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七郎帶著金牌匆匆而去,留下楊末和靖平繼續留在帳中等候。楊末等得心焦,站起來去看七郎鋪在桌案上的地圖。地圖上被七郎畫著各種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標記,可見他雖然只是個運糧小軍官,卻一直關注戰事動向,有自己的策略見解。 地圖中央就是如今的戰場,無回嶺在戰場西側,從西北向東南蔓延十余里的一條山脈,是狼山丘陵最險要的部分。兩山之間夾成狹長的谷地,一旦陷入其中,兩頭被堵,駐守山口的人就形成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所以楊元帥一直無法突出重圍。 過了半個時辰七郎復又回還,面帶喜色:“末兒,這回你立了大功了,爹爹和兄長們就要靠你救回來!我給司馬看過金牌,他說這是鮮卑元帥傳遞密令、私令之用,雖不能調動兵馬,但可以偽造慕容籌的命令迷惑中低將領。我們商量了一條計策,過來我指給你們看?!?/br>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在無回嶺兩端和中間山坳處點了點:“我們早就派人詳細勘察過,這個山谷一共三處出口,除了兩頭就只有中間這里略低矮可以翻山而過,其他地方都太險峻。慕容籌在三處都布兵防守,主力在東南靠我們這邊,督軍久攻不下,他本人很有可能也鎮守此處;西北出去靠近鮮卑營地,駐軍四萬余,不宜選此道;中間這處地勢較險,只能棄馬徒手翻山,所以兵力最弱。爹爹的人馬有一萬余困在谷中,他突不出來,慕容籌也攻不進去。司馬的計策就是向中間這處傳假令,讓他們佯裝撤退埋伏,引誘爹爹從此處突圍,另派重兵在后伏擊——當然,等爹爹出來了,被伏擊的就是他們了?!?/br> 楊末看著地圖尋思了一番,問:“爹爹可有嘗試攻打過此處?” 七郎道:“并未?!?/br> “慕容籌不在此處布重兵,爹爹也不從此處突圍,寧可強突山口,可見地形之勢已足夠艱險。就算爹爹翻過了山,丟棄輜重下馬步行,鮮卑騎兵頃刻就能追上,爹爹如何抵抗?如果要施引誘之計,為何不選西北出口,雖然遠了十幾里,但騎馬疾行所需時間和中間相差不遠,可能還更快?!?/br> 七郎道:“西北口過去五里就是鮮卑大營,爹爹從這里出來豈不是羊入虎口?” 楊末道:“那不是正好圓了誘敵之說,讓西北口的守軍佯敗,放爹爹出來,留待大營軍圍剿,守軍必不起疑。反倒是中間這里,守軍只要派斥候稍一打探,接洽不到伏軍,我們的謊話就會拆穿?!?/br> 七郎仔細想了想:“末兒,你的方案雖然有風險,但確實更加合理。我這就去稟明司馬,看他如何決議。對了,我已經向司馬請命,假冒鮮卑斥候、入谷通知爹爹的任務,就由我來承擔?!?/br> 楊末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br> 七郎笑道:“這么危險的事我如果還帶著你,爹爹回來后新帳舊賬一起算,我肯定要屁股開花半月不能下床了?!?/br> 楊末道:“就是因為太危險,所以我才要去。萬一失敗被發現了,我好歹能留一條小命?!?/br> 七郎奇道:“人家憑什么會留你一條小命?” “因為……”因為我認識這面金牌的主人,還和他有情私。這話她當然說不出來,“因為我運氣好,掉下山崖不死,還撿到這面金牌,這是天意要我去營救父兄。爹爹說了,戰場上除了武藝本事,運氣也很重要!” 七郎被她逗笑:“就你有理,牙尖嘴利的,一轉一個說道?!?/br> 楊末繼續道:“那我就更應該去了。難道你要一個人先傳假令再進山谷?萬一守軍那里有變呢?不得有個信得過的人留在那兒觀察動靜。這人還得特別機靈,一轉一個說道,能唬得住鮮卑人?!?/br> 七郎無奈道:“行行行,你最有理,誰能說得過你呀。不過你說得也對,讓我眼下去找個信得過又機靈的人,還真挑不出來。