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轉過屏風去看到她還睡著,蜷縮在床榻一角,警惕戒備的姿勢,一手擱在枕下的劍柄上。 一聲嘆息。 她睡得很淺,稍有些動靜就醒了,覺察床尾有人迅速翻身坐起,發現是他:“殿下醒了?!睂ν忸^揚聲道:“來人,伺候殿下起身?!?/br> 一早上他都有些神思恍惚,動作遲緩,磨蹭了好久都沒走,楊末只好留他一起用早膳。兩人還是隔案對坐,她低頭專心自顧吃著,默然不語。 宇文徠忽然問:“你的祖籍,是不是在江南?” 楊末停下筷子:“算是吧。高祖皇帝是吳興人,我曾祖與他同鄉,一直追隨高祖。不過定都洛陽后舉家都遷過來了,從祖父那輩起就沒回過江南故里?!?/br> “那邊的親戚呢,也不來往了?” 她抬頭瞥了他一眼:“我曾祖是綠林草莽,哪有來往的親戚?!?/br> 他感慨起來,吟道:“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楊末詫異而冷淡地看著他:“殿下這是怎么了,吃著早飯還吟起詩詞來,你去過江南嗎?” 白樂天的詩作淺顯易懂,孩童都能背誦,在這里當然沒人覺得稀奇了,更別想聽到她的稱贊。 夢里的細節一一浮現在腦海,那張語笑嫣然的靈動面龐與眼前這副冷淡疏離的面孔重疊。自從來了上京,就沒見她露出過真心實意的笑容。 他索性把碗筷放下,問:“就快到年底了,正月初一過春節,是你們漢人一年里最重要的節日吧?” 楊末道:“春節是立春,正月初一是元旦,不是一回事?!?/br> 看來夢里的情形并不是很準?!皩?,反正就是正月過年?!?/br> “過年那就長了,從臘月小年祭灶到正月上元過完,都算過年?!?/br> 夢里她念的那首民謠還記在腦中,他用筷子敲碗沿為節:“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買rou;二十七,宰公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滿街走?!?/br> 念到最后,竟有些難以成句,夢里抱著她熬夜守歲時的情景猶在腦中,臂彎里唇齒畔的觸覺仿佛仍未離去。 楊末聽著這瑯瑯上口的民謠,鄉情頓起,語氣也軟下來:“這是哪里的風俗,你從哪兒聽來的?和洛陽不盡相同,但也有許多相似之處?!?/br> 他想了想:“大約是燕薊流傳過來的。在我們鮮卑的民俗里,臘月正月是惡月,數九寒冬青黃不接,一年里最難熬的時候。上京也有不少漢人,但從不慶賀新年。末……穎坤,跟我去南京過年吧,那里都是漢人,有過年的氣氛?!?/br> 她沒有回答,但眼神里顯而易見是向往的。 他心知這事十有**是成了,微笑道:“洛陽的年俗也和這首民謠里唱的相似?” 她點點頭:“廿三祭灶,廿四掃塵,之后幾天采辦年貨?!?/br> “年三十吃餛飩嗎?或是餃子?” “餛飩和角子都有,吳地遷過來的人喜歡前者,洛陽當地人喜歡后者,味道差不多,我都愛吃?!?/br> “有沒有在餛飩里藏錢幣的說法?” 她欣喜道:“這你都知道?我家人多,每次要包好幾百個,吃到的人娘親會給他一份大禮。家里人差不多都輪過來了,我和七哥最想要,可是一次都沒吃到過;四哥是個悶葫蘆,但數他運氣最好碰過最多,最可氣的是他每次都一副走了大運也無所謂的樣子,順手全分給別人,氣死我了……” 她停住了沒有再說。差點忘了,四哥就死在面前這人手里。 他只當不覺,繼續問:“三十晚上,也會守歲熬一宿?” “會啊,”她垂下頭低聲道,“我們全家人聚在一起,點燈行令游戲,一直守到天亮?!?/br> 宇文徠站起身:“我這就去向母親請命,帶你同去南京。出發還得過幾天,你有什么想帶的先收拾起來?!?/br> 他步履輕快地跨出殿外。去南京,陪她一起過這個年,取個好兆頭,是不是就能有一生一世的長久? 寧信其有。 他記得她說的,除夕守歲的風俗,新婚夫妻的第一個新年一定要一起過、一起守歲,才能長長久久,一輩子不分離。 以后的每一個新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夜,都要在一起。 直至百歲、千年。 作者有話要說:強迫癥患者看著每章字數不均勻好難受,于是搬了600字到上一章,別忘了看,⊙﹏⊙b汗 今天的紅包應該會換幾個人領了吧? ☆、第一章 憶王孫1 春去秋來又一年。 