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七郎越說越激動:“你換個角度想想,假如現在即位的是越王,白貴妃當政,她能容得下燕王和淑妃嗎?會只讓淑妃自盡了事嗎?洛陽早就血流成河了!她連先帝的后宮都能搞得烏煙瘴氣,這樣的女人能治理得好八千萬人的國家?何況北面的鮮卑又剛剛出了那樣的亂子,仁懷太子和慕容籌死了,主戰的拓跋氏權勢滔天,盟約名存實亡,如果咱們國內再出動蕩,沒有明主砥柱中流力挽狂瀾,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趁機……” 他的語聲在看到她眼睫上那滴晶亮的淚珠時戛然而止,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么,慌忙解釋道:“末兒,我……我不是……你別難過……” “我沒事?!彼职蜒蹨I拭去,“七哥,你說得對,燕王即位、淑妃臨朝,對咱們家、對整個大吳都是好事。我只是覺得……越王殿下還那么小就沒了母親、沒了親人,太可憐了,婦人之仁作祟而已?!?/br> 兩人已經走到城門口,七郎道:“出來轉了好些時候了,累不累?要不我們回去吧?!?/br> 楊末道:“七哥,你陪我到城墻上去看一看好不好?” 七郎命抬輦的家奴停在城墻下,自己扶著她從城墻后的樓梯慢慢走上去。雄州城墻一再加固,高逾五丈,城中除了一座寶塔再無其他建筑高過城墻。站在城頭可俯瞰全城,向北則是一望無際的坦蕩平原。 天高云闊,極目可見天地相接處一道晶璨的玉帶。楊末指著它問:“那是不是白河?” 七郎道:“白河距此有二十余里,這兒看不見的。那是易水的支流,西北上游和白河相交。你想看白河的話,等你再好一點,哥哥騎馬帶你去?!?/br> “不用了,白河我見過的,兩個月前我們剛從白河上乘小舟偷渡過來。白河那一邊,就是鮮卑地界了?!彼e目眺望天邊反耀日光的銀亮河流,“那個地方我不想再去了,這樣遠遠看兩眼就好?!?/br> 七郎明白她又想起了傷心往事,一手攬住她肩膀道:“別想過去不高興的事了,你看這大好河山,如此遼闊壯美,一眼望不到邊際,有沒有覺得胸中豪情頓起,想要以血rou之軀守護保衛它?” 楊末笑了笑:“我要是留下來跟你一起守衛邊疆,你肯不肯收留我?” 七郎拍胸脯道:“沒問題!馬上封你一個校尉當當!” 七郎帶她沿城墻走了一段,指給她看各處山川河流、田野村莊?;氐降巧蠘翘莸某菈μ?,家奴還在城下候著。楊末走到樓梯邊,忽然又回過頭去向北遙望,七郎催促道:“走吧,城頭風大,別又給你吹著涼了?!?/br> 楊末站著沒動:“讓我再看一會兒?!?/br> 七郎陪在她身邊,過了許久,聽見她低聲問:“你剛剛說……他的謚號是什么?” 七郎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聲音也低下去:“仁懷,魏帝為他加謚仁懷,以天子禮葬于燕州西山北麓?!?/br> 仁懷,慈民愛物曰仁,慈仁短折曰懷。他短暫的一生,就用這兩個字評述概括。后世的史冊上會潦草地記上一筆,魏帝宇文敩,有過一個未及登基、年少而亡的長子,仁懷太子。 他二十八歲的生命里,與她只有過短短數月的交集。狼山初遇七天,無回嶺匆匆一面,洛陽重逢數日,上京燕州成婚半年。說羈絆深重,其實真正在一起的日子,掰掰手指也能數得過來。 如今斯人已逝,回想起來記得最深的,卻還是芙蓉湯池中那一晚,他說過的那句話,當時并未在意,此刻卻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心頭,有如預言。 他說:“末兒,你放我進來了,就別想我再走?!?/br> 她雙手按住心口,無法負荷地彎下腰去。 最后的最后,從身到心,終于還是淪陷。 他永遠地停在了那里,不會再走。 《皇姑》上卷·意難分完 作者有話要說:上卷結束啦,其實挺多感慨的,先忍著,全文完結再一起發吧,免得把這股氣xiele。 上卷大概還會有個小番外,會比較甜,算是圓咸福童鞋和喜歡他的童鞋們一個心愿吧。 ☆、第59章 番外迎新春 宇文徠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夢里他有一個很長的名字,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奇怪文字書寫出來。