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她跟著他們坐了很久的馬車,才到達一座府邸。從馬車下來,是個小院子。那個買她的中年男子被人稱為舒管家,他點點頭,吩咐了個大丫鬟,她便笑吟吟地朝媛湘走來:“我帶你先去洗漱洗漱?!?/br> 媛湘木然地跟在她身后。洗漱干凈了再上路也好,如果在九泉之下爹娘看到臟兮兮的她,還不知道認不認得出她呢? “我叫疊巒,待會兒,我帶你去見我們少爺?!?/br> 媛湘一心沉浸在不久后就能和爹娘重逢的期待,和對即將結束的人生感到悲哀與酸楚,整個人好似靈魂脫竅,疊巒說了什么,她全然沒聽見。疊巒見她不應不答,也便不再說話。 疊巒帶她到洗浴房,有專門的老嬤嬤替她洗了頭,凈了身子,換上一身半新不舊的桃紅儒裙。 疊巒見她出來,笑著點了點頭:“舒管家的眼光真不錯,打扮一番,儼然是個美人胚子了?!?/br> 媛湘仍然一點反應也沒有,疊巒不禁覺得沒趣,心里暗自想著,也不知她是個什么來歷?舒管家從來不管買人的事兒,偏偏今天買了個小丫頭回來,還說洗干凈了送少爺那兒去。 難道是買來給少爺做妾的?可是……怎么看她,都只是個黃毛小丫頭,個子還不及她的肩膀;少爺從不貪戀女色,應該不可能買個十歲的丫頭做妾啊。 她的心里充滿了疑惑,瞧媛湘的樣子,估計比她還懵,于是緘了口,帶她到少爺住的即墨軒。 媛湘手中握著一截瓷碎片。這是洗漱的時候,在洗浴房中撿到的??雌饋硐袷遣鑹氐乃槠?,有一角十分尖銳。只要用它在脖子左邊用力一劃,鮮血就會噴涌而出。 她仿佛看到自己已經置身于血泊,身體不禁顫了顫。 等她稍微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置身在一個屋子里面。入目皆是滿墻的水墨畫,花草鳥獸,奇山怪石,各類作品皆全??繅Φ牡胤搅⒅粡執茨緯?,上面倒掛著滿滿一筆架的毛筆,長長短短十數枝。 真像爹爹的書房…… 她不自禁地走過去,撫摩著筆,硯臺;幾張箋子用鎮子鎮住,她湊過去看了看,十分工整的小楷,筆跡蒼勁有力,寫著長長的詩篇。 門口一聲異響,她順著聲音望去,見到了一個男子。 一個面孔令人驚訝的年青男子。 第3章 迷霧(1) 他的皮膚很白,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整個臉孔的輪廓仿佛刀雕斧鑿,美得令人驚艷。他的眼睛深遂漆黑,好似無盡的黑夜,帶著幾絲兒冰冷,讓人不寒而粟。 媛湘立刻離開書桌,警覺地望著她。 他向她走來。他身材頎長,穿著紫色深衣,玉樹臨風般俊逸。 媛湘沖口而出:“你是誰?” 他徑自走到書桌,把幾張箋子收進了抽屜,“朋友?!?/br> “我不認識你?!?/br> “我認識蘇復?!?/br> 媛湘立刻瞪大了眼睛。他……他認識爹?那他會不會也像國舅一樣想要威脅她…… 她立刻往后退了大步。 “不用緊張。如果我想害你,也不會四處打聽你的消息,讓舒管家把你買回來?!彼?,目光靜靜的。 媛湘仍然不相信,“就算如此,你為什么要買我?” “我與你爹也算頗有淵緣,他突遭橫禍,唯一的千金卻流落在外,我不可能坐視不管?!?/br> 如此說來,他真的是朋友? 她對他的戒備,消除了一些些。然而,這種緊張一放松,她就覺得支撐她的力量沒有了。她望著他,語氣茫然:“蘇復上下一百多口人,真的,都死了嗎?” 他黑色的眸子更加黯淡,“處斬十余人。部分仆役被賣,部分女眷被賣入軍營。其余流放?!?/br> 媛湘已經沒有眼淚了,只有巨大的悲傷在胸口流竄。 他說:“把你手里的東西放下?!?/br> 她抬頭看他。明明她手握得很緊,他怎么看得到她手中握了什么? “死,沒有意義。但是,你不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嗎?朝廷草草地將蘇府抄家,又急忙忙地處死他們,如此欲蓋彌彰,真相一定充滿玄機?!彼恼Z速十分緩慢,仿佛怕她年幼聽不懂,“你不想替他們討回公道嗎?” 媛湘機械地問:“我爹爹犯了什么錯?” “朝廷給的罪名,是勾結南越,以圖謀反?!?/br> “不可能!這是莫須有的罪名!”