靖平,你跟著末兒,如果有危險,一定要盡全力保護她?!?/br> 靖平回道:“七郎放心,靖平會用生命保護小姐。只要靖平還活著,小姐一定不會有事?!?/br> 七郎沉聲道:“死誰不會,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務!就算死也得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死!” 靖平肅容立正對七郎行了個禮:“是!” ☆、第五章 恨來遲2 七郎請示過了司馬,司馬同意改從西北山口入手,又將掌握的消息都詳細告訴他,另派了一小隊人馬供他驅使。七郎要了三匹快馬,和楊末、靖平扮作魏軍斥候的模樣,天黑后輕騎馳向無回嶺北面山口。到了近處,留士兵們藏在山林中接應,只有他們三人獨自進關卡駐地。 楊末扮作三人的頭領,懷中揣著主簿模仿慕容籌筆跡口吻偽造的密信和那塊帥字金牌。金牌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她想起咸福將這塊金牌放進她手中的情景,想起它負載的誓約。她知道自己這樣做有失信義,但是爹爹和哥哥們性命,比她和一個男人私定終身的信誓更重要。 防守西北山口的將領名叫拓跋竑,按照司馬掌握的情報,他不算慕容籌的親信下屬,只是拓跋部落象征性地出兵一萬援助而已。 鮮卑四大部落,宇文、慕容、賀蘭、拓跋,百年前宇文氏統一四部稱帝,四部合力進而一統漠北。其余三部中,慕容氏與皇族關系最近,憑借盤根錯節的聯姻把命運榮辱與皇族緊密連結在一起,魏國歷代皇后和高品級的妃嬪大半出自慕容氏;賀蘭部地處魏國南方,與漢人交接,多出文官,近年來也不甘落后努力往皇帝的后宮塞各式美女;北方的拓跋部則略顯高傲,也是三部中武力最強的部落,敗于宇文氏手下后雖然俯首稱臣,但并不像其他二部那么馴服,尤其不滿魏帝重用漢官,認為這是違反鮮卑祖制傳統的忘本之舉,其本質當然是漢人地位提升后對鮮卑貴族利益的損害。而其他兩部鮮少聽到這種抱怨,多少可以看出皇族對拓跋部的壓制。 楊末三人馳入拓跋竑駐地,一路亮出金牌即可暢行無阻。入營后下馬被領到主將營帳前,等了許久才得到拓跋竑接見。 拓跋竑是個中年虬髯大漢,身穿皮衣,一碰面蹦出一長串鮮卑土話。鮮卑人原本只有土語,沒有完整的文字,文帝改制后采用漢人的文字語言,土語只有少數鮮卑人私下才會使用。楊公常年與鮮卑人作戰,熟知鮮卑語言,楊末有志保家衛國,也自己學了一些,但完全無法應付拓跋竑這種又快又急還有口音的土語。 拓跋竑看他們不回答,鼻子里哼了一聲,冒出一句短語。這次楊末聽懂了,是一句罵人的話,大意是“蝗蟲一樣的漢人蠢驢”。她只當沒聽明白,恭敬地把偽造的密信呈遞上去。 拓跋竑接過去看完,皺起眉頭問:“元帥真的要我等楊令猷過來的時候……” 楊末打斷他道:“拓跋將軍,元帥說這是絕密命令,小人只是傳遞消息的斥候,不敢窺聽密令內容。元帥還說,其他關節他都已安排布置好,請將軍依計行事便可?!?/br> 拓跋竑聽她這么說便不疑有他,哼了一聲:“要我放跑楊令猷,倒讓他那個軟蛋漢人小舅子撿個便宜立功勞,當我是傻子嗎?”揮揮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等我這邊完成了,你再回去向元帥復命,反正也沒我啥事!” 楊末愣了一下,漢人小舅子?咸福何時有個小舅子?那豈不是…… 她心中轉了一彎,自己還未覺察時,酸澀苦味已經泛上心頭。像他這樣的貴胄子弟,即使老大不小仍未娶妻,但并不表示他不能納姬妾。他自己也說過,母親教導他對女人們一視同仁不要偏愛投入感情,他二十幾年來確實是這么做的。那說明他不但有姬妾,很有可能也像他的父親一樣,有一大群…… 七郎在背后悄悄拉了拉她:“末兒!” 她回過神來,跟著拓跋竑的侍衛退出主帳。侍衛帶他們到一處閑置的營帳中,態度也如拓跋竑一般倨傲:“你們在這里休息、等將軍的命令,乖乖呆著不許亂跑,知道嗎?” 三人唯唯應諾。