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你怎么不睡?”媛湘看也不看,問道。 “你又為何不睡?”他問。 “要離開了,睡不著?!辨孪嫔钌畹貒@息一聲。 舒沁握著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轉過來,面對著他,“其實你是不想進宮的,是么?” 媛湘搖搖頭,“既想,也不想?!?/br> “你不必那么矛盾?!笔媲哒f,“現在還未到時辰,想走還來得及?!?/br> 媛湘笑了起來,目光悠悠地望著他,“干娘說了,你的父親已經疏通了關系,不會叫皇上選中我當妃子的。我在宮中不過走一個過場,就能回來了。你為何一定要想著把我送到遠遠的地方去呢?莫非你是覺得我傾國傾城,一定會讓皇上選中?” 舒沁靜默。 媛湘笑了,“看來果然如此?!?/br> 兩個人默默相望,無語相顧。過了半晌,媛湘悠悠啟口,“我已經很久沒有聽你撫琴了。你撫一曲給我聽好不好?” “……好?!?/br> “要聽鳳凰于飛?!?/br> 舒沁眸色復雜地望著她。鳳凰于飛……鳳凰于飛……可惜,他們永做不成那一對于同飛的鳳凰。 醉心亭里的琴已經有一陣子沒有碰過。原來有段時間,舒沁總在湖上彈琴,她則在一旁吃零嘴,玩耍,兩人或說說笑笑,那等時光,何其美好。 低鳴的古琴,旋回的曲調。似在訴說細細的悠傷。媛湘心想,倘若她早些知道,自己對舒沁的那分在意是喜歡,他們會不會終成眷屬? 他偶爾看她的眼神,復雜的,寵溺的,難舍的……那么多情緒,不可能全然不喜歡她的,是么?是他不敢承認也不愿意承認么? 如今再說什么,都遲了,他已為人夫,她將要離開;可是內心還會有小小希翼,一點小期待。她說的不是玩話,如果舒沁真的能舍得了一切帶她走,到隨便哪個國度,讓幸福蔓延下去,她就把仇恨都忘了,專心認真地幸福生活下去。 舒沁是愛不夠深,還是不夠勇敢,她,不知道…… 琴聲“崩”得一聲,舒沁猛得收回手。媛湘看到,是一根琴弦斷了。正想問問舒沁可有受傷,朵梅遠遠地跑了來說:“小姐,夫人來了,快回屋吧?!?/br> 媛湘覺得周邊的一切都變得冰冷了,碧水湖,醉心亭,仿佛染上了層灰色,她怔怔地望著舒沁,胸中涌起了巨大的悲傷。 此去經年,何時再見? 在她還沒有答案之前,眼淚已經蓄滿了眼眶,輕輕一盒眼,兩行淚便落下來。 “媛湘……”舒沁身子一震。 媛湘抿了抿唇,擠出一絲微笑,“你想抱我一下么?往后,可抱不著了哦?!?/br> 他沒有猶豫,將她攬入懷中,緊緊的,密不透風地。朵梅震驚地瞪大眼睛,進醉心亭不是,離開也不是。 媛湘依戀著他身上清爽和煦的香氣。然而這個人,始終不屬于他。她用力抱了抱,再用力推開他,“好了。我走了。再見!” 第10章 奴去也(2) 半日之后,媛湘已經置身于安平宮。 這陌生的地方,高高的宮墻,連空氣都充滿肅殺。早上離開醉心亭之后,她由程澤雪,舒定安親自送進皇宮,記名之后,被送到安平苑。 這是秀女待選的宮邸,她們將在這兒接受一段時間的陶養,等待皇帝甄選。到了安平苑,媛湘方才知道,哪怕是秀女,也分等級;朝廷二品以上官員的女兒,便算是身份尊貴的,由于脈絡廣闊,將來被皇帝選中,寵冠六宮的可能性也大,所以皆是一人住一間帶院子的大廂房,其余二人,三四人住一間不等,皆按身份劃分。 舒定安是一品大員,媛湘自然享受最優待等級,除去獨住大廂房,還有兩名宮女服侍。