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何當歸用帕子慢慢拭著手心中的冷汗,慢慢問:“我不過客居半月,你們如此破費給我蓋新樓住,真叫我不安,我何德何能,有幸住進那樣一座玉樓呢?” 常諾走到經案邊坐下,自發地揀出一雙竹筷夾點心吃,吃了一口驚訝道:“rou餡的!”又連試兩種都是rou餡,雞rou豬rou點心和羊rou餃子,再看提盒里面,還放著兩盤鎮江名產芝麻rou脯,常諾不由笑出了聲,“你表哥真貼心,rou食最是頂餓,難為他那么短的工夫給你置辦來這么多?!?/br> 何當歸前世跟眼前的這名男子打過數次交道,主要是去為羅白前的小女兒羅石燕提親,印象中的常諾是個非常正經嚴肅的人,一個笑臉都沒見他露過。自從得知這位風公子就是那位常大將軍,她覺得易容術真是個奇妙的東西,能幫人換臉,還能幫人換心。 她坐下夾起一枚晶瑩剔透的水晶羊rou餃,只看不吃,誘人的香氣隔著面紗透進來。她默然一刻,發問道:“何阜一家人的情況如何了?他的家資到手了嗎?” 常諾邊吃邊往懷里掏,口中含混道:“你不說我差點忘了,我添了一千多兩,給你湊了個整數,兩萬四千兩銀子,就當為王爺之前的言行賠罪了,你就別氣惱他的那些無禮了,我保證,以后他不會那樣了?!?/br> 何當歸不置可否,翻著那厚厚一疊銀票,雖然其中的兩萬兩都是外祖父的古董四珍當出去之后的銀子,但她還是不得不感嘆一句,權勢真是個好東西,能帶來普通人想象不到的便捷和財富。她辛苦賺了三年才有一萬五千兩身家,如今手中翻動這一疊銀票、田契和金劵,她突然想到,自己的財富已經跟羅府三房的北方產業相等了,等孫湄娘一完蛋,她就選擇攜款潛逃也不是不可以。 常諾又提起何阜家人的狀況:“那廝一進大牢,他的兩個小妾都跟家中下人私奔了,官府抄沒家產后,他家里還剩一個六十老母,一個四歲女兒,還有他的jiejie姐夫也是常年跟著他住的,這些人的近況都是王爺講給我聽的。瞧吧,他對你真的很上心,連你繼父家的境況都費心去了解,”常諾自覺有趣地逗她,“你跟王爺和好,我便把始末講給你聽?!?/br> 和好?何當歸發出一聲尖銳的笑,道:“我可不敢同他那等大人物置氣,不管是翻臉還是‘和好’,全都是他一個人的決定。你講吧,我當佐餐的笑料聽了?!闭f著,她端了兩盤點心,走到屏風后,邊摘面紗邊囑咐,“我怕自己病中的樣子嚇到你,你不要靠近?!?/br> 常諾恍然記起上次分手時她就病著,自己還曾允諾帶她去找齊玄余看病,可一忙起來就將此事忘得無影無蹤了。他連忙道歉說:“我明夜就帶齊玄余來給你看病,他妙手回春,定能讓你康復如初?!?/br> 何當歸倒真想會會那一位欽天監監正大人,就也沒推拒看診。她忽而想起,青兒曾說過,齊玄余的爹國師齊經曾不止一次地“偶然”出現在她的左右,有一次青兒差點被狂奔的馬車撞上,千鈞一發之刻被齊經給拉開了。當時受驚閉眼的青兒聽得一個男聲在頭頂上響起,不禁滿懷感動,以為是命運的邂逅,可睜眼的一瞬間就幻滅了,國師大人比她爹還年長二十歲。 既然齊玄余有卜算前世的本領,齊經定然更在行,他曾對青兒興致盎然,是否是卜筮出了什么呢?畢竟,青兒一直把她自己當成是這世間獨一份的存在,肆無忌憚地說著那些異世新奇詞語,處處表現的特立獨行,這些都可以當成她的身世的佐證。 齊經對青兒的研究,是純屬好奇,不帶惡意,還是有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目的呢?下次見了青兒,一定要好好跟她討論一下此事。 