等侍衛走了,楊末問:“七哥,接下來就靠你了,你怎么溜出去?” 七郎道:“這還不簡單,我就說我內急,找個偏僻的地方一鉆,然后從旁邊的山坡上翻過去即可。我這就去了,你們倆也小心!” 靖平道:“我看小姐機靈得很,而且有我在,七郎只管放心去吧?!?/br> 七郎握了握meimei的手,轉身走出帳篷,聽見他用諂媚的語氣跟門口的守衛說了幾句話,然后便走遠了。 楊末留在鮮卑軍的營帳中等待,只覺得度日如年。她心里盤算:這條峽谷一共長十余里,就算爹爹在最南頭,七哥沒弄到馬,大約要多久能傳到信息,爹爹又要多久才能到達這里;這么長的時間,慕容籌會不會發現,他到底在東南山口督戰,還是氣定神閑地留在鮮卑大營駐守…… 拓跋竑駐地在山坡高地,向北五里就是鮮卑大營,憑高望遠還能清楚地看到營地里篝火星星點點。他也許就在那里,離得這樣近,快馬只需片刻就能抵達;但即使他就在面前,她又以何種面目身份和他相見。 她很想念他,但是又害怕再見他。 靖平看她一直在掀開帳簾眺望遠處,似有心事,小心地問:“小姐,外面有什么動靜嗎?” 楊末把簾子放下:“沒有,一切正常。靖平,你留意好遠處的動靜,等爹爹過來了,咱倆也得趁亂脫身?!?/br> 靖平耳力過人,學過循跡刺探之術。他用一個喇叭形下大上小的銅圈扣在地上,能聽到數里外的響動。七郎走了約半個時辰,靖平聽到了聲音:“小姐,東南向有馬蹄聲,大約在三里外?!?/br> 楊末喜道:“那一定是爹爹的人馬!爹爹很快就要到了!” 靖平擺擺手示意她噤聲,又仔細聽了片刻:“東面好像也有,大約五六里;東南面遠處還有一撥,大概……不行,近處的聲音太大了,把遠處都蓋住了,我分辨不出來?!?/br> 如果近處那撥是爹爹的人馬,遠處的很可能是慕容籌發現爹爹向北突圍的意圖而跟上的追兵,而東面的則可能是包抄圍堵的第三路人馬?!爸灰麄兌急鹊h,爹爹先過了這個山口勝算就大了!” 縱馬疾馳,三里路不過須臾。很快楊末也能聽見隆隆的馬蹄聲,營地內的士兵們紛紛拿起武器準備攔截。她跑出帳外,拓跋竑早有準備,士兵們早已就位等候,劍拔弩張;臨時調動的軍士也有條不紊,聽他的命令往各處增援。 靖平道:“這個拓跋竑,做得還挺像那么回事。如果不是早有消息,大將軍也看不出來他會詐敗吧?” 楊末卻覺得不對,如果只是虛晃一槍把對方讓過去,拓跋竑未免也太認真了些。 楊公的隊伍已到關口。山口僅三四丈寬,布滿各種陷阱路障。兩邊山坡上早已準備好投石、火油、弓箭手,一時滾石巨木箭雨橫發,齊向山下撲去。好在楊公料到拓跋竑就算佯敗也必有當頭一擊,只派少數人馬在前,遇襲立刻撤退,傷亡不大。后有追兵,情勢危急,待拓跋竑的第一波陣勢過去,谷下人馬立刻向山口發起進攻。 楊末只能留在營地中觀望,山頭火光熊熊囂聲震天,可見戰況激烈。她心急如焚:“拓跋竑怎么還不撤退放人?后面的追兵還有多遠?” 靖平回道:“現在太吵了,我也聽不出來?!?/br> 山谷一共只有十多里,追兵就算后知后覺,最多也只需要半刻鐘就能從東南馳援西北。何況北面還有鮮卑大營,這么近的距離,兩軍交戰很快就會驚動大營里的人,屆時前后夾擊,爹爹的一萬人馬如何抵擋? 正自心焦,山坡上發出一聲銳嘯,有人向空中發了信號彈。這下就算大營事先未覺,看到信號也會立刻派兵增援。爹爹突圍的希望,就寄托在這短短五里路拖延的時間上。 楊末顧不了那么多,沖上山坡去找拓跋竑。拓跋竑親自在山頭督戰,正殺得熱血沸騰,毫無撤退的意思。她沖過去質問:“拓跋將軍!元帥的命令你為何不執行?已經抵擋很久可以撤了,吳軍必不起疑!” 拓跋竑嗤道:“我又不是打不過楊令猷,為什么要放他過去讓后面的人撿便宜?我這就把他解決了,這個頭功就是我拓跋竑的!看到時候太子和慕容籌還有何話好說!” 楊末沒想到他居然敢違抗慕容籌的命令,急道:“元帥的軍令何敢不從?萬一吳軍退回谷中,今日計策就要功虧一簣!” 拓跋竑道:“軍令是軍令,臨場作戰當然要隨機應變。本將軍自有主張,要你一個小小斥候指手畫腳?” 楊末還想再辯,被拓跋竑一腳踹開。