媛湘所住的地方叫莫紫苑,環境清幽,一共六間廂房,都隔著少許距離;住在她正對面的是林家好,戶部尚書之女,與媛湘同年,生得沉魚落雁,很是美貌;右側住的是那靜,禮部尚書之女,比她們稍長一歲;下午來安平宮的路上,她們被派在一輛車里,故而知道彼此姓名。 媛湘在相府的時候,對閨閣千金的聚會從來廖無興趣,故而與她們皆不相熟;而林家好、那靜等大官員的千金,早已經非常熟稔。林家好在馬車中便直言不諱地道:“原來舒丞相有千金,我竟然不知道?!?/br> 媛湘只回以淡淡一笑。她不過是養女而已,他們不知道,何足為奇?舒定安說不定從未對別人說過,他有個養女。 年青的女子要相熟極容易,幾個話題便將她們凝聚在了一起,媛湘雖不喜交際,但也不想落得難相處的惡名,與她們說說笑笑,直至被分到莫紫苑。 媛湘的兩個宮女看起來都與她年紀相仿,長相溫婉,溫柔可親。一個叫念竹,管服飾;另一個叫萍依,管起居。媛湘不禁起念朵梅和清遠,離開相府前,朵梅哭得和淚人似的,清遠雖然面無表情,但媛湘也看得出來,她是傷心的。就算從前對媛湘有過羨慕有過嫉妒,但四年來的朝夕相伴,早與她有了深厚的情誼。 在莫紫苑暫時住下,媛湘便尋思著出去走走。雖說未來還有許多時間要待在宮中,但此時天色已晚,剛剛離開親人的心情令她發悶抑郁,甚想出去透透氣。 然而才準備走,萍依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姑娘何處去?” “哦,沒有。站在這兒吹吹風?!辨孪嬷缹m規森嚴,不能隨意走動,她也不想萍依為難,故而打了個謊。 萍依微笑道:“天氣善未大熱,且莫紫苑清涼風大,姑娘可別吹著涼了。不如回屋去?念竹已經叫小宮女打了水,洗漱洗漱便可上床歇息了?!?/br> 媛湘不禁暗暗叫苦。這才幾時,竟然就要歇息了?臉上掛著微笑,點點頭應道:“好?!?/br> 果然幾個小宮女打了水進來,滿滿一木桶溫水,氳氳冒著熱氣。他們服侍媛湘洗了澡,媛湘便喚他們也下去歇息,自己一個人點了盞燈,坐在窗前,邊擦拭濕濕的頭發,便想未來的路,應當如何去走。 莫紫苑寂靜地如同沉睡了一般,只有偶爾從遠處傳來的啾啾蟲鳴。這寬廣的寂寥讓媛湘也覺得躁郁起來,怪不得人言深宮寂寞如海,若不曾親身體驗,如何能明白?她不過才來一日已有如此感覺,那些還要在宮里混許多年才能出宮;亦或要老死宮中的女子,又是作何感想? 頭發干了,她隨意地將它披泄在肩頭,烏黑的青絲似綢緞一般,在黑夜里隱隱透出亮澤。她打開窗子的一條縫隙,對面的廂房黑漆漆的,沒有一點亮光。也許,大伙兒都已經睡著了。 他們帶著爭寵斗艷的心而來,想著能夠有朝一日達到地位的巔峰,翻手為云覆手雨,叱咤后宮,也許他們是要養精蓄銳為將來做打算;媛湘雖有方向,卻不知從哪里下手,整個人覺得浮躁和迷惘。 她嘗試歇息,然而在床上翻來滾去依然睡不著覺。記得初到相府的時候,她有很長很長時間晚上都不能安眠,總是想起那個夜晚,她一刀捅進國舅爺的胸口,那一道鮮紅的血跡,似可怕的弧度,總是在她的腦海里浮現。 再后來慢慢年長了,失眠的毛病依舊改不掉,有時甚至得依賴師父天竺帶回來的香。聞著它清幽的味道,慢慢地慢慢地,便會進入睡眠??上?,除卻一身衣衫和少許首飾,什么也不許帶進宮。 媛湘心想,看來今夜漫漫,她定是不能成眠了。 她起身,推開房門,外面黑漆漆的,極其安靜。她悄悄地走出去,把門虛掩,想就在這附近走一走。 莫紫苑的空中飄蕩著一種奇怪的香味,也許是哪種花香,但是味道濃烈,多嗅嗅就覺得惡心反胃。媛湘心想,宮中不是都應該種些又美麗,又清香的花卉嗎?難道別人聞不到這氣味? 她倒想看一看,是什么花散發出來的味道。