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大家都是一同從預備役出來的,一同受訓的時候感情都是很好的,那時候凌輒對這個憨厚的同僚也很是欣賞,在這浮華的時代里,木訥的人總是很可貴的。陳光向來是做事情的一派,不驕不餒,江風舟大將軍也是非常欣賞他。不過后來凌輒發現這個人憨厚得有些迂腐了,自從凌輒的品級升得比他高以后他就開始時時守禮了,這讓凌輒很是郁悶過一段時間,后來習慣了也就好了。 這個時候對于陳光這樣恪守上下級之間的禮節凌輒真的是很欣慰??!他若是像孟九那樣不受官品約束,一直和自己沒上沒下的鬧騰,現在自己肯定是已經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凌輒終于放心了,感覺自己脊梁都挺直了些,笑得那叫一個得意,道:“你……很好!嘿嘿嘿……很好?!?/br> 陳光終于把上級給自己倒的茶給喝完了,才慢吞吞道:“嗯。王將軍告訴我說暴力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br> ——王鏞終于說了句正確的調解的話嗎?凌輒欣喜。 “您不在的這些時日里,驍騎營的文書都是我看的,但是陛下對您的要求并沒有改變……我這個人口上木訥您也是知道的,所以我完全不能向您復述我所看見的,于是那些文書您要在明天之前全部都看完?!标惞庹f完似乎是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凌輒的笑容終于僵在了臉上。 “這……這個……陳光啊……” 陳光將茶杯放桌上的托盤中,發出輕輕的一聲響,似乎是漫不經心道:“王鏞將軍說了,用暴力來泄憤是很低級的,最好的是,把你經歷的痛苦加倍地放到對方的身上才是最令人身心愉快的方式。我想了一想,覺得王將軍的話非常的有道理?!?/br> 王鏞??!凌輒心中咬牙切齒,對這個人的恨意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然而此刻自己是眾矢之的,所有人都是對自己很有怨念的,王鏞也是眾多對自己怨念極強的人物之一。 凌輒十分認命道地立刻就跑去了檔案室。 蒼天??!那么多東西一天怎么可能看得完! 王鏞在房間里一臉的得意的笑。 凌輒終于徹底埋在了無邊的侍衛檔案里。 心說皇帝陛下偶爾的好心的后面,肯定是有自己必須要承擔的慘痛的后果的! 阮流今又每天呆在阮府不出門了,偶爾在家中的藏書室里呆上一整天竟然也可以了。說起來,當年的自己只知道天天和凌輒到處廝混,完全沒有心思去看書之類的呢。 十二歲的時候凌輒進了驍騎營預備役,后來就沒有太多的時間和自己在一起了,那個時候好像也沒有怎么樣地看書……那么,那時候自己是怎么度過一天又一天空閑的時間的呢?阮流今歪著腦袋想了想,半天沒有想起來。 那些時間……是怎么流逝的呢? 阮流今搖了搖頭,很多東西都已經忘記了啊。 大概是因為那些都和凌輒沒有什么關聯吧?那些和凌輒在一起的時間里的細枝末節全部都記得清清楚楚的,他有些痞氣地笑了,有些倔強地哭了,有些無聊地躺在草地上看著天,嘴里還叼著一根草的樣子……都清晰地毫發畢現。 五歲的時候,自己與他第一次見面。 八歲的時候,自己被毒舌咬傷,是他立刻拿出家中人為他配的隨身的短刀,劃開傷口放血,然后劃開衣擺綁緊了自己的小腿防止毒液擴散?!莻€時候,他也還是一個九歲的孩子。那一次,若不是他反應迅速,自己恐怕就已經夭折在那個年紀。 其實凌輒在九歲的時候就已經和張馳都入宮作為天子近臣的候選人常常接受訓練了,那救了阮流今命的一刀,大概也是宮中訓練的結果。 后來……后來,凌輒和自己不知道怎么的就成長為了洛陽有名的紈绔子弟。 其實自己真的是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除了拒不出仕跑出來開樂坊以外幾乎就沒有什么值得人稱道,不不,值得人在茶余飯后大肆宣揚的事跡了,大概是因為常常和凌輒孟九這樣的人在一塊,才一起有了“京都三少”的稱號。 其實洛陽家中有權有勢的少年們何止他們三個。 凌輒和孟九二人雖然吃喝玩樂得很厲害,但是也是在宮中當值,仕途明朗的人士,而阮流今卻是紈绔到了連官兒都不想當的地步,就算他平日里不進繡宮一品,但是他開了一家京城的紈绔們必然要光顧的蘭箏閣,還有他那張臉,繡宮一品里幾乎所有的姑娘都一致認為,誰能讓阮流今進來了,誰就是當年的花魁。 然而阮流今到底是沒有踏進過繡宮一品的大門。 秦州,上邽。 入秋以后,正午時候的陽光仍然非常的強烈,曬得江風舟恨不得脫光了站水里再也不出來。 陳寒谷衣冠楚楚儀表堂堂地瞧著江風舟大將軍怕熱的樣子,覺得十分的好笑,若是把舌頭伸出來,就像極了溫順的犬類了。 