媛湘不懂政治,但她知道什么是謀反!爹怎么可能謀反?他只是一介商人??! “所以,疑點那么多,你不想查清楚嗎?不希望有一天替你爹娘雪冤嗎?” 媛湘的眼眶濕潤了,“就是想又能怎么樣?我現在什么也沒有了,怎么查,拿什么查?” “拿你的命?!彼f,“只要有命在,總有一天能沉冤得雪?!?/br> 媛湘張開左手,那個碎片依然安靜地躺在她的手心。她看到一滴滴水珠掉落在它身上,然后滑向掌心。爹不可能謀反!他若有心從政,走仕途也一定能平步青云,可他從來都表現出對當官的一屑不顧,只不過因為與眾多官府有生意往來,才偶爾與他們交接。怎么可能朝廷給他定罪謀反? 執政的一定是昏庸、飯桶的皇帝! 媛湘沉默了很久,望向他,“謀反是很重的罪名,你幫我,難道不怕受牽連?” “你現在是一個被我們買的丫鬟,沒人知道你的真正身份。你且在府上住著,我們暗中探查??倳榈降??!?/br> 媛湘閉了閉眼,又睜開,“就算你與我爹爹相識,也犯不著冒著危險來幫我。你有什么目的么?” 他的嘴唇輕輕往上一勾,“精明,果然不愧是蘇復的女兒。我幫你,自然有目的。但我的目的,與你殊途同歸?!?/br> 媛湘跟在疊巒身后,走得極慢。 舒沁的話,言尤在耳。她扔掉了那枚瓷片,不再一味尋死。爹爹是被冤枉枉送了性命,她一定要如同舒沁所說,找出真相,為他們沉冤得雪! “到了?!悲B巒停下腳步,和她微笑著說。 媛湘這才仔細地看清了疊巒的模樣。疊巒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肌膚細膩可親,身材高挑勻稱,身上穿著綾羅綢鍛,頭上玉石銀飾俱全,腕上金晃晃的手鐲,比一般小戶人家的千金穿戴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瞧瞧丫鬟們住的地方,一扇圓形拱門穿過去,是一片綠意盎然的竹林,中間輔著小小的卵石甬道,甬道盡頭便是住處了。媛湘看到幾間屋子都是刷的棕紅油漆,雕花窗縷,十分精致。 媛湘心想,這倒是個十足的豪門大院。不知舒家為官還是為商?她以前常聽下人說他們家被稱為天下第一首富,丫環們住的屋子也是寬闊齊整的,與這邊相差無幾,想必鐘府老爺非大富也十分尊貴了。她問疊巒,“jiejie,我要住哪兒呢?” “你總算開口說話了,”疊巒笑著指了指前的廂房,“這是二等丫鬟住的屋子,你先住下,看林大娘怎么安排。林大娘是專管咱們府上丫鬟的?!?/br> “竟然還有專門管丫鬟的管家……難道丫鬟很多么?” “每處屋子都有七八個丫鬟,算起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br> 媛湘露出很吃驚的模樣,“老爺莫非是富商?” “原來你不知道???我們老爺是當朝宰相,”疊巒甚是自豪,“所以啊,你別愁了,在相府待一段時間你就會發現,以前的家里不值得留戀,”她停頓了會兒說,“把我們賣掉的爹娘,更不值得留戀?!?/br> 媛湘望著她,沒有解釋。在別人看來,她就是被父母賣掉,被相府買回來的丫鬟。只有她自己知道,父母對于她來說是永遠的最珍貴的寶物,哪怕,他們已經不在人世。 令她納悶不解地是,那天在國舅府里的黑衣男人是誰,又是誰把她賣給人牙子?她問過舒沁,他說他不知道。 感覺冥冥中有一雙手推著她來到相國府,真相卻仿佛蒙著層紗,云霧繚繞看不清晰。 第3章 迷霧(2) 疊巒推開左邊第二間房間的門,里面整整齊齊的放著兩張床鋪,上面鋪滿了各色被褥,房間中間一張漆紅圓桌,上面放著白鈿青花的茶壺茶杯。疊巒指著右邊的床說:“你就睡這張床吧?!?/br> 媛湘嗯了聲,只見疊巒去幫她收拾床鋪,嘴里念著:“也不知道你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我多少年了,只幫少爺鋪床疊被呢?!?/br> 媛湘雖小,卻在這短短的數月中學會了人情世故,連忙上前:“我自己來就好了,jiejie休息吧?!?/br> “罷了,舒管家和少爺親自交待的,我可不敢怠慢?!悲B巒笑笑,替她鋪好被子,然后細細打量她,“細皮嫩rou的,模樣也俊俏。真不像窮苦人家出來的孩子?!?