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仿佛有什么東西就在那里等著自己。 他有這樣的預感。 然而在這之前的幾日,他一直在趕路,是與在京城的閑適完全不同的感覺。 前幾日,他還在皇宮中飲著琥珀色的桃花酒,笑得妖孽橫生,一揮手桃花盡散。 而后便是連日舟車,烈日曝曬過懸掛流蘇的車頂,黃沙掩蓋過車輪壓出的痕跡。 大夫曾經說突然間的勞累容易使人出現錯誤的感受。 難道說,這樣強烈的想要去秦州的感覺,其實只不過是這幾日舟車勞頓所導致的幻覺嗎?阮流今想。 長安四月天,蜩沸仍未始。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如果可以強攻,沒有人會愿意用智取?!边@是阮流柯曾經說過的話。 是了,智取終究是弱勢的那一方會表現出來的行為。 所以阮流柯不支持阮流今跑去涼州金城郡的聽風酒莊,因為他們其實根本不需要。 但是阮流今仍然仿佛是被什么東西附身了一樣,魔障而執拗地跑到了這里來。 金城郡的治所金城縣縣城,四周是堅固的塢壁,防風防沙,也可以稍微抵擋響馬。 阮流今到了那里的紅葉齋的集散地,是很小的一家酒莊,阮流今與那出來迎接的小二對了暗語,便被帶到了小樓下面的地下室。至此阮流今也不得不感嘆那些修建密地的人們沒有絲毫的創意,一個個都在地下挖房間,萬一城池被挖空了怎么辦,整個下陷讓所有的地下室都砸壞掉。 然而在那里卻是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扶風王司馬靜麾下前鋒將軍劉振宇。 那個延誤軍機,害得江風舟與陳寒谷二人戰死沙場的前鋒將軍。 一開始那人自報家門的時候阮流今并未想到是他,但是那個人非常明確的承認了他就是那個人——憑著陛下的性格,能夠在貽誤了那么重要的戰機而不被處死的人是在是少見,如果是陛下的安排,那么,果然一切都是可以解釋的。 帝國雙璧的死亡難道也是被安排的嗎? 江風舟大人當年,曾是陛下在武技方面的老師,聽說與陛下,也是關系非常之融洽。 如果是這樣,那么,陛下,其實果然不是我等小民可以輕易揣測的存在吧? 可以在毫無征兆的時候就下令,間接殺死自己的師父。 帝心不可測?!菹鹿皇菍⑦@句話執行地徹徹底底。 劉振宇對阮流今冷冷的目光并不在意,只是將聽風酒莊里紅葉齋的人一一介紹與阮流今。 那些人中有一個很有風度的大叔,名字叫灼空。 他一見到阮流今便笑得極是溫和,并沒有其他人對于這位天子特使的初次見面的生疏感與試探感。 其他人便都各自去做事,只留下劉振宇接著帶阮流今熟悉聽風酒莊。 灼空便是表面上的酒莊的老板。 灼空笑道:“阮家人果然個個風神如玉?!?/br> “過獎了?!比盍鹘竦??!奥犂习宓目跉?,似乎與我家中人相識?” “年輕的時候曾與阮七公子是點頭之交?!?/br> 原來竟是與阮時錦相識的人。阮流今心說,堂哥去過的洛陽以外的地方似乎是只有江州吧?“老板也曾是洛陽人?” 灼空道:“也曾是一名不見經傳的琴師?!?/br> 阮流今心說能在琴藝上與阮時錦相識的琴師肯定不是簡單的琴師更不可能名不見經傳,但是人家這樣說,顯然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身份,阮流今也懶得刨根問底,畢竟面前的人到底是誰,曾經做過什么,對他,對如今的戰局,都沒有多大的影響。 灼空沉思半晌,問:“阮七公子如今是否安好?” “好得很?!比盍鹘竦?,“帝國的侍中大人,每日除了上朝便是彈琴,安樂閑適?!?/br> “如此便好?!弊瓶諊@道。 紅葉齋得到的秦涼方面的情報果真是少得可憐,說不定還不如阮流柯派去戰線上的探子得來的東西多。 阮流今在聽風酒莊里每日都可以說是安逸的。從小養成的世家公子閑適的氣度使得他無論到哪里都是一樣的不慌不忙,不為前途而擔憂,仍可以為不同于洛陽的精雕細琢的西北風光而贊嘆。 最最優雅的世族本身便不適合做官,他們的氣度使得他們不會為了平民百姓的安危而通宵達旦,夙夜憂之,又如何能提出正確的造福于民的方法,所以那些真正明察秋毫的好官基本都是出自寒門。 只是阮流今在聽見紅葉齋的探子們說阮流柯一直與鮮卑人僵持著,甚至有不敵的跡象的時候也會擔心,這個樣子,到底是做出來給別人看的,還是真的不敵呢? 洛陽,皇城,驍騎營屯所。 月入中天。 孟九支著下巴的樣子,讓人一看就知道他現在肯定很無聊?!奥犝f西涼那邊戰事吃緊。這鮮卑人,真的有那么厲害嗎?江風舟大人敗了,如今阮流柯大人似乎贏面也很小?!?/br> 凌輒一邊吃著糕點一邊說:“你的表情完全沒有擔心的樣子?!?/br> “啊……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覺得不擔心?!泵暇耪f,“總覺得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陛下的棋局擺的很大?!?