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這話倒給了楊末啟發:“你不是以前經常扮作六哥的樣子騙人嗎?不如……” “你要我裝成六哥去騙她?”七郎連連搖頭,“不行,我不能這么做,我做不到……” 楊末道:“又不是要你一直裝,就裝一下,安慰安慰六嫂,幫她先過了眼下這關。以前作弄人你裝了那么多回,現在真的需要你裝你倒又不肯了,六哥在地下都要氣得罵你?!?/br> 只要一說到六郎,七郎立刻心軟神傷:“這辦法能行嗎?她和六哥感情至深,我替代不了,怎么裝也裝不像的……” 楊末道:“六嫂和六哥相處時日不長,連我和娘親都被你糊弄過,何況是她?” 七郎喃喃道:“那不一樣……” 楊末道:“細則你不用cao心,我來想辦法掩飾過去。只要六嫂撐過了最難受的這一陣,往后再慢慢開導她,就不會有輕生的念頭了?!?/br> 這是她的切身經驗之談。剛剛得知父兄噩耗、奪回尸骨那陣,她也覺得悲痛欲絕生不如死,尤其想到宇文徠這個人,想到自己在父兄之死中所起的因果,都想一死謝罪。但是護送棺槨回來這一路,雨雪風霜下漸漸冷靜,待回京看到娘親和嫂嫂們,更覺得自己應該撐下去。一死了之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而活下去才更加艱難、更需要堅毅的心性。 兩人嘀嘀咕咕地小聲商量,忽聽院外門童高唱:“貴客蒞臨!準備迎接!” 這時已過了晚飯時間,賓客散盡,更不會有人這時候去別人家拜謁吊唁。楊末把揉皺的麻衣理順,在蒲團上跪好了,抬頭張望,門童又唱了一聲:“燕王殿下駕到!” 兆言雖然還是幼齡少年,但怎么說也是個皇子,有封號的親王,還得按照皇室的禮儀接待他。他自己倒很隨便,只穿了圓領常服,帽子也掉了,背后還背著弓箭,從馬上跳下來就一陣風似的徑自穿堂入室跑到靈堂前,看到楊末好好的跪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氣:“楊末,聽說你偷偷跑到戰場上去了?有沒有受傷?我前幾天都不在宮中,今日回宮才剛聽說,立刻就趕來了……” 楊末抬頭瞥了他一眼:“燕王殿下,你衣冠不整、帶著兵器跑到我爹靈前來,就是為了問這個?” 兆言忙解下背后弓箭和腰上匕首:“我……我是聽說了大將軍的噩耗,特意來祭奠的,還有我師父……” 六郎這個嚴師讓他吃了很多苦頭,但也教了他一身本領?,F在人真的不在了,兆言回憶起來只記得他的好處,那些嚴厲的懲罰都不算什么了。 他整肅衣冠在楊公靈前叩拜,又特意到六郎靈位前叩了三個響頭。論輩分他是晚輩,但論君臣應該是臣子拜他。他每跪一次,七郎和楊末都要回拜一次。 這兩天跪得多了,楊末有點麻木,兆言還沒拜完,她就先叩了下去。抬頭時發現兆言還沒直起身來,雙手伏在地上仰頭看她,維持這個姿勢盯著她許久沒動。他微微側向她這邊,兩人離得很近,就像互相對拜一樣。 楊末微感怪異,坐回蒲團上,等兆言起身了問他:“你自己一個人來的?淑妃知道嗎?” 兆言回道:“我剛從獵場回來,在宮門口聽到有人議論就直接趕過來了,應該會有人去通報淑妃吧……” 楊末訓斥他道:“淑妃說不定還在宮中等著你,你都不知會她一聲就貿貿然跑出來,不怕淑妃擔心?她明日也要來拜祭父親,你跟她一起不是更好?!?/br> 兆言道:“那我不是更擔心你……你爹和我師父嗎!這么大的事我哪等得了一晚上!淑妃肯定也歸心似箭,但礙于宮規不能立刻回來見父親遺容,我先替她來拜過外祖,順便傳遞消息讓她免于憂慮,為人子本就該如此?!?/br> 楊末道:“你今天還來得及回去嗎?宮門都快下鑰了。淑妃還不是得明天親自來了才能知道家中狀況?!?/br> 兆言訕訕道:“好像是來不及了……我在這兒住一晚上行嗎?” 楊末氣他不動:“小孩子以后乖一點,沒事別給大人添亂,我們家已經夠忙的了!你跑過來我們還得專門騰出人手來伺候你!” 