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我為老大賣命……” 盧舟終于也笑場了,搖搖頭。 蕭毅沒法給盧舟說戲,只能陪著他,就像戲里說的那樣。 “不是我打敗了你?!笔捯阏f,“長榮,是你毀掉了你自己。你走不出來,你只能永遠呆在黑暗里?!?/br> “戰勝自己?”盧舟冷笑道,“說得何其容易?你知道這些年里我經歷了什么?我……” 盧舟看著蕭毅,蕭毅想了想,感嘆道:“大起大落,我曾輝煌不可一世,也曾沉寂如泥,??!”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枝頭萬木春!”蕭毅說,“像不像電影臺詞?” 盧舟哈哈大笑起來,說:“我爸給我起名叫盧舟,想的一定就是這句。小時候還有朋友叫我盧舟老叫,因為我的感情從小就很沖動,讀個課文都充沛過頭了?!?/br> “舟哥,我第一次去看你豆瓣檔案,知道你名字的時候?!笔捯阏f,“就覺得很好聽,太好聽了,自由自在,就像一艘船,順流逆流,千帆過后,笑看什么什么,不懼驚濤駭浪的感覺?!?/br> “吹吧你?!北R舟哭笑不得道,“在你眼里什么都是好的?!?/br> 盧舟搖搖頭,蕭毅坐在餐桌前給他泡茶喝,盧舟接過喝了一口,沉吟片刻,忽然沉聲道,“命運加諸于他身上的不公、不甘與憤怒,你知道這些年里,我經歷了什么?我為老大賣命這些年!換回來一身傷,和一個見不得人的名字!你呢?你不過也就是他養的另一條狗!在我死后,你會是下一個我……” “很好啊?!笔捯阏f。 “還是不對?!北R舟說,“臺詞能記,但是我代不入人物,其實我撞到頭以后,倒不是完全不能記臺詞,我缺失的是根據臺詞對人物理解的那種思維方式……先不管了,明天再說吧,總算背下來了,希望別卡殼?!?/br> 蕭毅問:”什么意思?” “就是……”盧舟想了想,雙手比劃,朝蕭毅解釋道:“臺詞,只是一座橋,連通我和角色的橋梁,臺詞說什么,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在于我忘詞的這個病,把中間的橋給毀了,所以找不到戲感,死記硬背能把臺詞背下來,現在的我和人物之間,總覺得隔了一層?!?/br> 蕭毅忍不住覺得有點難受,盧舟原本記憶力非常好,演什么都一次過,記憶受損后,短短三句半臺詞,背了快要一星期,每次一爆發就卡殼。 現在他背下來了,本來已經解決了,然而卻只是治標不治本,因為在代入角色上出了問題。 先把角色拋到一邊去,臺詞機械性地記下來后,再嘗試重新找感覺,總的來說這個路子還是對的,現在就希望快一點讓背誦下來的臺詞和角色互相融合。 盧舟說:“我去洗澡,晚上要做嗎?” 蕭毅說:“明天要開戲,先休息吧?我沒有關系,怕你累?!?/br> 盧舟說:“洗好澡去床上等著我?!?/br> 蕭毅:“……” 盧舟又問:“一起洗?” 蕭毅說:“我先收拾東西?!?/br> 蕭毅洗過杯子盤子,盧舟在樓下的浴室洗澡,蕭毅便到樓上的浴室洗,洗過以后,下來又看了次劇本,經過客廳里的鋼琴的時候,看了它一眼。 盧舟買個鋼琴回來純屬作擺設,他不會演奏任何樂器,沒學過什么樂理知識,每天演戲就夠他忙的了,這個鋼琴要一百多萬,當初也不知道干嘛買回來,蕭毅還吐槽過他蛇精病,有錢人就是喜歡在稀奇古怪的地方花錢。 他打開鋼琴,這個鋼琴在買回來不久后調過一次音,然后盧舟就沒有再管過它,蕭毅不搞演奏,試了試音,也沒感覺出什么來,覺得差不多了,回想起盧舟剛剛那既認真又好笑的樣子,噔的按下了琴鍵。 盧舟平時嫌吵,讓蕭毅不要去碰鋼琴,蕭毅習慣性的不去動它,不過今天他突然想彈一彈。 他同時按下了三個鍵,和弦震響。 緊接著,三個音部的樂聲猶如一棵巨大的、生機勃勃的樹,在靜夜中抽枝發芽,瘋狂地生長開去,猶如狂風中的閃電與憤怒,轟然顫動,整個長夜萬籟俱寂,唯獨這小小的房屋中毫無預兆地長出了一顆支撐起遼闊壯麗的精神境界的世界之樹,令客廳在憤怒的曲聲中震顫轟鳴。 