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吟芳詫異道:“不是只有命婦需要入宮覲見嗎,這些年紀輕輕的小姑娘難道也都有封號?” 穎坤以前卻是見過這陣仗的,看到那些打扮得比身穿大衫霞帔的命婦還鮮艷奪目的少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宮中唯一受皇帝寵幸的杜貴妃有孕在身,龍胎不穩只能臥床,當然更無法侍寢,幾個月這么長的空當,此時不趁虛而入更待何時。 果不其然,拜見過太后太妃之后,蘇賢妃在漱玉殿設宴款待女賓,這場花團錦簇的群芳宴上唯一的男客,就是被無數雙眼睛覬覦著的皇帝陛下。 穎坤和吟芳來得不是時候,也一并受邀夾在賓客中,這頓飯吃得真是味同嚼蠟難以下咽。席間她環顧那些二八年華嬌艷明媚的少女,忍不住拿她們和身邊的吟芳比較。吟芳年紀確實不小了,但是那份隨歲月積淀下來的沉靜從容,令她的美貌并未因年華流逝而折損,反而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韻光華。穎坤看來看去,還是覺得吟芳最吸引人注目停留,難怪七郎和兆言都為她傾心。 這樣想著,目光不由向殿中主位上的兆言看去。雖然離得遠,也能看出他正往這邊看,被她發現故作鎮定地調開視線,轉身和蘇賢妃說話。 今日這么多美女嬌娥,姹紫嫣紅迷亂人眼,不知他會否看上其中一二?如果看上了,是不是就會心意轉移放過吟芳一馬?但是轉念又一想,宮中再添新人,杜貴妃的地位難免會動搖,對吟芳姐妹似乎也不是好事。 思來想去,左右都是給人添堵。穎坤心頭煩躁如坐針氈,酒過三巡就小聲對吟芳說:“這里沒我們的事,要不我們先走,去看望貴妃吧?” 吟芳也道:“我也不想在此久留,悄悄離席不會有人注意的?!?/br> 兩人席位靠邊,趁席中眾芳向皇帝賢妃敬酒悄然退出殿外,向門口賢妃安排的女官說明,離開漱玉殿去往杜貴妃院中。 走出去百十丈,身后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吟芳回頭一看,屈膝行禮:“陛下?!?/br> 看得真緊哪! 兆言大步追上她倆,眼光在穎坤身上一掃,轉向吟芳:“蘭陵郡君為何離席?這是要去哪里?” 吟芳道:“陛下恕罪,妾心憂貴妃,想早些與她相見,見席中無事便先行告退了?!?/br> 兆言道:“茉香也一直惦記你,前日舅母們進宮沒見郡君,她大失所望,聽說你今天要來,一早就盼著等著了?!?/br> 穎坤見他倆一問一答得熱絡,插話打斷道:“陛下也要跟我們一起去看望貴妃嗎?” 兆言終于正眼看她:“她們姐妹兩個見面說體己話,你就別去摻一腳了,反而拘謹?!?/br> 穎坤心中警鈴大作,這竟是要借口支開她?她謹記七郎的囑咐,腦筋一轉,笑道:“貴妃和六嫂都是女兒家,說些閨中私話,陛下跟著去豈不是更讓她們拘謹?對了,自從上回初試身手,臣一直想再與陛下過招切磋,不知陛下今日可否賞臉?” 皇帝陛下似乎對比武比對美人更有興趣,兩眼放光:“真的?這就去?!?/br> 吟芳疑惑道:“小姑,你這樣如何跟陛下比武?” 穎坤笑著對她說:“不打緊,我自有辦法。六嫂你且去與貴妃好好敘敘,這邊你不用擔心?!庇形姨婺銚踔?! 吟芳告退自去找貴妃,穎坤和兆言從御花園抄近路去往演武堂。冬日草木百花凋零,天氣嚴寒,御花園里空無一人,池塘里都結了冰。兩人走在池上回廊,兆言道:“過了這么些年,你可覺得這御花園里的景致都無甚改變?” 穎坤道:“冬天看哪里都差不多,哪有什么景致?” 