/br> 媛湘垂頭沒有解釋,疊巒拍拍她的肩膀:“我看你困了,先歇歇吧?!彼叱鑫葑?,順勢帶上了門。 媛湘伸手摸了摸床上的綢被。從前她一屑不顧的東西,竟然有三個月都沒有碰過。曾經錦衣玉食的她,衣來伸手的她,居然三個月都沒有吃過一餐飽飯。人生的際遇變幻莫測,她從生活的頂端跌入地獄,這一切都只緣于他們草率地認定了父親的罪名! 如果不是他們的草率,她不會家破人亡!她此時還依在娘親的懷里撒嬌,被嬤嬤丫鬟眾星捧月般呵護著,何需飄零三個月,嘗盡人生冷暖。 她躺在床上,撫摸著溫軟的枕頭。閉了閉眼,這才感覺到十分十分困倦,不消一會兒,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在嫣然坊的日子,因為是風月場所,人多嘈雜,令她成天擔驚受怕,何曾睡過一夜好覺。然而這一覺,她睡得極沉極沉,以至于被人拍醒的時候,她半天緩不過神,眼神渙散,直勾勾地望著眼前的姑娘。 “吃飯啦,”她笑吟吟地,“我叫清河,以后和你住同一屋?!?/br> 媛湘終于回過神來,也弄清楚自己身居何處了。清河端來的飯菜十分豐富,有飯有魚有rou,對于三個月沒吃過好飯菜的她來說,無疑是人間最美味的東西,她大肆饕餮了一番,風卷殘云地把飯菜都吃光了。 清河笑道:“看你個子小小,飯量真驚人啊?!?/br> 媛湘羞郝地笑了笑:“我太久沒吃飯了?!?/br> 她了然地點點頭,叫一個穿粗布衣衫的下人進來把飯菜收拾了,然后和媛湘說:“疊巒讓我告訴你,你暫時跟我在稻香居,等管家或是少爺有吩咐,再做調動?!?/br> “稻香居是什么地方?” “是蘭夫人的住所。蘭夫人是相爺的側室?!鼻搴禹樖謴拇策叺拈缴夏闷鹂鹱?,里面都是些竹弓繃,針線一類的東西?!澳銜汤C嗎?” “會一點?!彼龔男εt都沒興趣,偏偏娘親逼著她學。 “那就好,簡單的縫補可以交給你。側夫人很挑剔,所有衣裳都自己府中的下人動手,外人做的一概不肯穿?!鼻搴诱f著做起了刺繡。 接連幾日,媛湘跟著清河進出稻香居,沒有再見到舒沁。 他仿佛消失了一般……不,聽說他一直都在相府,只是沒有召見她罷了。她想見他,想問他什么時候去查案? 可,他沒有派人來找她。 山不過來,她就過去!于是她準備去找他。來了相府七天,她除了去過一次舒沁的書房,便是在綰玉閣和稻香居來回,其余地方,一概沒去過。去舒沁書房那次,媛湘心不在焉,根本沒有看路,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走。 她于是問清河,清河瞄她:“沒有少爺允許,誰都不準去書房的。你做什么?” “你告訴我去書房怎么走吧,我不會擅自進去的?!?/br> 清河思索了會兒,說:“從稻香居出來往右邊走一段路,看到紅色琉璃瓦的屋頂是少爺的住所。書房就在里面?!?/br> “謝謝?!?/br> 清河朝她笑道,“你一個小丫頭,不會是想打少爺的主意吧?” “打他主意?”媛湘怔了怔,才驀然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她莞爾一笑,“怎么可能呢,他比我大那么多。而且,他的身份,也不是我們可以癡心妄想的啊?!?/br> “有這個自知之明就好?!鼻搴雍退⊥婚g屋子,年青的女孩子是最容易交心的,她見四下無人,便道,“我們少爺今年十八歲了,按中楚婚律,也該成親了,可他一直不論婚嫁,你說奇怪不奇怪?連老爺太太都不催他?!?/br> “是不是因為身體不好?”媛湘想起他蒼白的面孔。 “身體不好是一個原因。但坊間一直流行新婚能沖喜,不知道老爺太太為什么沒給他找少夫人?!?/br> 媛湘對舒沁為何不婚沒什么興趣,只想著他幾時能幫爹爹雪冤!告別清河后,她就按著她所說的方向,去找舒沁。舒沁的即墨軒紅色屋頂,很容易找到。院門口卻大門緊閉,媛湘上去叩了叩門,好半晌才走出個人來,面帶惱色:“干什么呢你?不知道少爺府的門不能亂敲嗎?” “對不起,我剛剛來,不懂規矩。我有事找舒少爺,能讓我進去嗎?” 那人古怪地上下打量她,“你就算是個新來的,也忒不懂事了些。少爺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