒子!” 孟瑛一愣:“不是老七的兒子?你聽誰說的?” 熠彤揚揚眉毛說:“我?我當然是聽蕭姑娘自己說的——三公子你又是聽誰胡謅,說他二人是親生父子?” 孟瑛的眉毛揚得更高,勾唇說:“巧了,我也是聽素娘本人說的,她還說等老七一回京城,就要跟她完婚呢。況且我也探過老七的口風,意思里依稀是要娶素娘為妾,給他們母子一個名分。什么不是親生?這種話豈是你一個下人能渾說的,以后可管好了你的嘴巴,下次再說絕不輕饒了?!?/br> 熠彤苦著臉,歪頭說:“可分明就不是親生呀,三公子,小的真沒胡說,此事小的絕對有發言權!” ※※※ “真的假的?你沒胡說!”一個少女嬌斥的聲音響起,“何當歸她娘不住道觀了?” “騙你做什么,”另一個聽起來年長穩重一些的女聲笑道,“此事乃是我親眼所見,雖然我從未見過何當歸的娘長什么樣,不過羅東府川字輩嫡女,認識她的人大有人在,我身邊的兩個老嬤嬤就都認識她,一下子就掩口低呼,交談說,‘這不是羅東府的姑太太嗎?可煞作怪,怎么拎著個菜籃子在菜市口買魚?’另一人道,‘沒錯!就是她,聽呀,她還跟那個賣魚的討價還價呢,想要便宜三文錢!神吶,天吶,羅東府莫不是垮臺了?’呵呵呵,”說話的女子發出一長串清脆的笑聲,“妙藝,你說好笑不好笑?” 第一個說話的少女也笑起來:“在菜市場買魚?何當歸她娘買魚?哈哈!要不是關筠姐你來看我,我還聽不到這么有趣的事情呢。今天拎著菜籃子逛菜市口,明天豈不要托著要飯缽去街頭上乞討了?” 沒錯,這兩名女子,一個是凌妙藝,一個是關筠,這二人正在高宅內室中挑燈夜話,談得興高采烈,不亦樂乎。此時已接近四更天,雨還淅淅瀝瀝地下著,高宅中的主人高絕和客人廖之遠沒有一個在家,不過,孤單的凌妙藝卻等到了關筠這個訪客,帶來了新鮮的笑料,兩人都愛聊這個話題,漸漸就聊到深夜了。 當然了,高宅中除了凌妙藝和關筠,還另有一名不速之客,現在就伏在窗邊,靜聽著二人的對話——此人除了何當歸還能是誰?她屏氣斂息,長長的睫毛低低垂下,遮住烏沉沉的眸子,靜聽著屋中人的調笑聲。 凌妙藝感興趣地問道:“關筠姐,何當歸她娘長什么樣?連著兩次被丈夫拋棄,想必是個丑女嘍?” 關筠搖頭笑道:“丑倒不丑,我瞧著比何當歸還順眼兩分,若她娘容貌粗陋,又怎能生出何當歸那樣的玉面狐貍精來。不過,我左瞧右瞧,總覺得哪里看著別扭……”關筠絲絲地抽著冷氣說,“感覺那個女人……太胖了,肚子太胖?!?/br> 凌妙藝嗤笑道:“呿,這有什么可奇怪的,一位三十多歲的大嬸兒,大腹便便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吧。等何當歸到了那個年紀,未必不會變成那樣?!?/br> 關筠還是心中存疑,自語似的嘀咕著:“那女人還時不時地用左手扶著后腰,我怎么瞧著,有點兒像孕婦的姿勢……嗯,瞧她穿的衣衫,也比她的正常身量寬大兩圈兒有余,如果不是因為太窮穿不起合身的衣裳,妙藝,你說那該是因為什么?” 凌妙藝眼珠晶然發亮,用兩根春蔥似的玉指拄著尖尖的下巴,興味盎然地晃著腦袋說:“何當歸的娘懷孕了?何當歸的娘從道觀里搬出來住進小市井,現在還懷孕了?可是,何當歸的繼父何阜,不是兩個月之前就蹲大牢了么。關筠姐,你的意思是,何當歸她娘耐不住寂寞,又跑出去偷漢子了?” “又?”關筠單手拄著下巴打哈欠,抹一下眼睛問,“難不成,她娘以前就曾有這方面的劣跡?” “那是自然,”凌妙藝得意地說,“關筠姐你的消息太閉塞了,此事在整個澄煦書院都傳了三四遍了,就是當年她娘從京城何府被攆出來的舊事呀,聽說也是因為偷人,找的還是幾個臟了吧唧的臭乞丐,嘖嘖,真惡心,真是有什么娘就教出什么女兒?!?/br> ☆、第361章 閨蜜秉燭夜談 更新時間:20131125 何當歸彷如一道影子一樣,吸附在窗邊,靜靜聽著屋中一對閨蜜秉燭夜談的內容。