尋著花香,她走出了莫紫苑。安平宮中有許多院落,莫紫苑不過是其中一座,也許是為了秀女間不互相打擾、影響,各院之間相隔著少許距離; 走出莫紫苑,空氣便清新不少,媛湘深深地吸了口氣,除了那古怪的花香,還有一絲清甜,似乎是甘草的氣息。天空掛著一輪新月,月彎如勾,在云朵后面羞答答地望著九洲大地。 媛湘慢慢地走,心中默默記著回去的路。倘若萬一找不到回去的路,那就糟糕了。 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隱約幾聲哐哐,仿佛是打更的聲響。晚風吹來,那古怪的氣味更加濃烈,似乎已經近在身邊。 忽然,她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匆匆走來。 不管她是誰,破壞規矩半夜出來晃蕩總是會落人口舌,還是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第10章 奴去也(3) 媛湘看了看周圍,沒有幾株高樹,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也顧不上許多,往最黑最暗處奔去。 幸而那里有一棵稍微粗壯一些的樹,媛湘奔到那兒,卻傻眼了。 已經有人“捷足先登”。 她瞪著他,他連忙“噓”了一下,伸手將她拉過來,“躲這兒躲這兒,他們看不見?!?/br> 媛湘狐疑地盯著他。他是誰?半夜怎么會在后宮之中……媛湘仔細看了看他,黑暗中卻看和不甚清晰,但,他一定不是內侍。 腳步聲越來越近,媛湘看到那個男子捂著嘴,朝她搖搖頭,示意她不要發出任何聲響。媛湘的目光看看他,又看看外頭。 很快,一隊打著燈籠的侍衛巡邏隊走過去了。整齊的步伐慢慢消失,在確定他們不會突然回頭后,媛湘一步蹦出三尺,盯著那男子:“你是誰?” 他微微一笑,“萍水相逢,我沒問你,你又何必知道我是誰?” 媛湘偏頭想了想,似乎是這個道理。她隨即笑笑,“那么,就此別過?!?/br> “等等,”他叫住她,目光掠過她的面頰,“姑娘何以不綰發?” “我們不過萍水相逢,為何要告訴你?”媛湘目光炯炯地問她。 “沒有人告訴你,楚都的規矩是未出閣少女,不可叫男性看見未綰發的模樣么?”他的眼睛亮如星辰。 媛湘忽然心中一動。他的眼睛真亮,真有神采,和舒沁一般的深遂迷人。她摸摸頭發,望著他的眼睛:“看見了又如何?要尋死覓活,還是要嫁給那個看了她的人?” “咳,”他低咳了聲,微笑,“只是告訴你,夜深了,你如今嫵媚姿態出來閑逛,若是不小心遇到皇上,那人生豈不毀了?” 媛湘目光像要在他身上盯出個洞來。借著淡淡月光,可以看清他的模樣;他五官柔美而不失英氣,哪怕在黑夜中,他也像陽光般燦爛,一張眼睛似笑非笑,真真如若星辰般璀璨深遂;筆挺唇朱,身材昂藏,媛湘幾乎覺得他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男子。 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二三歲,身上雖然穿得樸素,卻蓋不住超脫氣質。 他是誰?夜里在深宮游走,不是太監的年青男子,身材實在令人可疑。 她幽幽啟口:“我是進宮來選秀的,倘若如你所說,被皇帝看中,豈不是我的大幸?怎么就是毀了呢?” “哦?”他看起來似乎大大吃了一驚,“秀女啊……我還以是……”他淡淡笑了笑,“罷了。此地不宜久留,還是早早地撤了吧?!?