遠在北方邊陲的軍事重鎮雄州,經年并無太多改變。自從元熙十七年吳魏訂盟在邊境開設榷場,白河沿岸的通商城鎮如雨后春筍般的一個個興旺發達起來。雄州作為軍鎮要塞,管理嚴苛法規眾多,對外邦人士盤查猶為謹慎,城中居民反而越來越少了,儼然已成了一座固定的軍營。 七郎原先每個月都要往家里寄一封家書,但是隨著年齒漸長,那件促使他遠離洛陽來到邊疆的事刻意地不再被提起,家中長者也以為他和他們一樣淡忘了,他的婚事就時不時地在信中提及出現。他不作回應,只是寄回家的信變少了。大嫂在家書里屢次說母親已經不再責怪讓他回洛陽,他都避而不回。 一轉眼,來雄州已經有整八年了。母親看開了,但是他還沒有。 大哥很忙,不太在意這些家事,不會像大嫂一樣對他的終身大事憂心忡忡,只是偶爾想起來了問他:“不娶妻也就罷了,要不要先納個妾侍在身邊服侍你?” 七郎立刻賊兮兮地豎起手指指著他:“大哥,你說出自己的心里話了,我要寫信回去向大嫂告狀?!?/br> 楊行乾被他反將一軍哭笑不得:“我都半老頭子了,也有你大嫂和萱兒,能跟你大小伙兒一樣嗎?” 萱兒是大哥的女兒,老夫人唯一的孫女。離開洛陽時她還是個梳兩根朝天雙丫辮拖鼻涕的小女娃,今年也有十七歲了,大嫂看了幾家中意的兒郎,等大哥回朝時定奪,明后年就該出閣嫁人了。 “等萱兒出嫁成親,你這個做叔叔的總不能不回去了吧?” 七郎笑了笑:“那當然,萱兒是我唯一的侄女,你和大嫂可得擦亮眼替她選個好夫婿,不然我都不答應?!?/br> 楊行乾道:“侄女都出嫁嘍,你這叔叔還是個光棍,臉皮臊不臊?” 七郎推脫說:“雄州城里全是咱軍營里的大老爺們,一個姑娘得十來個人搶。為了軍心安定,我還是讓給需要的兄弟吧?!?/br> 楊行乾想起一個人:“對了,末兒身邊那個叫紅纓的丫頭,從家里帶過來的,知根知底勤儉耐勞,人相也不錯,要不我幫你要過來?” 七郎連忙擺手:“大哥,你別亂點鴛鴦譜,我要是敢搶末兒的人,她還不把我撕了。那丫頭被末兒慣得比別人家小姐脾氣還大,又會武功,打人一點不手軟,我可不喜歡這樣的?!?/br> 楊行乾摸著頜下胡須:“那丫頭年紀也不小了,一個姑娘十來個人搶,她怎么也沒挑中個嫁了?還有福叔的兒子,就比你小一歲吧?耽誤了福叔抱孫子,他指不定心里怨我呢?!?/br> 七郎鄙夷道:“大哥,你是軍中統帥,兼領二鎮,怎么還有工夫管這些家長里短的閑事?看來真是要成老頭子了?!?/br> 楊行乾搖頭笑道:“你們這些少年人呀,我是越來越搞不懂你們在想什么了?!甭赃^此事不再談論。 兩人說著話,靖平送進來一封書信:“二位將軍,洛陽又寄來家書了?!?/br> 七郎一看信封上是大嫂的筆跡,縮手不接:“大哥,還是你來看吧,我怕大嫂又催我成親養娃生孩子?!?/br> 楊行乾拆開家書看了兩眼,臉色漸沉,遞給他道:“等不及萱兒出嫁你就得回去了,叫上末兒一起吧?!?/br> 七郎看完也沒有心思嬉笑了:“大哥,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回去?” 楊行乾道:“沒有陛下的準許,我不能擅離駐地。娘最想念的是你們倆,這么多年沒見著了。我反正已經在外頭慣了,中間也回去過。你們先回去侍奉她老人家,如果情勢緊急,我再請旨回京?!?/br> 七郎點頭道:“我去跟末兒說?!?/br> 他手持家書去軍營中找meimei,到了她的駐地,下屬士卒正在換防,卻不見她蹤影。他攔住一名士兵問:“你們楊校尉呢?”想起此營有兩名姓楊的校尉,又補充道:“楊穎坤校尉?!?/br> 士兵回道:“楊校尉有事外出,要過幾天才回來?!?/br> 她沒有向上報備,或許是私事?!叭ツ膬毫??” “好像是去了焦塘鎮?!笔勘娝行┲?,“上午才走的,要不要派人去把校尉找回來?” 七郎想了想:“今天什么日子?是不是快到冬月了?” “十月廿九?!?/br> “難怪……”他若有所思,“不必去找了,等她回來再說吧,不急這幾天?!?/br> 無法忘記過去的,并不止他一個人。 焦塘鎮是白河南岸一座新興的小鎮,十幾年前還只是邊境上居無定所的窮苦漁夫聚集起來的村莊,白河上建起了連通兩國官道、可容八馬并騎的石橋,橋畔的焦塘村也跟著沾了光。如今十余年過去,焦塘村已改為焦塘鎮,鎮上有居民千余戶,光是客棧酒肆就有上百家,南來北往的行商客到了這里都免不了要停下歇歇腳、打個尖。 