兆言也被她挑起了火氣:“誰說我是來添亂的,我還不是因為……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要是嫌我煩我現在就回去!” 兩人眼看又要吵起來,七郎勸道:“你們倆別吵了,這里是爹爹的靈堂,肅靜!”又對兆言說:“殿下今晚住我那邊吧,我派個人給你?,F在家里事情太多,禮數不周的地方殿下別見怪?!?/br> 兆言點點頭,步子卻沒動,一臉郁悶地盯著楊末。 七郎是和他在六郎的婚宴上一起借酒消愁喝到酩酊大醉過的,兩人酒后互吐心事,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想起喝酒的時機和因由,七郎自己心頭也泛起苦澀,拍了拍兆言肩膀道:“殿下既然不是小孩子了,這脾氣也該稍微改一改?!?/br> 兆言看看七郎,七郎沖跪在蒲團上背對著他倆的楊末努努嘴。兆言走過去,放緩語氣道:“楊末,你別生氣了,是我不好。我也是太擔心你……你們,什么都沒想就跑過來了。我就湊合住一晚,不用人伺候。你們要是事情多缺人手,我說不定還能幫個忙……” 楊末哪有心情和小屁孩生氣鬧別扭,早就在想另外的事了,聽他這么說心生一計,轉過來問:“你真愿意幫我們忙?” 兆言一愣:“當、當然了,不過要我干什么?” 楊末看向七郎:“我現在正好有件事還缺個幫手,不好隨便叫不相干的人參與,你來了正好?!?/br> ☆、第七章 春閨怨3 茉香照顧了jiejie一天,怎么勸她都不聽,自己想著jiejie的遭遇也替她心痛,陪她一起流淚,到夜間實在困倦了,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衣服都忘了脫。 早上醒來時,渾身就像被車輪碾過似的又累又重,腦子也昏昏沉沉,好像一晚上的覺都白睡了,比睡之前還要疲憊。她揉揉眼睛,發現jiejie已經自己起來了,正用洗臉架子上隔夜的水洗臉。吟芳兩天沒吃東西,早就餓得虛脫,雙手雙腳都像風中落葉似的打顫,一捧水捧到面前,倒灑了大半在衣襟上。 茉香連忙跑過去扶著她:“jiejie,你怎么自己下地來了,有事叫我呀?!?/br> 吟芳道:“我看你也累壞了,睡得香甜,不忍心叫醒你。我睡太久腦子都糊涂了,就想洗把臉清醒清醒,這兩天都沒洗臉梳頭,出去要嚇壞人了……” 她這兩天一直臥床不起,只顧傷心淚流,別人說什么都聽不進去,一心要跟著六郎去,連飯都不吃更別說修飾儀容。茉香聽她這么說大喜過望,忙說:“這水太冷,我馬上叫人給你拿熱水來?!币贿呎泻羰卦谕忾g的丫鬟進來伺候。 不一會兒熱水送來,茉香親手替jiejie洗臉梳頭,一邊梳洗一邊問她:“我也餓了,一會兒叫人送點清粥點心過來,就在房里吃,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點?” 吟芳道:“我好久沒吃東西了,心口有點疼,只能喝點薄粥?!?/br> 茉香連聲說:“沒問題沒問題,我馬上叫他們去弄!” 姐妹倆一起在屋內吃早飯。吟芳吃得不多,但茉香看她愿意吃東西,人看著也有了精神氣,心中把天地祖宗能想到的各路神靈都感謝了個遍。雖然不知道一晚上發生了什么,jiejie的想法為何突然轉變,但她愿意好好活下去,茉香心里就滿是歡喜,不想再去追問jiejie讓她想起傷心事。 茉香身體不適,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吟芳問:“你平常飯量不小,只吃這么一點上午不餓嗎?” 茉香扁扁嘴說:“今天胃口不好,吃不下了。昨晚上不知怎么了,好像被鬼壓床似的,覺得要醒但一直醒不過來。早上起來渾身酸疼,腦子也混混沌沌,有點頭暈惡心?!?/br> 吟芳看她的目光含著歉意:“都是因為我……現在我沒事了,白天你好好歇著。娘親已經病了,要是再把你累出毛病來,我的罪過就大了?!?/br> 茉香甜甜笑道:“你能想開就好。最重要的是你沒事,我們兩個就也跟著好了?!?