兆言道:“我倒一直覺得,御花園冬日的景致最好?!?/br> “為何?” “一到冬天花園里少有人來,這里就成了你我的天下?!?/br> 穎坤笑道:“如今不僅這皇宮的御花園,整個天下都是陛下的。一年四季陛下盡可獨占,只怕連只蒼蠅都不能飛進來打擾?!?/br> 兆言望著她道:“只剩我一個人,獨占了又有何意義?” 穎坤道:“陛下是天子,高處不勝寒,當然無法與兒時相較?!?/br> 兆言低聲道:“我更希望回到小時候?!?/br> 一番話勾起了她往日回憶,舉目四望。調皮的孩童不畏天寒,沒人管束鬧騰得更歡。冬季樹葉凋落,藏在樹冠里的鳥巢暴露出來,一個個全都難逃他倆的魔掌;水塘上結了冰,兩個搗蛋鬼也能鑿開冰面從窟窿里撈魚,比平時更有樂趣。 她探頭往池塘上看去,水面結了薄冰,冰下還可見紅黃各色錦鯉游動。她指著冰面歡聲道:“快看快看,好大一條魚!” 兆言也看到了,如少年時一般摸著下巴:“養這么大的魚,不捉上來吃掉真可惜?!?/br> 兩人相視一笑,心領神會。 兆言挽起袖子,把長袍下擺扎起圍在腰上,越過回廊欄桿就要往池子里跳。穎坤攔住他:“冰面這么薄,站不住人,從岸邊慢慢下去?!?/br> 兆言道:“以前不都是在冰上直接行走?” 穎坤道:“那是小孩子身體輕,大人當然不能了。有一次踩破了冰掉進水里,險些上不來,陛下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你二話不說跳下來救我,把我推上去了,自己卻被水流沖走摸不著冰窟窿在哪兒。要不是六郎及時趕來搬起巨石把冰面砸裂,后果不堪設想。那是我有生以來最害怕的一次,除了……” 穎坤笑道:“陛下現在是九五至尊,威風八面,小時候嚇得哭鼻子這種丟臉的事就別提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我那地下的六哥知,臣也不會對別人說的?!?/br> 兆言道:“我沒覺得丟臉?!?/br> 穎坤道:“陛下當時已經十二歲了吧?算是個小男子漢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雖然小孩子膽小情有可原,不過……” “不是因為膽小?!?/br> 穎坤抬頭看他,見他目光灼灼,忽而又換了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誰規定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十二歲哭鼻子很丟臉嗎?別說十二歲,十七歲、二十二歲我還哭過?!?/br> 穎坤一愣,略一回想,十七歲是他登基,二十二歲是親政,往前推一點,那就是先帝駕崩和貞順皇后過世。 他的聲音漸低:“都是因為同一個原因?!?/br> 穎坤若有所感:“陛下是有情有義之人?!?/br> “你才知道?!?/br> 夠3000字?大概還沒完作者有話要說:貌似不……_(:3」乙_章節名還沒想好……今天被河蟹大神樸翻,以后再也不在正文燉rou了竹一汀了 ☆、第三章 訴衷情2 兩人從岸邊水淺冰厚的地方下去,冰層果然結得不牢,離開岸邊一丈多遠,兆言走在前面,一腳踩出去冰就咔嚓一聲裂了,穎坤急忙拉住他:“陛下小心!” 兆言把腳收回來,看了一眼她挽住自己的胳膊:“如果我現在掉下去,你還會不會跳下來救我?” 穎坤覺得這句話有些耳熟,似曾聽過。 萬一我真的跌進去了,你會不會救我? 她的笑意便隱去了,端正回道:“陛下遇險臣自當挺身相救,萬死不辭?!?