然而,這些都不是她想聽到的東西,她唯一想聽的就是她母親的下落,聶淳究竟將母親藏到哪兒去了?可是,關筠和凌妙藝說了大半天,卻始終沒談到她最關心的這一點。她不相信關筠發現她娘“懷孕”之后,不派人跟蹤追查,留待日后作為把柄。至于母親懷孕?這是不可能的事,母親的身子沒有懷孕的可能性,從各種意義上講。 何當歸無聲地嘆息,母親雖然是一名美人不假,可如今已經三十有三,加上早就不能生育,在自己看來,她只有絕情棄愛,自強自立才是正途??赡锼莻€軟糯米的性子,根深蒂固地認為家里沒有男人就撐不起一個家,所以一直以一段豆蔓藤的姿態匍匐在地上生長,等待有男子能將她撐起來。 而且抱著出嫁從夫的想法,娘一直都對何阜心存幻想,盼著那個人能有回心轉意的一天,大概是私心里想著,不能從一而終,也要從“二”而終。知母莫若女,何當歸對娘親的這些想法都洞若觀火,雖然不贊同,也能試著去理解,每個女人都不一樣,不能要求從小就依賴慣了的娘親像自己一樣獨立。所以,假如非要給娘挑一個男人的話,何當歸屬意的人就是聶淳。 坦白說,比大俠客聶淳年長兩歲的母親,根本就配不上那個男人,從各種意義上講,用世俗的眼光去看,他們二人的差距都不小??芍С趾萎敋w這個念頭的,就是她“預先”知道,聶淳一直到四十多歲都還是一名獨行俠,既然他注定未來是一支單筷子,而母親是另一支單筷子,湊一湊也能湊作一對。 考慮到母親再嫁聶淳,就算是第三次婚嫁了,加上不能生育,要是聶淳愿意娶她,那么只要有個簡單的儀式,走個大致的流程,對外宣傳是“納妾”也可以接受。當然,這些都是何當歸自己沒事兒亂想想出來的荒唐念頭,根本與現實情況不貼切,因為上一次見母親,聽她話里的隱晦意思,她還等著何阜良心發現的那一天呢。 而聶淳則是一走三年,無影無蹤,音訊杳然。再次出現時,他帶來了一個絕對的驚嚇給何當歸,他說,他和她娘在一起了,兩人沒有名分地住在同一個房檐下,過幾天沒了新鮮勁兒就要分手? 何當歸順一下耳邊的碎發,心里的滋味莫名,仿佛一顆心被摘走拋進濃霧中,忐忐忑忑想找回來又很怕走進那片霧中迷了路……不小心牽動了右手的傷口,火辣辣的一片痛楚,讓她恍然記起,自己原本是來尋解藥的,卻已在這里聽了大半夜的壁角了。 只是,不知高絕那家伙將解藥藏在哪里?那個盛解藥的瓶子又長什么樣子?高絕總不會白癡到在藥瓶上貼著標簽,注明“七日清解藥”吧?而他的睡房,她曾經進去過一回,里面四壁空空,不要說箱籠和擺設,連最起碼的家具,包括床都沒有。聽青兒說,高絕“押送”她從長白山到揚州的那一路上,每晚只睡房梁和麻繩,簡直帥呆了,她就是看到他一個百斤大漢在麻繩上苦苦酣睡的一幕,才對他萌生了一點與眾不同的感覺。而何當歸自己也有印象,高絕在水商觀都是睡樹上的,有熱騰騰的軟鋪他也不喜歡睡……所以說,他到底把解藥藏在什么見鬼的地方? 窗中傳出的兩個女聲漸漸都有了睡意,仍然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著,不再提何當歸的娘買魚和懷孕的稀罕事,轉而聊起了女子間的私房話—— 關筠問:“妙藝,你跟我表兄,現在到哪一步了?他有要娶你的意思嗎?” 凌妙藝悶悶回道:“切,他肯娶,我還未必肯嫁,那個混賬的男人,從大街上隨便拉出一個都比他強,昨晚他還把窯姐兒帶回院子里來嫖,當我是死人么?我決定了,等過完上元燈節就回京城,嫁給家里為我定下的那個男人,肯定比那個姓廖的強千百倍?!?/br> 何當歸本來已走了神兒,也不打算聽下去了,此時卻聽得微微一怔,怎么回事?凌妙藝什么時候又跟廖之遠成一對了?廖之遠不是早已成親了嗎?聽青兒說,他娶的是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定下的一門妻子,好像女方還是陸江北的同宗表親。本來廖之遠還有點逆反心理,覺得這樣娶回家的女子太古板沒情趣了,不過等那女子一過門,廖家人沒有不豎大拇指的,連廖之遠都被女方收服了。 