/br> 吟芳也笑了,想起一事:“對了,今天淑妃要回府祭拜公公,燕王殿下肯定也會一起來,你要不要跟我出去瞧一瞧?” 茉香其實昨天就聽說了兆言夜間來訪的消息,但因為擔心jiejie,一直留在房中照顧吟芳。被吟芳問起,她不由微微紅了臉:“有什么好瞧的……” 吟芳嘆道:“jiejie現在已經這樣了,就盼著你能有個好歸宿,嫁個舉案齊眉疼愛你的好夫婿。殿下師從六郎學武,我聽六郎提起過,對他頗多贊譽。不過聞名不如見面,能事先見一見總比盲婚啞嫁好。你要是覺得不稱心,現在婉拒淑妃還來得及,jiejie絕不會叫你受委屈?!?/br> 茉香不忍拒絕jiejie,自己也確實對未來的夫君心存好奇,紅著臉微微點了點頭。 兩人吃過早飯,吟芳披上麻衣,茉香也穿了素淡衣裝,一起去正堂準備迎接淑妃駕臨。楊夫人抱恙不出,前堂仍是大娘主持,看到吟芳又驚又喜:“吟芳,你也出來了!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昨日你那副模樣,我真怕你……我都無顏站在公公和六叔靈前!” 吟芳福身道:“是吟芳年少不更事,讓大嫂擔憂了。聽聞其他三位嫂嫂前日就出來幫大嫂打點家事、侍奉婆婆,吟芳不僅不能為嫂嫂分憂,還徒增家中負擔,實在羞愧?!?/br> 五娘過來握住吟芳的手道:“吟芳,你的悲痛我最能體諒,你是真的想通了?如果覺得難過千萬不要勉強,好生歇息,家里自有嫂嫂們頂著。左右都是我們楊家更對你不住,你才剛剛……”說著悲從中來,又要落淚。 吟芳寬慰她道:“嫂嫂放心,吟芳有這份決心和擔當,并非逞強。昨夜六郎陰魂來訪,與我徹夜長談、囑咐家中諸事,我已經徹底想通了。別人的話吟芳或許不聽,但六郎的托付,吟芳一定銘記于心?!?/br> 五娘聽這話不由一愣,轉頭去看大娘。大娘問:“吟芳,你真的見到六郎魂魄?他有何托付?” 吟芳道:“一是囑咐我代他孝敬婆母養老送終,二是他年未及三十而夭折,死于兵禍,無兒無女無人守孝送終,福薄命苦,被閻王滯留不得轉生。我是他的妻子,妻為夫守喪也可抵子女之責。我就算要追隨他,也得撐過這三年,否則六郎一直在地下受苦,我轉世再生也尋不著他?!闭f著兩行珠淚又順頰而下。 大娘疑惑道:“真的?” 吟芳道:“千真萬確,六郎左右還有黑白無常壓陣,絕非吟芳妄言?!?/br> 茉香扶著jiejie道:“難怪我昨夜睡夢中被魘住,原來是姐夫夜訪。姐夫戰場陣亡,魂魄猶千里迢迢趕回來與jiejie相見,可見其心志堅誠。jiejie就算念著姐夫的不易也要好好活下去,莫叫姐夫一腔心意落空?!?/br> 吟芳流淚點點頭,五娘也跟著落淚自傷:“六郎一片赤誠,我不求五郎也回來見我,托個夢讓我再看他一眼也好?!?/br> 大娘見多識廣,哪會相信這等怪力亂神之事,眼光往七郎、楊末臉上一掃,見他倆眼神閃爍面色古怪,心中便明白了幾分。吟芳因此振作精神總是好事,她不忍點破,安慰了吟芳和五娘一番,叫她倆在一旁等候。 茉香站在jiejie身旁,對面就是jiejie的小叔和小姑,還有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錦衣玉帶,想必就是燕王兆言。兆言和她同歲,男孩長得晚,個頭還不如她高,但也眉清目秀氣宇軒昂,有幾分姐夫的風骨。 她偷偷看了他幾眼,頗有好感,暗自慶幸自己配了個順眼的夫婿。冷不防兆言正好向她這邊看來,兩人打了個照面。兆言似乎認出了她,面露愧色,立即把眼光挪向別處;茉香見他臉皮這么薄,愈發覺得他可愛,忍不住唇角微微彎了一彎,抬起袖子悄悄掩住。 從那之后茉香就發現兆言經常出現在將軍府。她陪著jiejie一直住到年底,兆言幾乎每隔兩三天就要來一趟,每次說是來找七郎和小姑傳些宮里的消息,但也經常和茉香碰面,偶爾還會說一兩句話。淑妃回來祭拜那天召見過茉香,府里的人都知道她和兆言的關系,漸漸就有了一些傳言,說燕王殿下這么勤快上心地往將軍府跑,其實是來看他未來媳婦兒的。 這些話免不了傳到楊末耳中,她看見兆言就多了幾分煩躁。