/br> 這個回答顯然并不稱他的意:“說起來小時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你……和你那兩個哥哥,我這條命都送掉過好幾回了?!?/br> 穎坤道:“陛下是真命天子,上天庇佑,臣等不過是神明假借其手罷了,不敢居功?!?/br> 兆言道:“你看看你,從哪兒學來的官腔,好不容易跟你回憶一番往昔舊情,還跟我說這種套話,都不如你七哥兇巴巴的真性情。在你眼里我除了是皇帝,就沒別的了?” 穎坤聽他說起七郎,心下一動:“七哥以前意氣飛揚,和陛下興味相投,如今他脾氣漸改越來越像六哥,臣還擔心陛下不會像從前那么親厚他了?!?/br> 兆言嘆道:“誰說他像六郎我就要疏遠他?六郎是我授業恩師,嚴師出高徒,小時候害怕他避之唯恐不及,其實想來受益良多。說起救命之恩,救我們次數最多的,還數六郎吧?” 穎坤見他接了自己的話,心中暗喜:“陛下長情念舊不忘故人,臣等幸甚之至?!?/br> 兆言望著她說:“那是當然,過去的人和事,我從來沒忘過?!?/br> 穎坤又道:“六哥為國戰死,于公死而無憾,只是放不下六嫂和七哥這一段差錯因緣。他臨終前將六嫂托付于七哥,七哥這么多年對六嫂一往情深,其中故事陛下也都親眼所見?!?/br> 她抬起頭瞥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平靜等著她說下去,并沒有不悅的征兆,鼓起勇氣道:“如果陛下還念著六哥授業之恩、七哥少時之誼,那就成全了我兄嫂,為地下的六哥了卻這樁心愿吧?!?/br> 陛下!那是您師父的未亡人,弟弟接嫂那是得了哥哥的允許,您可不能欺師滅祖霸占自己師娘??! 她低頭過了片刻,只聽他緩緩道:“力所能及之處,自當幫擢一二?!?/br> 穎坤大喜過望,跪下叩首:“臣替兄嫂謝陛下隆恩!陛下德容海內,臣……” 下拜的動作被他托住,他就勢握住她的手:“又來了,這里是冰面,怎么說跪就跪,小心把你手掌粘在冰上拿不下來?!?/br> 這當然又是兩人小時候發生過的糗事。穎坤心中正歡喜,笑道:“臣不比陛下雅量,想起來還覺得丟臉,陛下就忘了吧?!?/br> 兆言道:“我記性好得很,你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得清清楚楚,輕易忘不掉?!?/br> 穎坤打個哈哈,諂媚道:“陛下往后讓一點,臣個矮身輕,我來鑿開冰面?!?/br> “個矮身輕,”兆言謔道,學著她以前的樣子屈指敲她頭頂,“從前你總取笑我個頭矮,可想到過自己也有今天?” 穎坤剛剛有求于他,雖然覺得這樣的動作大人做出來未免別扭,但還是陪著笑臉,心中嘆道:七哥,你可欠我一個大人情了。 兩人在冰上鑿洞撈魚,竹枝為叉,技藝都還未生疏,叉出來好幾條。兆言還不罷休,非得拉她躲到假山洞里,借著山石掩護生起火堆把魚都烤熟吃了。 從山洞里出來才發現天色已擦黑,穎坤想起六嫂還在宮里,一時玩得興起把她給忘了,大為懊惱。兆言道:“蘭陵郡君興許已經回去了,你在這兒稍等,我遣人去幫你問問?!?/br> 穎坤在御花園門口等著,齊進派了一個小黃門去貴妃那里打聽,不多時回來稟報,吟芳果然辭別貴妃自己先走了,還留了話讓她早些回去。穎坤心想雖然沒一直看著吟芳,但她把兆言看住了也一樣,還求得他金口許諾,就沒放在心上。 兆言指派數名金吾衛士兵送她回家,穎坤謝道:“臣自己回去即可,這洛陽城內不說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就算有幾個宵小也難為不了我?!?