拓跋竑出腳迅捷如電,她竟然沒能避開,一直滾到坡下被靖平接住才停下。拓跋竑脫去上衣,坦胸擂響戰鼓,看樣子是不準備放過楊公了。 靖平怒上心頭:“我這就上去把拓跋竑殺了,他們沒了主將,大將軍或許能突過來!” 楊末攔住他道:“拓跋竑武藝非凡,一時半會兒殺不了他,就算殺了還有副將,反而讓他們知道我們是jian細,更不會放爹爹過來?!彼w快地掃了一眼被火光照亮的戰場,“靖平,我看將士多在山上遠攻,最下面人最少,柵欄那里只有幾十個人。你敢不敢跟我下去偷襲,打開柵欄讓爹爹沖過來?” 靖平拍胸脯道:“小姐敢做的事,靖平有什么不敢?上次我一個人殺了十幾個鮮卑兵,毫發無傷!咱們兩人加起來,殺他二三十個不在話下!” 楊末豪情滿腹:“好!靖平,你我雖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今日卻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br> 靖平的聲音卻低下去:“能與小姐同死……是靖平的福分?!?/br> 楊末從鮮卑軍的兵器架上取了盾牌、長槍、闊刀等物,兩人各帶了數件兵器。靖平道:“小姐,你輕功好,你先沖到前面去開柵欄,我在后頭掩護你?!?/br> 兩人潛行至山口柵欄處,吳軍離此尚有一段距離,守衛柵欄的幾十個人等了很久未見敵軍,已有些懈怠。靖平突入人群,長刀過處,頓時有三四人身首異處。山上囂聲正隆,一時沒有人注意到這里的變故,被靖平和楊末一直突到柵欄邊。 阻截的柵欄用整棵樟樹做成,上端削尖,又硬又沉,平時也要好幾個壯漢才能抬起挪動。而山口這樣的柵欄,一共有十層二三十架。楊末試了試,她一個人根本沒法抬起來。后面靖平一人擋住十幾個鮮卑士兵,也無暇分|身來幫她。 有這些柵欄在,爹爹的馬根本無法過來。她咬一咬牙,蹲下身硬推柵欄。地面一層浮土,柵欄竟被她推動,緩緩移開空出一條通道來。她把第一層兩架柵欄推到兩邊,背后已經出了一層汗,雙臂是用力過度的酸疼,但還剩下九層。 必須推開,必須救爹爹和哥哥們出來。 推到第五層,身后響起隆隆的馬蹄聲,大營的援軍越來越近了。山上也發現了柵欄處的異變,派人下來圍攻。靖平的長刀砍卷了刀口,他從鮮卑兵尸體上重新撿了一把,繼續沖入人群奮戰。 推到第七層,靖平已經無力抵擋潮水般涌來的鮮卑士兵。他掃開最前面幾人,退到楊末身后:“小姐,大營的援軍來了,我估計前鋒有騎兵兩千,后面步兵五千以上,大將軍就算過了這個口也未必能逃出去?!?/br> 楊末咬牙道:“你已經完全撐不住了嗎?撐得住就繼續幫我擋著!” 靖平點頭:“是!”左手持槍,右手持刀,迎著新一波的鮮卑兵沖上去。 推到第九層,她已經能聽見身后步兵前進那整齊劃一的步伐聲。援軍點亮火把,旗幟獵獵飄展,延伸出去的開闊山口完全被堵住。她無暇回頭去觀望,也不能回頭,只怕自己一回頭,這屏住的一口氣就要松懈。 最后一層了,推開這層柵欄,爹爹和哥哥們就能躍馬過來了。 火光把山口照得亮如白晝。透過山口燃燒的火油和柴堆,她看到沖在最前面的吳軍士兵。一騎白馬當先,銀甲已被鮮血染透,是她最熟悉的身影。她奮力推開最后一層柵欄,沖上去用盡全力喊:“六——哥——” 但是六郎沒有聽見,白馬被韁繩勒得人立而起,轉身一躍離開了她的視線。其后的士兵紛紛跟上,迅速退入幽暗的山谷中。 背后有人撲上來將她踹倒在地,又拖拽起來,無數把鋼刀架在她頸中。 拓跋竑沒有下山追擊,穿好衣服退下來向援軍走去。他從她面前經過,他低著頭神色有些張皇,快步走到援軍騎兵陣前,單膝跪下。 那是誰?讓拓跋竑如此害怕,又如此恭敬? 一片耀眼的火光,馬上騎兵們的面容都掩在亮光下,只看到一幅幅招展的軍旗,黑底繡著金黃的“慕”字。 慕容籌,是他嗎? ☆、第五章 恨來遲3 拓跋竑戰戰兢兢、避重就輕地簡述了一番戰斗經過。一個飄渺的聲音從風中傳過來:“我何時下過這樣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