常諾望著屏風上那影影綽綽的纖細影子,笑道:“你聽了肯定胃口大開,何阜的jiejie姐夫常年不事勞作,只靠何阜從你母親處騙去的銀子過活,他姐夫跟別人合伙開酒莊,卻以地契需銀子周轉為名騙走合伙人兩千兩銀子,而合伙人礙于何阜的囂張跋扈不敢上門追債。正好何家這幾年在京城的花用加一加,也是個兩千兩銀子,我就一并收走這筆銀子,當做是何阜原數償還給你母親的嫁資。如此,你們跟那混蛋就兩清了?!?/br> 何當歸小口咀嚼著雞rou卷,兩清?早著呢。 常諾繼續說:“可是,何阜一壞事,那追債的人立刻就上門了,何家早已家徒四壁,就算把他們幾人論斤論兩的賣了,也買不到百兩銀子,何況是兩千兩?!?/br> “吔?”何當歸關懷地問,“那可如何是好呢?他們家的人向來不懂賺錢,只懂花錢,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住了四年多,不知有沒有巴結上新的錢袋子,肯跟在他們身后毫無怨言地付賬?!?/br> “哪有那種好事,”常諾微笑,從白瓷尖嘴壺中斟出一盞清水,如品嘗美酒一般細品著說,“唉,提起此事還真是大動惻隱之心,怪只怪何阜的姐夫與虎謀皮,找了一個那般沒有人性的合伙人,又財迷心竅地騙走人家銀子。如今人家老虎一發威,給何阜的老母、女兒、jiejie、姐夫四人種上北直隸流行的疫病病邪,大人就打跛一條腿,小娃娃就削去一只耳,讓他們一家四口在京城鬧市行乞,什么時候討到連本帶息的三千兩銀子,什么時候才肯將他們脖頸上的鐵鎖解開?!?/br> 何當歸蹙眉:“什么人如此狠毒,連小孩兒的耳朵也要,那合伙人是誰?”京城真是人才輩出的地方,還有這般討債的法子,她想破腦袋都想不出,就算想出還真是做不出。 常諾回思片刻,掰著手數道:“臨安公主府管家的小舅子的堂弟的表外甥,哈,也算是一個有后臺的人了。他的做法如此不義,又讓下人日日牽著鐵鏈,像遛狗一樣拉著老少四人招搖過市,原本應該激起民憤,責罵他們的殘暴行徑??墒呛胃芬患易【┏堑倪@幾年,不知京城的水有多深,水下有多少鱷魚與蛟龍,一到了京城就以南方富豪名流自詡,橫行街市,讓附近一帶百姓都深受其害。他們不知道,人家那些鱷魚蛟龍只把他們的霸道行徑當成看猴戲,真要跟他們認真,恐怕他們連人家一個噴嚏都承受不住?!?/br> 何當歸用筷子撥弄著盤中餐,問:“這么說,何家是惡貫滿盈,天怒人怨,落魄到如此凄慘地步都沒人為他們抱不平嘍?” “是啊,沒人同情他們,”常諾望向屏風上的影子,笑問,“清逸,你聽后是不是很開心?你要想取這些人的性命,眼下是易如反掌,他們從地上和垃圾筐中撿食物吃,什么都往嘴里送,要是其中有一兩個毒包子,也只能怪他們運道不佳?!?/br> 何當歸問:“揚州跟京城也不遠,他們有無可能討飯討到揚州來呢?幾年不見,我都快忘記何老太長什么樣了?!?/br> ☆、第266章 嚇死登徒浪子 更新時間:20131025 常諾詫異道:“你還想念何阜的母親?莫非,當年她對你很好?” 何當歸啞然笑了:“他們對左鄰右舍都那樣壞,怎會對我一個年幼的繼女有什么好臉色,不過聽舟逝你形容得這樣精彩,我只用聽的實在不大過癮,想著要是能從怡紅院中喝茶,轉頭往樓下一看,就看到昔日故人為生計奔波,那才叫痛快呢?!?/br> 常諾聞言思忖著說道:“這也不難,我叫人貼補那個牽鐵鏈的下人一些盤纏,讓他帶著那四人來揚州一游,等清逸你看夠了再放他們回去?!?/br> “那就多謝啦?!焙萎敋w望著屏風另一側的影子笑了。 常諾不放心地囑咐說:“你遠遠看幾眼就罷了,他們可是帶疫病的人,全身都紅疹密布,甚是怖人。