雖然沒見過,卻知道那些文字的含義,這大概就是夢境的奇異之處。 夢中的世界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那里的大地居然不是方的而是圓的,有的人生活在圓球這一邊,有的人生活在那一邊。因為圓球足夠大,平時人們并不會覺察到大地不平。從圓球的這邊到對面足有三萬里之遙,卻有一種大鳥似的交通工具,在天空飛翔,只需六七個時辰就能到達。 他的夢境就在這樣一架大鳥的腹艙里開始。鳥艙很大,每排并列坐十個人還有空余,各種各樣的面孔、頭發和膚色,一大半都是胡人,其余則是漢人,他的長相混在其中一點都不顯特別。艙壁有小窗,低下頭能看到窗外是瀚海一般的濃云,聚集在腳下翻滾,十分奇異的景象。 “讓我坐窗戶邊上吧,一會兒降到云層下面,我想拍幾張照片?!?/br> 他轉過臉去,看到一張熟悉的靈動面龐,臉上是雀躍期待的表情,不由微笑:“末兒?!?/br> 她的臉紅了紅:“不許沒事就對我放電??禳c換過來啦,等開始下落就不能離開座位了?!?/br> 放電?他覺得這個詞有點陌生,但隱約又知道大概是什么意思。 她的裝束和平時大不相同,頭發剪得很短,俏皮地貼在耳邊。周圍其他人也和她類似,男人全都是短發,女人有長有短。他摸了摸自己頭頂,也是短發,毛茸茸的有點卷,奇特的手感。 大鳥飛進了云層,窗外全是白茫茫的濃霧,原來云和霧其實是一種東西。他忽然想,按照這種飛行的速度,從上京到洛陽都用不了一個時辰,那末兒豈不是隨便什么時候想回家就可以回家了? 腦子里這么想的時候,另一個念頭浮現出來,他們現在確實正在回她家的路上,一座江南的水鄉小鎮,回去探望她百歲高齡的祖母,一起過他們的國家最重要的節日。 “你不是從小在首都長大的嗎?”出發前他這樣問她。 “但我祖籍在江南,奶奶、伯父、姑媽他們都在老家呢。我也好多年沒回去過了,上一次還是出國前。今年是咱倆結婚后第一次過年,我們那兒的習俗,新婚夫妻年頭上都要拜訪家中長輩的?!?/br> 想到這兒他松了一口氣,夢境里他們也是夫妻。 這時窗外已經不見了濃霧,天氣晴好,天際蔚藍澄澈。她湊在窗戶邊上往外看,興奮得手舞足蹈:“看下面看下面,好漂亮啊,冬天都這么美!不行我得多拍幾張照片?!彼掷锱e著個長方形的小匣子,對著窗外咔嚓咔嚓比劃,一邊比劃一邊說:“這就是我的故鄉,江南水鄉,吳越之地,人間天堂,聽說過嗎?我們中國有好多文學作品贊美它的,寫江南美景的古詩特別多!” 他點點頭:“久聞大名。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楊末回過頭來,一臉驚訝:“你還會背這個?” “我不應該會背嗎?”白樂天的詩詞文字淺顯,老嫗能解,最易背誦,這首《憶江南》是他幼時第一個讀的長短句。 她湊過來問:“你還會背什么呀?吟詩太娘娘腔了,三字經,會嗎?再高深一點兒的,《出師表》、《岳陽樓記》,能不能背?” 《出師表》和《岳陽樓記》就算高深?他繼續點頭:“可以?!?/br> 她滿意地打了個響指:“等見了我奶奶,你就背《出師表》給她聽,我敢保證她那些孫子重孫沒一個背得全的,看她還念不念叨我嫁了個洋鬼子?!?/br> 洋鬼子,聽起來似乎不像是好話。 飛行落地后,楊末的堂哥堂嫂來接他們,之后還要再坐一個多時辰的車才到。夢境世界的車也是奇形怪狀,像座矮小的烏龜殼,彎腰才能坐進去。車前沒有牛馬驅使,趕車的人也不用鞭子,只需轉動一個圓形輪軸,速度比馬車快許多倍。 楊末和兄嫂用他們家鄉的土語寒暄,這回他就聽得半懂不懂了,只覺得聽上去軟糯嬌嗲,十分悅耳,說什么反而不在意。 當然,也跟說話的人有很大關系。 楊末發現他一直在盯著自己看,臉又紅了:“你干嗎老看我,看外面啊,看外面的風景!” 他指了指她身側的車窗:“我看你那邊?!?/br> 前排堂哥笑著用他能聽懂的語言說:“你別光顧著跟我們說話,把妹夫晾在一邊。你們倆還在熱戀期吧?恨不得黏在一塊兒才好呢?!?/br> 楊末不好意思地辯解道:“哪有,都認識三年了?!?/br> 堂哥說:“別藏啦,你倆的浪漫史小萱都告訴我們了。你們三年前在弗羅里達一見鐘情,但是沒來得及留下聯系方式,去年六月份在紐約重新遇到,就天雷地火一發不可收拾地戀愛上啦,處了兩個月就去把證領了,是這么回事吧?” 堂嫂謔道:“哎喲哎喲,之前只知道小妹閃婚嫁了個老外,沒想到這么浪漫,跟電影里演的似的?!?