/br> 他說罷,便從暗處溜走了。媛湘望著他的身影,越發疑惑。這個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然而她轉瞬就釋然了。他們不過萍水相逢,往后多半見面無期,她何必去想一個將來不必再見面的人是什么身份什么來頭? 待他走了,她靜靜立在樹下,才發現那股奇異的味道就近在身邊。腳邊幾簇不知名的花朵,那古怪的難聞的氣味就是從它身上散發出來的。媛湘隨手摘了兩朵在手中拋著把玩,一面也怕巡邏隊去而復返,故而沿著來時的路,慢慢地走回去了。 才剛到莫紫院,便看到萍依急忙忙地奔過來,神情焦急,壓低了聲音問道:“姑娘,你往哪兒去了?叫我們好找?!?/br> 媛湘微微一笑,“屋子里悶,所以沒聽你們的話出去走了走——不要緊吧?” “有沒被管事的瞧見?”萍依看了看她身后。 媛湘搖搖頭。萍依連忙道:“那快進屋去吧,有話進屋再說?!?/br> 進了屋子,萍依撥了撥油燈,屋子便亮堂了些,她道:“姑娘,往后夜里還是少出去走動為好,若是被管事的宮女太監看了,總不太好。雖說姑娘是丞相的千金,但進了宮里,那些勢力的宮女太監,是不看您出身的;只看你給他的好處有多少。若是哄得他們開心了,他們能把你當成神一樣供著,若有一點錯處,將來連露頭的機會也沒有。所以這些秀女啊,都得在管事的宮女太監身上大費周章,才能保證他們將來選秀的路途一路平坦呢?!?/br> 媛湘輕輕點了點頭。人際之間的復雜,從前他們蘇府不少見,相府更是家常,進了宮自然更甚從前。她雖然沒有想要當選妃嬪的念頭,但畢竟將來查案,也要用到不少人脈關系,還是小心謹慎為妙。 萍依見她言聽謹信,便笑了:“既如此,姑娘就先歇息吧,時間已經不早了?!?/br> 媛湘道:“嗯,你也下去歇著吧?!?/br> 萍依便帶了門,往宮女的廂房歇息了。媛湘依然睡意全無,將手中的花朵拿到燈下細看。淡紫的小花,花蕊是黃色的,她低頭嗅了嗅,刺鼻的味道便撲面而來,甚是讓人頭昏眼花。媛湘思索了會兒,把花擱在窗欞上,解了衣裳,躺到陌生的床榻上。 她抬頭望著床帳,淺淡的黃色,是綢紗制成的,色澤艷麗,算是上品。她的眼睛酸澀生疼,昨夜不曾睡好,其實現下已經困了,只是不能成眠。幽幽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逼迫自己入睡。 可是閉上眼睛,便想起早上舒沁擁抱她時的模樣。她的胸口,緊緊地揪住了。 疼痛放肆地蔓延開來。 沒想到第一次喜歡的人,既是她最親的人,也是最讓她痛徹心菲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然而沒有多久,便聽到叩門聲。媛湘拖著疲憊的身體起來開門,念竹端著個木盆站在外面,笑吟吟地道:“姑娘早安。請起來更衣洗漱?!?/br> 媛湘揉了揉眼睛,“這才幾時呢?”天還未大亮,怎么就要起來了? 念竹笑道:“姑娘新來不知道,秀女們每日四更天就要起床的,誦詩讀經,然后學習宮中禮儀?!?/br> 媛湘覺得納悶。 念竹端了木盆進屋,擰了布巾給她擦臉,又端來鹽給她漱牙。媛湘問道:“若是秀女當選不上,兩三個月后就會回家么?” “原來姑娘完全不知道呀,”念竹微笑著解釋,“秀女若是被皇上選中,便封常在;若不能當選,則由皇上指婚給皇公大臣;倘若沒有指婚,又沒有皇上旨意的,就要留在宮中,服滿五年,再回家自行婚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