/br> 陛下……嗎? 凌輒默了半晌,才道:“話說小九啊,你難得正經一次,竟然就是妄自揣測圣意,膽子不小嘛!” 孟九翻了個白眼:“你自己也不知是揣測過多少回了,現在來說我,不覺得沒有底氣嗎?更何況我也只不過是和你說說而已,這種話,說出去,別人終究也是不會相信的吧?陛下為什么要cao縱這樣一場戰爭呢?難道他就不想速戰速決,早日搞定那群蠻夷嗎?” 凌輒將糕點塞進孟九的嘴巴里:“多吃飯少說話吧?!?/br> “唔!”孟九被糕點噎住了。 陛下如今再看鮮卑的戰報,依舊是鐵青著一張臉,一旁的內侍都戰戰兢兢,生怕多說一句話就正好撞在了陛下的劍尖上,然后便是一頓皮rou之苦。 司馬乂看著身邊小太監的表情覺得有些好笑,揮手讓他們都退下,烈帝道:“張馳?!?/br> 不知道從哪一個角落里突然蹦出一個人來,俯首行禮:“陛下?!?/br> 烈帝問:“你說,朕是不是做錯了?” “帝王業,不容情。陛下何錯之有?”張馳答道,“臣下以為,陛下已經做得非常好?!?/br> “朕讓你再也不能以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世人面前,你可曾恨朕?” “君為臣綱,臣為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身份何足惜?!?/br> 司馬乂笑了:“卿今日竟是如此正經,朕倒有些不習慣了?!?/br> “臣……”張馳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場面話一類他也不是不會說,但是如今似乎沒有打官腔的必要,他面對的人是最高的那一位,官腔自然是聽過無數遍的。 司馬乂嘆氣:“江風舟二人如今可安好?” “據報江風舟與陳寒谷二位大人如今生活安逸,如在世外桃源?!?/br> “朕不希望有人打擾他們二人?!?/br> “臣領旨?!?/br> ———————————————————————————————— 臨時小劇場: 烈帝揮舞著鞭子問:“‘強攻’反義詞是什么?” 下面的人回答:“弱受!” 烈帝一鞭子砸在地上,“啪”的一聲響:“錯了!是智??!全都給朕去面壁一百遍?!?/br>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龍朔七年,夏。 清晨。石榴花十分艷麗地在宮墻內綻放,烈帝背著手站在花樹旁邊的回廊,看著花問身后的張馳:“如今你可仍然覺得朕是正確的?” 張馳答:“臣下如論如何都擁護陛下的決定?!?/br> 龍朔三年至龍朔七年,鮮卑起義已經持續了整整四年,從陳寒谷與江風舟之敗,到阮流柯如今與鮮卑人僵持不下,帝國似乎在西涼問題上陷入了窘境。 然則歷史終于遇上了轉折。 那一日,史書上如此記載: 烈帝于朝堂拍案而怒曰:“誰可為朕討此虜者?” 殿中無人敢應。 殿旁驍騎營將軍凌輒出身請戰。帝允,即加封平虜將軍并涼州刺史。 凌輒于是在那一日之后便回了自家的府邸與家中人話別。 大司馬凌凱在朝中的時候就已經無比震驚,自家的長子竟然會領這種自毀前程的命令,同時也為自己的兒子能如此有勇氣而稍感驕傲。 “你如何面對你的母親?”大司馬威嚴氣場全開,凌輒被那威壓壓制著連頭都不敢抬。 凌輒不能說他是為了阮流今才執意要前往秦州,于是只好將一切都推到君心上面去:“陛下這兩年的手段父親難道還沒有看出來嗎?世家大族的權利一旦大于皇族,終究是要遭天子記恨,父親以為兩年前阮流柯為何會同意前往涼州?如今我去也正是這個意思。父親也看見了,那些蘭芝玉樹之家,如今除了凌阮,哪一個不是已經官位凋敝?……明白君主的意圖,才是長久興盛之道啊父親?!?/br> 凌凱深嘆一口氣:“我又何嘗不知?!?/br> “……” “如今你既已在朝中請命,我亦無力阻止,只是家族培養你這些年,就這么送出去了,不僅是我與你娘,就算是你叔叔伯伯也會覺得惋惜?!绷鑴P道,“你原本是有望成為大將軍的?!?/br> “父親無需掛懷,掣兒比我用功比我聰明,將來定然是要比我厲害的?!?/br> “我們從小將掣兒當成是文官來培養,只希望你們二人功成名就了能來一幕將相和……如今是沒指望了?!?/br> 凌輒道:“文官居廟堂,武將戍邊疆。這是亙古不變的用人之道。我與掣兒,即使不能令家族更加壯大,也絕不會使得凌家沒落了?!?/br> “也罷?!贝笏抉R揮揮手,“你自己去和你母親說吧?!?/br> 大司馬大人雖然官場浸yin多年,一切糖衣炮彈口蜜腹劍巧言令色皆可抵擋,擔仍然害怕夫人的眼淚與嗔怪。 于是還是回歸到父親一開始問的那一句:他如何面對他的母親。 兩年前不聽家中人勸阻,一定要退掉與秦夕的婚事的時候就已經令母親傷心,如今要離家千里,還是生死未知的戰場,他要如何開口呢? —————————————————————— 雍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