兩國以白河中線為界,這座石橋便成了一處奇景,南半邊是吳國的領地,北半邊是魏國的疆域;這頭守關的是吳國士兵,那頭則換成了鮮卑將士,行商過橋通行兩地,兩邊都要勘察路引過所、檢查貨物。陽春榷場最興旺的時候,橋兩頭都要排上長隊,有時一天都排不完,只能在焦塘鎮上過夜。 入冬后天氣嚴寒,過往商人也漸漸少了。橋上當值的押官免不了要查得仔細些,見一人頭帶斗笠帽檐遮面,不由多看了幾眼。斗笠下的面容年輕秀致,竟是女子。 他覺得眼熟,回想片刻大吃一驚:“楊?!毕肫饚资赏鈽蚰穷^就是鮮卑人,雖然隔著一條河未必聽見,還是立刻住了口。 戴斗笠的人揚起臉:“你認識我?” 押官小聲道:“小人前月剛調來此處,原屬司倉參軍孟進麾下,有幸見過楊將軍及校尉幾面?!睂④娪∠蟛簧?,但將軍的這個meimei,一名女校尉,見過的人想必都會記得。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過所文折,上面寫的是“文三娘,年貳拾陸,丁寡,代夫行商”,定是她用的化名。他連忙簽書勘過,蓋上印信遞還給她:“楊校尉這是要去鮮卑……?” 楊穎坤沒有回答,接過文折收好:“有勞了?!?/br> 她是防御使的meimei,兩位兄長都在軍中身居要職,化名潛入鮮卑境內當然不需要向他說明。押官道:“校尉到了鮮卑人的地方可要小心?!?/br> 她點頭致謝,復又拉下帽檐,牽馬過橋。押官向橋那頭眺望,見鮮卑士兵如常檢查過她的路引過所,順利通過并無枝節,才放心檢視下一位。 過了白河往北再走不到兩百里,就到魏國的南京,即燕州。一人一馬輕騎簡從,晴天三日即可到達,來得及在冬月初三之前趕到燕州西北郊外的西山。 冬月初三,咸福的忌日。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會孤身一人喬裝成行商的寡婦,去西山皇陵祭拜。 燕州西山的皇陵并不顯赫,只在宇文敩登基前葬過幾位無名的妃嬪,陵園只有幾名吊兒郎當的守衛,嫌上山灑掃辛苦,偷偷雇了一名老叟住在山上照看陵墓,自己領著皇糧自在逍遙去。 起初她是翻山私自進去祭拜的,但此地常年無人來訪,掃墓留下痕跡自然會被發現。老叟有心,掐著日子守在墓旁,被他撞見了幾次。老人家并未向守衛舉報,只說:“會來祭拜仁懷太子,想來也不是壞人?!?/br> 她每年都來,碰過幾次面后,老叟已經認得她了。有時她來不及當天下山,老叟還會留她在山上暫住一晚。 老叟是燕地的漢人,至今說起仁懷太子仍滿腔感佩懷念:“如果沒有仁懷太子,我們這些鮮卑制下的漢人日子只怕更難過,燕薊也不會有這些年的太平昌盛??上於视⒉派厝A早逝,如果他能繼承大統,說不定真能胡漢合一,再創文皇帝時的盛世。那些鮮卑的達官貴人啊,大都鼠目寸光,還念著他們騎馬游牧茹毛飲血的時代,罵文皇帝數典忘祖胳膊肘往外拐,也不想想現在的富貴是誰給他們的。這幾年記得仁懷太子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今年清明一個人影都沒見著?!?/br> 老叟有時也會好奇地問她:“娘子是從南邊吳國來的吧?怎么會和太子有故舊,年年都來祭奠?” 她只回答說:“吳人也受過太子恩澤?!?/br> 老叟點頭道:“也是,如果一直打仗,你們吳國更吃虧。我們雖然身屬魏國,但咱們都是漢人,本是同根,更不想和你們吳人開戰?!?/br> 陵墓建成后再無修繕,只有老叟一人看護清理,一年年日曬雨淋,燕州風大,墓石邊角縫隙都開始剝蝕風化。墓碑是一整塊的漆黑玄石,高有丈許,陰刻字跡中的金漆已經剝落,走近了仰頭才能看清墓碑上主人的名字:魏故仁懷太子諱徠。 她在墓前點燃香燭,默默坐了半天?,F在她已回吳地,任職軍中,私下里的生活則清寡如水,數年如一日,實在沒有什么需要告訴他。如果亡者當真在天有靈,那些她想向他訴說的,他一定早就知道。 下午老叟卻突然找到墓前來:“娘子,這回你恐怕不能多作停留了。山下忽然來了人,是南京留守親派的,說奉旨來祭太子。他們明早上山掃墓,你趁現在趕緊下山吧,被他們撞見就麻煩了。我也得收拾東西避一避,免得他們追究起來牽連老兒我?!?/br> 楊穎坤聽他說“奉旨來祭”,留了個心眼,辭別老叟后在山上露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潛藏在陵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