這些都是何當歸和青兒從旁人口中東一句西一句聽來的,青兒也在揚州呆了三年,幾乎沒回過家,也沒跟她的新嫂子相處過,不過何當歸和青兒都竊以為,能收服廖之遠那種野馬似的性子的女人,一定不簡單。上次青兒的兄嫂來揚州看她,還是不久之前的事,據說那兩人琴瑟和諧,十分默契,怎么一轉眼,廖之遠變成了色魔加大怪獸,還跟凌妙藝有了曖昧? 聽凌妙藝的語氣,似怨似嗔,怎么聽都是對廖之遠有情的口吻。怎么回事?她又不喜歡她的曉樓哥哥了?當年她做了那么多爭風吃醋的蠢事,直到現在還將自己視為情敵,怎么她的情哥哥已經換了人選了?奇怪啊,她是從什么時候改成喜歡廖之遠的? 話說回來,凌妙藝若是嫁給廖之遠當側妻,她豈不變成了青兒的嫂子?不,凌府門第高過廖府很多,凌妙藝還是嫡女,當正妻都實在委屈了凌妙藝,而廖之遠又已有了正妻了,最多也只能再娶個平妻。莫非這二人就是為了此事鬧別扭,刺激到了廖之遠,以至于他所過之處總是一片烏煙瘴氣? “你可不要意氣用事呀,”關筠苦口婆心地勸凌妙藝,不過她的關切語氣在何當歸聽起來很虛偽,可她接下來的話卻很驚嚇,“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你兒子考慮呀,你聽家里人的話去嫁人成親了,那你和廖表兄的兒子要怎么辦?” 兒子?那兩人連兒子都生了?!何當歸受驚之余,忍不住在窗紙上點了一個小洞,透過小洞往屋里瞧,但見屋中兩名嬌嬌女已經同榻睡下了,枕著一個枕頭,蓋著一床被子,像在說夢話一樣瞇著眼聊著天。 “那個狠心的人,他到現在都不相信兒子是他的,我有什么辦法?”凌妙藝滿面潮紅地說,“那次他醉酒時滿口情話,還叫我的名字‘藝藝’‘藝藝’的,要不是他那么癡纏,我也不會一時糊涂從了他??伤蚜酥缶屯耆徽J賬了,我養胎、生子和坐月子,他從沒去看過我一次,我早就不對那個人抱什么希望了。誰知他現在又回頭找我,我要不是看兒子的面上,也不會再理他,之后我從凌家逃出來,一心一意來投奔他,可他倒好,我頭一天到這里,他就左擁右抱了好幾個!” 何當歸默默聽完,又有了新發現,“藝藝”“藝藝”這四個字刺激到她的耳朵,讓她想到包括羅家大老爺二老爺在內的幾人都是喚自己“逸逸”,此時聽到個重名的人便感覺有點兒別扭,好像別人盜用了自己的名字一樣。而她最大的一個奇異猜測就是,會不會,廖之遠喊的其實是“意意”? “意意”是關筠的小字“寶意”中的一個字,何當歸曾聽段曉樓喚過關筠“寶意meimei”,還曾聽青兒抱怨過幾次,說廖之遠對關筠比對她這個親meimei還好,什么都緊著關筠,太叫人吃味兒了。這些片段疊加起來,讓何當歸不禁大膽地猜測道,莫非,廖之遠喜歡的人其實是關筠?所以因著關筠的關系,才對自己格外的敵意,甚至還動了殺機? 這樣想著,何當歸透過小洞看關筠的臉,平平淡淡的瞧不出什么,還很無所謂地打了一個哈欠。嗯,于是何當歸得出結論,雖然廖之遠喜歡關筠,可關筠還是只愛段曉樓一個,所以對廖之遠的感情不屑一顧——女人對于單思自己的男人,總是懷著一種殘忍的優越感——這是何當歸從她自己身上得出的結論。 夜色濃得化不開,潮濕的夜風更浸透了重衣,于是何當歸不再多作停留,在高宅中所有無人的屋子里悄悄摸索了一通,卻找不到任何疑似裝著解藥的瓶瓶罐罐,高絕的家里實在太干凈了,仿佛剛被人打劫過一樣。 推開最后一間房舍的門,入目的是滿室的狼藉,地上全都是撕碎的女子衣物,紗裙、肚兜、褻褲、錦襪……什么都有,亂糟糟地拋了一地。何當歸皺眉后退,想起昨日來這里時,好像廖之遠和那女子的聲音就是從這一間房里傳出來的,這間大概是廖之遠住的客房,臟亂成這樣子,索性也別進去了,反正解藥那種珍貴的東西也不會擺在這樣的客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