/br> 兆言道:“天都黑了,我怎么放心讓你一個人走夜路,就當讓我求個安心?!?/br> 穎坤拜謝:“陛下對臣子體察入微,臣沐皇恩受寵若驚?!?/br> 兆言嗔怪道:“你再這樣跟我說話我可要生氣了?!?/br> “臣不……”她剛想說“臣不敢”,看到他已蹙起了眉,想改口說“臣遵旨”,似乎還是那回事,最后囁嚅道:“不說就不說唄?!?/br> 兆言終于滿意而笑,命金吾衛送她出宮。 穎坤一到家中又撞見七郎,看到金吾衛送她回來臉色就黑了,衛士一走急沖沖地叱問她:“這些金吾衛是怎么回事?陛下派來的?你一整個下午都和他在一塊兒?不是叫你跟吟芳同進同出嗎?” 穎坤拍拍他胸口:“七哥,你放心,你囑咐過的事我忘不了,六嫂我給你看得好好的?!?/br> 七郎道:“吟芳看得好好的,那你自己呢?聽她說你又去跟陛下比武了?” 穎坤道:“沒比武?!?/br> 七郎更加心急:“沒比武?沒比武你跟他在一起這么久,干什么了?” 穎坤當然不會告訴他自己和皇帝破冰撈魚烤魚吃的事,高深莫測地笑道:“七哥,今天我可幫了你一個大忙,回頭你就知道了,想想怎么謝我吧?!比纹呃扇绾巫穯柖奸]口不答。 她得了兆言承諾,心里一塊大石落地,以為七郎吟芳這事不會再起風浪了。誰知過了上元十五,突如其來一道圣旨降下,說貴妃玉體違和,腹中皇子安危未卜,貴妃的母親衛國夫人也久病難愈,貴妃夜夢觀音法旨,需她至親中出一人出家承劫。貴妃有孕不能奉佛,因此責令其姐蘭陵郡君于京郊白巧廟出家,為夫人和貴妃化厄渡災。 穎坤聽到這道圣旨簡直如晴天霹靂,當頭棒喝?;实勖髅鞔饝瞬徊鹕⑵呃珊鸵鞣?,怎么又出爾反爾降下旨意?出家,斬卻前塵往事,斷絕俗世牽連,這辦法好啊,用這招的皇帝他可不是第一個。武媚娘出了一次家,從太宗的才人變成了高宗的妃子;楊玉環當了一回女道士,就從玄宗的兒媳搖身一變成了他的貴妃。吟芳出了家,了卻了六郎這一段塵緣,不再是皇帝的師娘舅母,在白巧廟玉真公主座下更方便他,過幾天再下一道旨意接入宮中,還不是任他想怎樣就怎樣? 會這么想的絕不止她一人,加上最近皇帝難耐孤衾寂寞、有意廣納佳麗的傳聞,這道圣旨自然引起眾多綺艷猜測。杜貴妃秀姿容性巧慧,皇帝當然是喜歡的,年幼時定下過婚約,二十二歲還被皇帝迎入宮中立為一品貴妃;因著貴妃皇帝又認識了她寡居的jiejie,宮中許多人都見過,jiejie姿色比貴妃有過之而無不及。姐妹共事一夫的先例,古有娥皇女英,漢有飛燕合德;近一些的李唐,武則天之姐韓國夫人,還有那素面朝天的虢國夫人,例子就更相近了,都是后妃的寡姐得皇帝寵幸的故事。 甚至有蜚語流言說,皇帝陛下為何一直后宮空虛,并不是他不好色,而是臣下們沒有投其所好?;实塾袀€特殊的癖好,不青睞青春鮮嫩的少女,卻貪戀風韻猶存的少婦,喜歡年紀比自己大的女子。貞順皇后何以獨寵?因為她比皇帝大兩歲;杜貴妃與皇帝同年,寵遇就要稍遜一籌;而宮中另一位蘇賢妃,年歲比皇帝小,陛下不屑一顧,就只落得看護皇子的差事了。 不管真相內情如何,穎坤是被這件事氣得夠嗆,忿郁難平。倒是吟芳,平靜地接了旨,收拾行裝準備月底離家前往白巧廟。穎坤問起,她說這件事貴妃提前跟她商量過了,她是心甘情愿的,穎坤也拿她沒有辦法。 七郎聽說皇帝真的如年前所說降旨,自然十分意外憤怒,但聽內侍宣讀完旨意,卻又一言不發呆滯出神,任憑吟芳接旨沒有阻撓。 他們倆都默然承受,穎坤當然沒有理由代別人抗旨,只能等內侍回宮家人散去,跟去七郎院子里責問他:“七哥,你怎么一句話都不說?你真的要眼睜睜看著六嫂去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