那種疫病已爆發了一冬,雖然不易傳染,只有親密接觸才傳染,可卻極難治愈,連玄余都拿那種疫病沒轍?!?/br> “哦?”何當歸歪頭,“齊神醫妙手回春,竟也對那疫病一籌莫展?”口中這樣問著,她手下突然迅速地取出斗篷內襯中的小布包。還好,今天隨手帶上了她的妝匣,可以隨時隨地變裝,否則被關在經閣,不知什么時候就被常諾和朱權強行摘走面紗,露出她的“真面目”來。 常諾奇怪地看著屏風后一陣搖動的影子,不由自主地站起走近,問道:“清逸你怎么了?讓我瞧瞧你病成什么樣子了,也好回去跟玄余討教下你的怪病?!?/br> “你別過來,”何當歸連忙喝止道,“我突然覺得熱,正在脫衣納涼,連鞋襪都脫掉了,你確定你要看嗎,按照你的‘江湖規矩’,你豈不是要拿刀扎自己的腳?!币姵晒戎沽似溜L那頭的影子,何當歸松一口氣,背朝屏風開始化妝,同時腹誹道,常諾說的那種“江湖規矩”真的有人遵守嗎?看到了女子的肌膚,就揮刀自殘謝罪?世上男子通常都會選擇順手撿便宜,多收一個小妾吧。 她打開明晃晃的玻璃鏡子,鏡中映出一張“絕色傾城”的失血容顏,那些被面紗遮住的部位,“長”著大大小小紅通通的痘痘,即使是這樣貼近鏡子瞧,都瞧不出一絲破綻。這個絕妙妝扮,是她在孫湄娘院子里藏身暗處,觀賞眾人舉著鐵鍬鋤頭刨地的奇景時,突然萌生出的好主意。原本她打算扮的病病殃殃,讓朱權放松警惕,或生出點憐憫,給她一點轉圜的時間,這一點時間對她非常的重要。 可是這樣的計策,是基于常諾口中的深情朱權制定的,雖然她打心眼里不信此事,可還是想打張同情牌,搏一搏運氣。反正她比朱權弱了幾十倍,偶爾放低姿態,示弱于他也沒什么丟臉的。然而,今天下午,聽朱權對齊玄余提起她時那種時而漠然冷酷,時而又咬牙切齒的語氣,根本和“深情”沾不上邊。 再聯想到那日他用幻夢cao縱自己,欲行不軌之事的行徑,何當歸突然想到,朱權對女子的儀容要求非常高,女人不要說老了胖了丑了,就是不夠整潔,不夠清爽,都會被他深深嫌棄。那個時候在王府中,有不少姬妾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被雪藏,還有幾個人是到了面上多生油的年紀,加上飲食不當,洗臉的方法不對,以致面上生痘。痘痘又不是什么絕癥,過些日子痊愈的可能性也很大,可朱權卻將所有長痘的姬妾都送去小南府,再不跟她們相見。 何等悲哀,只是幾顆痘,就葬送了那些女子的一生,一輩子被軟禁,守活寡。何當歸在寶芹閣蹲點兒看好戲時想到了這些,為那些女子嘆息不值的同時,又忍不住掩口吃吃笑出聲來。她跑到孫湄娘的梳妝臺前,擇了幾樣脂粉,給自己化了個惟妙惟肖的妝容,比照著羅白瓊長痘長得最多時的那一張臉,把自己的清顏妝點得慘不忍睹。 想到好色的朱權貼上來揭她面紗,受到驚嚇的表情,她就一邊化妝一邊笑。她的化妝手藝是從柏煬柏的易容術中精簡提煉出來的,就跟一張假面差不多,即使上手摸都摸不出破綻,一定第一時間嚇退朱權,從此都不敢再來揚州鬼混,哪怕他記起了上一世的美姬何嬪,也無法從她身上找到影子。 如今,聽說朱權身邊的“第一神醫”齊玄余對北方盛行的疫病毫無辦法,她立刻又想到了更好的主意,讓朱權以后連她一根手指頭都不敢碰。只要她“得”過一回疫病,那么即使以后痊愈康復,朱權也不會再與她有什么親密舉止,他就是那樣一個有潔癖又謹慎小心的人。 常諾缺少與女子打交道的經驗,他看著屏風上影影綽綽微動的少女,擔憂地說:“你生著病怎么還亂脫衣服,仔細著了涼又病上加病了,你等著,我去給你尋幾床棉被搭個地鋪?!闭f著身形一展,從頭頂的氣窗羽箭一般射走了。 