天崩地裂,滄海倒灌,咆哮的雷霆與溫柔的月光交錯閃現,卻又轉瞬即逝,被洶涌的潮水卷入漆黑的深海。 盧舟洗過澡,頭發還沒擦,裹著浴袍出來,站在客廳內。 蕭毅已經完全沉浸在鄭長榮這個角色中,他想為他彈奏一首歌,不管電影用不用—— ——那是墜入黑暗,墜入深淵的無望感,他帶著盧舟的靈魂與命運,一夕間墜下了悲劇之中,并在地獄的熔火與道德的譴罰中苦苦掙扎。千座山巒崩發,萬朵火焰綻放,黑暗的云層彼端,投下一柱明亮的月光。 就如同面對不公平的審判,他行走在陽光之中,內心卻帶著顫抖與恐懼,他希望消滅現在的自己,連著那個污穢的靈魂,他在命運的洪流與漩渦中瘋狂吶喊,伸出手,卻無法上岸。 盧舟深吸一口氣,所有的音符都像狠狠擊中了他的內心。 伴隨著蕭毅飛快的彈奏,音樂的魔力瞬間在盧舟與鄭長榮之間架構起了一座橋梁,它跨越了兩個靈魂的重重阻礙,猶如造物主的雙手,將這世上本不相干的絕望與落魄強行糅合在一起。如果說世間本無神祇,這就是神祇,這只巨手猶如融冶了千千萬萬的孤獨的靈魂,一切生靈在音樂之神不可抗拒的偉大力量中為之顫抖!風暴般的樂章在這個暗淡的世界中,摧毀了一切過去的希望,并且將可望不可及的未來一爪拍得粉碎,鄭長榮恐懼了,他自知靈魂已經墮落,隨之而來的懲罰即將到來。他轉身逃,卻無處可逃,他在黑暗中瘋狂奔跑,并且縱聲吶喊,那是風疾電閃的垂死掙扎,而隨著樂曲被推向頂峰,震響聲猶如黎明時分,茫茫沙漠上,胡鷹追上鄭長榮,并且終結一切的一槍。 盧舟一臉震驚,繼而意識到了什么,馬上閉上雙眼,專心默念臺詞。 蕭毅卻渾然不覺盧舟已走到自己的身邊,他專注地沉浸在鄭長榮的內心世界中,那一槍帶來砰然巨響,令整個世界為之震撼并且瞬間崩塌,現出黎明前的曙光。鄭長榮失敗了,他沒有得到救贖,他被卷入了絕望的死亡,而黑暗里,一切漸漸平息,隨之而來的樂章則是恢弘壯闊的哀曲,它漸漸低沉下去,在污穢的土地上漸漸開出綠色的新芽。 音樂的海潮溫柔地退去,卷走了所有的痕跡,蕭毅漸漸地平靜下來。 盧舟:“……” 蕭毅一臉茫然:“睡覺嗎?想不想做!” 盧舟怒吼道:“不——!再來一次!快!我找到感覺了!老子要涅槃了!快??!” 第42章 音樂是一種語言,就像數學也是一種語言,數學的語言帶著一個人進入理性的玄妙世界,音樂的語言則讓你窺見一切無法訴諸表面的奇幻內心。蕭毅聽盧舟結結巴巴地說了半天,一臉茫然,只是喔,好的,知道了,完全沒聽進去。 “這就是第二層?!北R舟說,“一個人物的第二層,他的內心,你用音樂來闡述了這個人物,知道嗎??。?!” 蕭毅一臉茫然:“造?!?/br> 盧舟:“這是你自己作的曲子????!” 蕭毅:“原曲是施特勞德的……我只是,再發揮了一下?!?/br> 盧舟:“當成給鄭長榮的主題歌行不?” 蕭毅:“不行不行,會被罵的,不是我作的曲啊。其實我不太熟西洋樂,呃,我覺得民族樂這方面我更擅長一點?!?/br> 盧舟說:“你把曲子再彈一次,記得嗎?” 蕭毅點點頭,又彈了一次,這次盧舟背對蕭毅,站在落地窗前,閉上眼睛,沉默地聽完了整個曲子。 “第二次沒那么震撼了?!北R舟說,“第一次非常震撼,震撼得我都差點尿了?!?/br> 蕭毅:“……” 蕭毅笑著說:“我都不知道你們怎么能聲情并茂,把一句臺詞用那么充沛的情感重復那么多次的,是我的話我第一次有感情,第二次要重復的話,就會弱了?!?/br> 盧舟點頭,說:“所以,所有的戲最好的階段,都是開始的一剎那,要想把戲演好,直覺占了至少七成,感覺對了,才是最好的戲。這次我能記住臺詞了,只要有音樂……行了!” 蕭毅說:“我再給你彈一次?這次我再投入一點?” 盧舟說:“再來一次吧?!?/br> 蕭毅又帶著對鄭長榮的情感投入進去,這次彈得他簡直筋疲力盡,盧舟對著劇本,在樂聲中怒吼道:“我不甘心——!” 蕭毅心想如果這個場景被人看到了,肯定會覺得是兩個蛇精病在開會…… 第二天早上,蕭毅帶著兩個熊喵眼開車,盧舟則精神煥發,一臉輕松。 “我覺得編劇寫這個人物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這么多?!