這天下午兆言又跑過來,他來得多已經輕車熟路,自己一個人騎馬都不帶扈從。下人們也見怪不怪,看到他還故意說:“殿下又來啦,可惜今天早上親家來了人,把杜二小姐接回家過年去了?!?/br> 兆言面皮一紅,欲蓋彌彰地說:“哦……關我什么事?” 楊末正在靈前跪著,大哥派人送了書信回來,他已經卸去雄州防御使一職回鄉奔喪,再過幾天就能趕回洛陽。父親和哥哥們的棺柩在家中停靈月余,冬日也不能再耽擱了,等大哥一回來就要入土下葬。她心中正傷懷,聽見兆言這番話,開口語氣就有些沖:“你不是昨天剛走嗎,怎么今天又來了?” 兆言道:“我有重要的消息……” “你哪天不是說有重要的消息,不就是和談那點破事嗎,能有什么重要的消息?慕容籌暴斃了嗎?魏國皇帝駕崩了嗎?他們國內有人造反改朝換代了嗎?這種消息你再來跟我說重要不重要,別的我都懶得聽?!?/br> 兆言一滯:“這種確實沒有……” “那你就別說了,以后也別來了。沒聽他們說嗎?人都走了,回家過年去了,你再來也看不到,不必費那個心思百般尋找借口?!?/br> 兆言愣了片刻才明白她所指,臉色漸漸漲紅:“你、你以為我三天兩頭跑過來是為了……為了……” 楊末挖苦道:“你跑這么勤是為事還是為人,明擺著的事誰看不出來,當別人都是瞎子?” 兆言臉色通紅,氣得口不擇言:“楊末,你知道個屁!我就算為人也不是為她!” 楊末心里也堵著一口氣:“我管你為誰!我家正值喪期,人人哀痛,沒那個閑工夫給你牽線搭橋做媒!你要會你的小情人以后有的是機會,犯不著挑這個時候來給我添堵!” 兆言臉上氣憤之色褪去,盯著她呆呆問道:“我見她……你不高興么?” 楊末舉起手中苴杖作勢要打:“你說的什么胡話,我高興什么?再在我父兄靈前胡言亂語,別怪我以下犯上不顧情面把你亂棒打出去!” 兆言站著一動不動,定定望著她。楊末只是做做樣子,下不去手真的打他,瞪了他一眼自顧回到靈前繼續跪著。 兆言跟著她進來,在她身側留給七郎的蒲團上跪下。楊末斜睨他道:“燕王殿下,你別跪了,你一跪我還得給你回禮叩頭?!?/br> 兆言道:“我既認淑妃為母,大將軍就是我的外祖父,諸位少將軍是我舅舅,其中還有我授業恩師,我跪拜他們理所應當,何須回禮?” 楊末道:“那不一樣,先君臣后父子,淑妃還是爹爹的親女兒呢,父母也得給她下跪,這才合乎尊卑禮數?!?/br> 兆言的聲音低下去:“從前你追著我打的時候,怎么沒見你跟我講尊卑禮數?” 楊末難得看他這么乖順的模樣,回憶起以前兩人沒心沒肺胡鬧廝混的日子,明明只過了幾個月,卻已恍如隔世。她輕輕嘆了口氣:“你這幾天總是跑過來,真的不是為了看六嫂那個美人兒meimei?” 兆言反問:“你說呢?” 楊末瞪他:“我怎么知道你?” “我來看你?!?/br> 楊末被他堵得一愣,疑惑地眨了眨眼。 兆言卻轉開去問:“今天怎么只有你一個人,小舅舅呢?” 楊末答道:“他跟嫂嫂們一起去南郊的祖墓了。再過三五天大哥就要回來,爹爹和兄長們的棺柩也該下葬,墓園里需要收拾?!?/br> 兆言道:“那幸好我過來了,不然就剩你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這些棺槨,豈不孤單?!?/br> 楊末道:“我不怕孤單,爹爹和兄長們都在這兒陪著我,哪里孤單?我守不了他們幾天了,能多陪一日是一日?!?/br> 兆言勸道:“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好好過下去,才是對亡者最好的寬慰?!?/br> 楊末聽這話從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嘴里說出來覺得有點別扭:“你今天怎么了,跟個小大人似的,說話老氣橫秋?!?/br> “我就是跟小大人學的,”兆言低聲道,“這話是我娘親去世的時候你跟我說的,你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