何當歸心道,常諾如此單純又熱心腸的人,竟然被朱權蒙蔽,陪著朱權一起做著王霸皇權的美夢,到頭也沒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一個朱權,毀壞了多少人的人生。 她的化妝手法很嫻熟,只盞茶工夫就化好了一張長痘又長紅疹,連手臂和胸口都長紅疹的妝容,穿好衣服又戴好面紗,她開始考慮著收拾了孫湄娘之后,是繼續留在羅府等京城的圣旨來傳老太爺進宮,還是帶著母親脫離羅府,另辟蹊徑去京城寶地撿寶。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到她的耳中,聽起來很想是有人躡手躡腳地在接近這里,她正要起身察看情況,一個亮綠錦緞包裹的團子狀物什已攀上了她的膝頭。 “姑姑!姑姑!” 竹哥兒一邊叫嚷著,一邊攀著她的膝頭爬,想要坐進她的懷里。 何當歸嘆口氣,這小子三歲時十幾斤,張臂讓她抱,她見他白胖可愛就抱了。誰知這一抱就把他抱出了癮,如今這小子七歲,吃得太好,像白面蒸饃一樣蒸到了四十斤,還是成天要她抱。就算她是大力士,也不想成天抱著個四十斤的胖兒子啊。 手臂一攬,把團子攬上腿來,見這胖小子掛著一道鼻涕牛牛,她取出手絹,掩住他凍紅的鼻尖,問:“你怎么找到經閣來的?你怎么進來的?” 竹哥兒擦凈鼻涕,在她的懷里扭動如蠶,汲取她身上的暖意,轉頭看見小幾上的點心,撒嬌道:“姑姑,我要吃那個,你喂我吃喂我吃!”說著伸出短短的胳膊,環住何當歸的腰身,幸福一笑,“姑姑你終于肯見我了,這幾天看不見你,我連過年的鹵煮全套和炸馓子都不想吃了,這兩天餓得肚子老叫,就是不想吃飯?!?/br> 何當歸也懷抱住他,調整他的坐姿,首次發現這小子的腰都賽過自己的腰粗了,照這樣吃下去長下去,估計所有人都會把他當成大夫人趙氏的親孫子……比起韋哥兒尖嘴猴腮、敏捷如猴的樣子,竹哥兒實在圓滾過頭了,小時候毫無差別的一對雙胞子長成一猴一豬的兩種形態,兩相比較,她倒像是疼孩子的親娘,董氏倒像是個刻薄后媽了。 “竹胖,你怎么進的經閣?”何當歸喂他吃了塊兒點心,又重復她的問題?!爸衽帧笔莾扇怂较孪嗵帟r的稱呼,是何當歸突發奇想給他起的乳名。 于是竹哥兒把他的冬夜歷險記細細道來,怎么逃出桃夭院,怎么艱難輾轉地尋到這里,怎么穿過狹小的地窗到達屋內,最后,他攤開白胖的手心,遞給她一張皺皺巴巴的字條,說是青姑姑的貼身丫鬟今天晚間送來的,反復說一定轉交給她。 何當歸打開字條,立刻皺了眉頭:“字跡全都花了!一個字也看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呀!”竹哥兒傻笑地嚼著滿嘴的點心,仰頭看了一眼字條,略有抱歉地說,“字花了!一定是讓我的手汗抓模糊了,對不起啊姑姑,我來這里的路上被好幾只大貓攔路,那些貓壯大如虎,長得跟我一般高,我差一點兒就沒命來見你了?!?/br> 何當歸一直掛心著青兒和珍珠姐這些日子的情況,遣人去了兩趟盧府,都找不到正主,據說盧府里面非常之亂,熱鬧得有如一群鄉下人趕早集,何當歸聽后又疑惑又擔憂?,F在,好容易收到了一張指名交給她的字條,上面寫著三行蠅頭小字,可是卻被竹哥兒小胖手的手汗打濕了! 何當歸氣惱地看著被雞rou卷噎得直翻白眼的竹小胖,有一種抓狂的沖動,她怎么養出這么一個倒霉兒子來!如此關鍵的一張字條,青兒的丫鬟怎么交給了這只小胖子!足月不見,珍珠姐她無恙吧? 何當歸耐著性子問:“竹胖,這張字條你有沒有給蟬衣和小游看過?你自己有沒有看過?”見胖臉點頭,說“我看了”,她欣喜道,“快,背給姑姑聽聽!” 竹哥兒繼續抱歉:“對不起啊姑姑,我一路上受驚過度,已忘得一干二凈了?!?