/br> 楊末面紅耳赤:“小萱這個八婆,就知道告訴了她跟昭告天下沒區別了。哎呀,你們都知道了,那奶奶知道嗎?” 堂哥說:“什么事能瞞得住她老人家呀?!?/br> “完了完了,嫁個洋鬼子也就算了,還閃婚,奶奶肯定要罵死我?!?/br> 堂哥說:“一早就認識還好啦,兩個月不算太短,只要你們倆處得好,管別人怎么看呢。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叫你回來過年,不就是想看看新孫女婿嗎?” 她一心急就揪自己耳朵,把兩只耳朵揪得紅通通,抬手還想去揪時,發現耳朵被他捂住了:“看你耳朵都紅了,疼不疼?” 堂嫂在前面嗤嗤偷笑。楊末惱羞成怒:“還不都怪你,才認識兩個月就情圣似的求婚,我腦袋一熱就答應了!就不能多等一會兒嗎!” 他的手捏著她柔軟的耳廓就舍不得放下來:“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決定要娶你了?!比?,兩個月,已經很久了。 堂哥和堂嫂笑到內傷。 楊末的老家在市郊一座小鎮上,家里親戚眾多。她父親有七個兄弟姐妹,他是家里最小的一個,一生為國奉獻,夫婦倆快四十歲才生了楊末這個獨女。所以楊末在家里輩分特別大,大伯父的孫子都比她早兩年結了婚,孩子生出來得叫她姑婆,家里一堆同齡的都得叫她小姑媽,這回還帶了個小姑父回來。小姑父被大伙兒圍觀是免不了的,尤其這位小姑父還是個洋鬼子,除了親戚,一路上簡直被鎮上的鄉親們夾道歡迎。 他聽到有人竊竊私語:“真是老外啊?!薄袄蠗罴业墓媚镎鏁r髦,出國帶回個洋女婿?!薄斑€好嘛,也是黑頭發黑眼睛,就是塊頭高一點,長相跟我們差得不多,還挺好看的?!薄昂?!豈止挺好看呀,像電影明星!”還有一些難懂的地方話。 楊末尷尬地牽著他的手小聲說:“小地方,沒見過外國人,您多多包涵啊?!?/br> “沒事,習慣了?!痹谏暇┖吐尻柍鲇?,哪回不是滿街圍觀的人群摩肩接踵人頭攢動,不往他身上扔東西就算很有禮數了,“我聽出來了,他們夸你找了個漂亮女婿?!?/br> 楊末紅著臉瞪他:“不要臉,有這么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嗎?” 他笑著看回去:“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難道你不這么認為?” 她的臉更紅,嘟起嘴把眼光別開不看他。他心下明白,這大概又是怪他沒事對她亂放電了。 老人家就像堂哥說的,雖然看著有點兇不好親近,脾氣也挺大,其實心里還是疼愛想念這個在外多年的幺孫女,話說開了之后就拉著她的手一直不放。他這個洋鬼子孫女婿也沒受太多刁難,除了一開始楊末介紹他時,老人家問了句:“哪國人???” 楊末說:“老美,美國的?!?/br> 老人家哼了一聲:“美國人沒幾個是土生土長吧,才兩百多年歷史。爹媽呢?” 楊末乖乖回答:“他爸爸是英德混血,mama是日俄混血?!?/br> “喲,八國聯軍一半齊活了?!?/br> 楊末提前給他打過預防針:“我爺爺是軍人,參加過抗戰的,五〇年在朝鮮犧牲,當時我爸才一歲半。所以我奶奶對你們這些帝國主義國家都特別痛恨,我真怕回去被她削下一層皮來?!?/br> 他沒有想到所謂的痛恨,就是被老人家陰陽怪氣地諷刺幾句。即使是在和約談成后的洛陽,他也差點被人用石頭砸得腦袋開花。 親戚們陸陸續續都來了,一屋子的人熱鬧喜慶,老人家似乎也把國仇家恨拋到了腦后,說著話還招呼他:“那個誰,萊、萊什么……小末頭,把你男人叫過來給大家認認?!?/br> 楊末說:“奶奶,你叫他阿福就行?!?/br> 老人家露出嫌棄的表情:“阿福是個什么來頭?” 她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露出只有他們自己會意的笑容:“這是我給他起的小名,好記嘛?!?/br> 阿福,咸福,雖然差了一個字含義好像相差很多,但也勉強可以接受。 (未完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為全勤先更3000字,剩余的稍后補上,不要鄙視我⊙﹏⊙b汗 ☆、第60章 番外迎新春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