笔捯阏f,“你跟她說什么表層里層,她應該會想‘這啥,你們是不是想太多’才對吧?!?/br> “編劇沒有這么想?!北R舟說,“是很正常的,她寫戲靠直覺,外加劇本創作技巧和經驗,寫得再好的人物,也是一個二維的角色,演員才是賦予這個角色靈魂,衍生它擴展它的根本。角色沒有過去,除了劇本里交代的之外,剩下的一片空白,但是演員有,演員的人生補完了角色所有的空白?!?/br> 蕭毅說:“臺詞能背下來了嗎?” “臺詞小意思?!北R舟說,“看看影帝是怎么表現的吧?!?/br> 蕭毅笑了起來,停車,拔車鑰匙,跟著盧舟進片場。 今天倒是不拍“我為老大賣命很多年”的那場戲,只是提前預熱一下,所有人都到了,盧舟化完妝,這場是鄭長榮潛入大樓內,竊取機密檔案文件的戲,通常這種戲是從外部給整個大樓一個鏡頭,接著切成內景。 那個警務司大樓不關盧舟的事,他負責的只有殺保安、偷文件的戲。 四周全用遮光板擋得密密實實,搭好的傳達室景內,燈光從四面八方照進來,一盞一閃一閃的日光燈懸在盧舟的頭上。 傳達室里,另一個老演員坐著。 冷氣已經開到最大了,感覺就和沒有一樣,蕭毅被熱得蹲在劇組一邊,伸著舌頭喘氣,今天北京已經接近四十度了,盧舟還要穿黑風衣、警褲、警靴……媽呀,這么演肯定會死的吧。 黃導穿著背心短褲,手里拿著個折扇搖啊搖的。 盧舟有一個鏡頭,要讓他的側臉淌下一滴汗,還是個特寫。 上鏡頭前,盧舟喝了一大瓶水,上去的時候,就在走廊里站著,側過身,面朝鏡頭。 導演看了會,不行。 于是盧舟就反反復復地悶著熱,流汗,演那個鏡頭。 用水是不真實的,只有自然流汗,表情和皮膚才有那個感覺。 蕭毅心想這戲真不是人拍的,還好沒接那個《淮南子》改編的戲,里面有一場大俠吐血,比起吐血,他更寧愿盧舟在這里流汗折騰。 蕭毅邊看邊隨手刷了刷盧舟的微信,偷窺他又說了什么,微信群里。 盧舟:弟兄們!我把老婆借給你們寫歌!一首四十萬! 鄭小聰:滾! 蕭毅:“……” 足足一天,拍了半場,入夜時,遮光板全部撤了重新調光,蕭毅在一邊拍蚊子,盧舟已經有點發昏了,朝導演說:“休息一下,黃導,太熱了?!?/br> 流汗效果黃導不滿意,于是換成開門,開門后關門,關門前,是盧舟陰沉的一個眼神,他即將回到自己從業多年的地方,并且殺掉曾經的上司與同事,那個眼神非常復雜,黃導是這么說戲的。 “你就想象,鄭長榮一條狗?!秉S導說,“那種兇狠的,狗的眼神,他已經下定決心,不能再回頭。你看過狗咬人之前的表情嗎?” 蕭毅真是敗給這個導演了,盧舟想了想,說:“能理解?!?/br> 黃導說:“來,先看看情況?!?/br> 蕭毅現在想想,忽然又覺得導演說得對,但是要演成狗,這個已經不是演技的問題了,要跨物種交流了吧? 更令蕭毅震驚的是,盧舟那一回頭,居然還真的演出來了??! 蕭毅風中凌亂了,這都是什么啊啊啊啊,原來一個人可以演出一條狗的眼神嗎?! “咔?!秉S導說,“還差一點?!?/br> 我覺得很好啊——!蕭毅只想拿場記板把導演給夾死,這樣都不行!還要人怎樣! 導演又開始說戲,盧舟認真地聽,溝通片刻后上去,這次過了。 蕭毅:“……” 兩次之間根本沒什么區別,蕭毅已經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人突破天際的思維回路了。盧舟演得很認真,蕭毅已經見怪不怪了,但是劇組的人卻非常驚訝,低聲說話時,都覺得盧舟演得很好,好多人都一臉崇拜的表情。 肯定好啊,蕭毅一邊吃冰淇淋一邊面無表情,心里各種樂開花地想,他下面也很大,而且腰力也很好,床上功夫更好,可惜你們是無緣體驗了…… 盧舟演完了一天里的戲,快要虛脫了,回去以后蕭毅馬上給他灌消暑的綠豆湯,又怕拉肚子不敢太涼,煮了稀飯在家里吃,盧舟什么都吃不下,喝了點粥,吃了點小菜就上去躺著。 果然拍戲都會瘦兩圈,太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