/br> 何當歸看到竹哥兒胖臉上的一對狡黠的黑眼珠轉出一輪精明的光,有點懷疑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他這又是來的哪一出? 恰在此時,何當歸聽見外間有腳步聲響起,于是立馬捂住了竹哥兒蠕動的小嘴,揚聲問:“對了,風公子,何阜如今被關押在牢中,他還不知道他家人的近況吧?”聽得外間傳來了一聲悶哼作為回答,她忍不住開懷一笑,貝齒咬唇,慢慢道,“煩公子你找個好時候,把這些新聞透露給他,叫他有空給家里人唱聲佛號?!?/br> 屏風外的那個男聲優雅低沉,卻不屬于常諾:“好啊,樂意之至?!?/br> ☆、第267章 兩人品嘗心痛 更新時間:20131025 彷如面前突然竄出了一條劇毒的蛇,何當歸周身的血液驟然被冰封成一件冰衣,緊緊地貼附在身上,禁錮住她的心跳和呼吸——只因這個聲音,是朱權的聲音! 何當歸深深吸氣,緩緩吐出,戳一戳竹哥兒,對他比了一個手刀殺頭的動作,又在他的手心里寫了“靜”、“藏”兩個字,將之放在地上,然后整理了衣袂和面紗的帶扣,再做一個深呼吸,才舉步走出遮蔽視線的屏風。 真的是朱權,他是不帶面具的,近在咫尺的,十九歲這一年的寧王朱權。他負手而立,側對著她,整個人一柄出了鞘的青鋒劍,充滿了危險的意味。 何當歸對這種危險的朱權并不陌生,三年前,她揭穿他是一個私離封地的藩王時,他就對她動了冰冷的殺機。而現在她再回憶起來,前世的朱權至少有四次以上的這種類似情形,想要殺掉她這個眾多秘密的掌握者,永除后患??珊匏尤贿€遲鈍地想著怎么保養容顏,怎么吸引他的目光奪走他的注意力,她的腦子被兀鷹啄走了嗎? 何當歸作無知狀,困惑地問:“公子何人?夜闖羅府經閣所為何事?” 朱權略轉向她,凌厲的目光如刀,沉聲發問:“何當歸,你從何而來?你有什么目的?你為什么對本王做那些事情?” “本王?”何當歸的眼神繼續困惑迷茫,“風公子湛湛離去,公子你就出現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位非凡的大人物。莫非……公子你就是風公子口中大名鼎鼎的寧王殿下,亦是三年前寧公子那一張面具下的本人?” 朱權不答她的話,負手繞著她走了個半圓,忽而出手如電,驟然掐住了她纖細的頸,略扣手指,她的雪頸就有了一道紅痕。他的聲音從牙縫中溜出來,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音:“你說你是齊央宮的人,當時我還不信,可過后我深陷你羅織的幻夢中,每每不能自拔,我料想齊央宮的雜學包羅萬象,有如此鬼魅的伎倆也不奇怪……你為什么要對我做這些事?你是沖著寧王妃的位置來的嗎?是什么人派你來的?” 何當歸的呼吸被掐斷,深知自己拼武力,對上朱權根本不夠看,所以她也不去做徒勞的掙扎,一雙手在水袖中握拳,反復默念心經,驅動經脈中的真氣帶來生機,彌補不能呼吸的窒息死機。朱權在講什么鬼話,她羅織了什么幻夢?她覬覦寧王妃的位置?呸,她覬覦他的項上人頭! 朱權惡狠狠地瞪著掌下那個不掙扎不哭叫也不求饒的少女,手下發狠用了一分真力,只一分就能置她于死地。她這種態度是什么意思?悍不畏死嗎?那就去死吧!他的雙目凝上一層寒冰,只要這個女人死了,那纏繞他三年的夢夢醒醒、醒醒夢夢的幻夢就會全部消失,他又可以像從前一樣了無牽絆了。 這樣想著,他手下再加一分力,沒錯,就這樣,一鼓作氣殺了她。那些心情,那些感覺,全部都是夢境中的那個“朱權”強加給他的,他本人對這個跟“何嬪”同樣長相、同樣姓名的何當歸沒有一絲一毫感情,他痛恨在揚州遇上她,他痛恨她對他下了咒,更痛恨自己一直受夢中人的擺布,做足了三年的蠢事。那個愚蠢透頂的癡情傻瓜是什么人?竟敢擺布他的心神長達三年!那個傻瓜為什么喜歡這一個小女人,她比路邊的一棵野草更平平無奇! 看著漸漸陷入了休克狀態的纖細少女,他緩緩閉上寒意涌動的雙目,瞬間變五根鐵指為一只鋼爪,要摘走這一顆美麗的腦袋,掛在自己白馬的馬鈴上,作為上次在戰場上被幻夢入侵,為撿拾她的頭發差點送命的補償。他要把她的腦袋掛足七七四十九天,讓她無處安放的魂魄對她的所作所為深深后悔……深深后悔……后悔……溫熱的液體從指間滾滾流下…… 倏而,一陣閃電般的奇痛攫住了他的心口,撕裂一般的痛楚從被攫住的地方蔓延至整個胸膛,在全身流過陣陣余波,讓他發出痛苦的一聲喊叫。這種痛楚另帶著一種痛不欲生的絕望悲涼,刮骨一般抽走他的全部力氣,也讓他松開了那只正在行兇殺人的手。 死里逃生的何當歸冷冷看著倒在木制地板上蜷臥的朱權,他這是中邪了,還是患上了什么怪???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似乎很疼很疼,最好能一口氣疼死這個惡魔吧。這就是常諾和柏煬柏口中的對她朝思暮想、情深難舍的“段曉樓第二”?真是受教了。 她一面撕下衣袖包扎頸上的傷口,一面嘿然笑道,原來朱權不是瞧上了她的本事,想收為己用,而是失心瘋中了邪,才會遣了他的心腹之人,三天兩頭把珠寶往她的院子里送。 現在,他難得清醒過來,又參觀了一次羅府的巫蠱事件,所以把她當成有本事下巫蠱毒咒的巫女,疑心是她魘鎮了他,用巫術迫使他喜歡上她,給她至上的榮耀和地位。他一定覺得殺掉了她,就能擺脫這樣的處境對吧?哼,焉知不是他自己作惡太多,手上沾滿了無辜之人的鮮血,才會被邪神光顧,與她何干?她躲他尚且來不及。 朱權捂著胸口在地上掙扎了半晌,漸漸有所緩和之后,他仰頭去看何當歸,看到了那一雙清光瀲滟的妙目中流露出的幸災樂禍和冷嘲熱諷。他惱火地冷哼了一聲,一個鷂鴿翻身,將何當歸撲倒在地,隔著面紗含住她的唇,將自己的心痛和悲意通過一個幻夢之術,全數共享給她,讓她也嘗嘗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何當歸只掙扎了一下就停住了,只因她發覺自己被一只手從背后一推,就推入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幻夢。 那夢境的場景,儼然是她非常熟悉的王府布置,前面那扇門直通往朱權的書房,無香閣。 說這夢奇怪,只因為有很多人在通過那扇門進進出出,但是沒有半個人抬頭看她。她擋到那些人的路時,他們就自動地繞開走,可臉上的神情完全不像看見了她,仿佛她只是一棵樹,剛好長在了路中間。第二般奇怪的事是,這里看上去是冬天,雪也在紛紛揚揚地下,可雪花落到地上瞬間變成一種極淡的粉色,天一點都不冷,暖風吹在臉上,愜意得很。 何當歸知道,她這是落入幻夢中了,這夢一定是朱權搞的鬼,他一定又想像上次那樣,將她鎖在夢魘里,再無聲無息地取她性命。何當歸隱約記得,柏煬柏曾說過,幻夢是按照八卦兩儀陣做成的一個變式,按照遁甲分成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變化萬端。也就是說,按照“凡事留一線”的原則,這幻夢一定有有一道生門,只要她尋到那里,就一定有辦法破夢出去。 她一邊給自己暗暗打氣,一邊四下觀望著,尋找著每個接縫或孔洞,這幻夢的世界是虛幻的存在,所以不能做到天衣無縫,只要細心探查,定然能找到…… “你清醒一點!”不遠處傳來一聲暴喝,“你究竟要醉到什么時候?你看看你現在是什么鬼樣子!” 何當歸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那里是……朱權的書房無香閣,略作猶豫,她朝那地方走去,想看看是誰在暴喝誰,那暴喝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走起路來,她忽而發現,只要自己意念所至,即使不邁動腳步,整個人也會往想去的那個地方移動。 移動到無香閣外,她好奇地貼在窗上往里看。那個人的側影是……齊玄余,只見他來回地快速踱著步,然后指著地上坐著的那個人,火冒三丈地大叫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我們多年的籌謀眼看就到了最后收網的時刻,你怎么突然在這個時候掉鏈子?事成之后,你就是天下之主,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你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兒女情長?” 何當歸向左移動兩步,換了個角度去看地上的那個人,頓時訝異地睜大了眼睛,進而驚訝到無以復加的程度,那個人竟然是朱權! 她從未見過那般狼狽模樣的朱權,他披頭散發,下巴上全是胡須的青碴,雙眼凹陷,面若白紙,仿佛很久沒睡過覺的樣子。再看他周圍的地上,滿滿地鋪了一地的大小酒壺,撘眼一看就不下百只。她暗道,朱權狂飲宿醉,一定是他的野心野望被狠狠挫敗了。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看那個朱權的模樣似乎三十多歲,看屋中擺設的風格,倒像是她被冤獄關進水牢之前,她為他設計的那一套青龍吸水局的布景,只是擺放青菊的西北角只有一捧干枯的枝葉,不見一朵可以引入生機的青菊,青龍吸水局也不能再吸水。這……莫非是前世的舊事?她皺眉不解,這究竟是誰的幻夢,又是誰把這個夢傳遞到了這一世? 忽而,外面跑進來一個灰衣內監,報告說:“王爺,何嬪死了,周王妃吩咐將她送到城外,挫骨揚灰!” 朱權聞言從地上彈起,長發如一面黑色大網將他包裹,整個人一瞬間就消失了蹤跡。何當歸知道,他用的是遁術身法,快過天下間所有輕身功夫。她聽了內監的話,猜到這些都是自己死后發生的事,感到好奇之余,心念一轉,就跟著朱權一起飛去觀看她的尸體被火化的場景了。邊飛邊想,周菁蘭定然是心虛到極點,才會行此毀尸滅跡之舉。 朱權瞬發瞬至,來到王府后園的水牢邊,正好趕上何嬪的尸體從水中被打撈上來,白慘慘的異常嚇人,不過確如書上所說,中了逍遙蠱的人,死后面容栩栩如生,還帶了一點詭異的微笑,似乎死得非常平靜舒適。 何當歸看著這樣下場的自己,心中無喜無悲,只是有一種徹悟的想法,那就是,愛上愛的女人都是瞎的,掉下萬丈懸崖也是咎由自取,要想長命,就不要放感情在任何一段感情上。 朱權炸雷一樣一聲大喝,嚇得何當歸抖了一抖,只見他撲在何嬪的尸身上,哇地一聲哭開了,淚水落了何嬪一臉,看上去就好像在微笑著哭泣。 何當歸搞不清狀況,不過看到朱權如此大哭,她不禁大感有趣,在旁含笑觀望,觀望,觀望……下一刻,一種撕裂般的痛楚襲上她的胸口,仿佛瞬間浸潤在這世間最大的悲痛之中,痛得淚如雨下,身體也突然冷得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