此刻的江風舟就算是呆在屋子里,也恨不得把自己搞得衣冠不整,當然若是只有陳寒谷一個人在面前,他肯定是無所顧忌的,關鍵就是,這個時候,這間屋子里,并不是只有他和陳寒谷兩個人。 涼州刺史陳宏烈此刻作為超級顯眼的存在站在他旁邊。 陳宏烈有一點點委屈地看著同族的兄長陳寒谷:“大哥,你一定要幫我??!” 陳寒谷面無表情道:“你讓鮮卑人侵占了涼州,我就算再怎么為你求情,也不能幫到你什么,能不入獄就不錯了……你還想接著當從三品上州刺史?做夢呢吧!” 江風舟立馬勸道:“你也不用這么生氣啊?!?/br> “我沒有生氣?!标惡热耘f是無表情,“我不過是陳述一個事實?!?/br> 江風舟嘆氣。 陳宏烈低頭。 陳寒谷看著他們倆,又好氣又好笑:“也不至于這么沮喪吧?”心說江風舟你跟著瞎摻和什么勁! “宏烈?!?/br> “是?!标惡炅伊ⅠR答應道。 陳寒谷道:“你還是速回涼州大營,將涼州的軍隊趕緊調集起來,跑到我這里來想什么樣子!” “……是?!标惡炅疫t疑了一會兒,還是答應了一句。 陳寒谷嘆口氣,接著道:“把人都帶到秦州來,和秦州守軍聯合起來,趕緊把鮮卑人給解決掉才是正道?!?/br> “??!”陳宏烈立馬驚喜地抬頭,看著陳寒谷的眼神都帶著熱切的期盼,“是!” “那你還不快走?” 陳宏烈點頭:“我馬上就動身?!?/br> 待陳宏烈轉身出去,江風舟立馬趴到桌上:“寒谷啊……好熱?!?/br> 陳寒谷道:“秋老虎猛于真老虎啊,你還是忍耐一下吧?!?/br> 江風舟道:“我覺得我要中暑了……” 涵養極好的陳寒谷終于忍不住翻一個白眼,江風舟這家伙一到自己的面前就開始了各種沒臉沒皮。饒是陳寒谷這般有修養的人士都忍不住要露出自己最少展現在他人面前的粗暴的一面:“你好意思?當年你也是帶過涼州軍的吧?那時候怎么沒聽說過任何的江風舟大將軍嬌弱的傳聞?還是說,多年的皇宮生活,讓原本血性的好男兒都變成了娘們一樣沒用的東西了?” 江風舟羞愧。 第四十四章 上邽城頭上掛著寫有“陳”字的大旗,獵獵飄揚。陳寒谷站在旗幟的下面,身著甲胄,手握重劍,看上去倒也真是威風凜凜,器宇軒昂。 身著便裝的江風舟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拿眼神瞟他——你一個文士裝什么武將??! 陳寒谷毫不示弱地瞪回去,而且很沉不住氣地開口了:“是儒將!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的人??!” 江風舟“撲哧”一聲笑出來:“你都說了是決勝于千里之外了,現在這是在干什么?” 陳寒谷走到江風舟身邊,壓低了聲音說道:“你這家伙怎么能不分場合地和我吵架呢?現在這是在秦州城頭啊,可能大戰在即,如論如何,我要給秦州的士兵們做做樣子,讓他們多一些信心啊?!?/br> 江風舟道:“你名聲已經足夠大了,而且還有我啊……好歹我也是涼州大營混出來的,秦州這里的軍士們有一部分還是認識我的?!?/br> “大家都是很有信心的?!苯L舟又道。 陳寒谷面色嚴肅:“這次的鮮卑人似乎比以前都更加難纏。他們占據了姑臧城以后并沒有如預料中的那樣劫掠一空或者是對城中的漢人實施報復,反倒是緊閉城門,準備守住姑臧然后再向其他的地方擴張?!?/br> 江風舟嘆氣:“你太緊張了?!?/br> 陳寒谷看著他,這人是多次出生入死的在戰場上拼殺過的馬上將軍,并不是世家子弟因為家族的力量而得到的地位,或許,他的感覺才是自己應該相信的東西。兩人一邊說著這秦涼地區的形勢,一邊走回了刺史府。 荷花池里的花朵都已經凋落,荷葉也已經有了枯敗的跡象。 到底是已經進入秋天了啊。 天高云淡,一聲秋雁,無限思量。 阮流今突然有了雅興,獨自在院子里,拿出了很久不曾碰過的弦琴。 一聲略微驚顫的琴聲游弋開去,阮流今挑了挑眉,自己都不忍心再彈。原來久不撫弄,竟是已經生疏到了這個地步了么?搖了搖頭,當初本來就不是真心地想要學習什么琴棋書畫,所謂才子,就是什么都會一點,什么都可以顯擺一下,然而阮流今終究不是這塊料,最后得到的是京城紈绔的名號,洛中朱衣,喧囂年少。 湖邊突然傳來一聲輕笑,似乎是忍不住了一般。 阮流今轉頭看過去,一身白衣的飄逸絕倫的阮時錦站在木橋的旁邊,就算是那樣隨意的樣子,仍然是風流無匹俊逸無雙。 阮流今笑了笑,有那么一點點點的尷尬,然而在這個堂哥面前,其實就算是他不尷尬,阮時錦也會在三句話之內讓阮流今覺得無地自容的,甚至他不說話也可以做到,比如一言不發搶過阮流今膝上的琴自己去彈一曲,阮流今自然就慚愧得沒臉見人了。 在阮時錦面前彈琴,無異于班門弄斧。 阮流今心里當然是知道阮時錦對自己是很好的,好到會提前和自己的父親去說自己和凌輒的事情,甚至是不惜撕開他自己的傷口去給阮懷風看,讓阮懷風看見他血淋淋的現狀,他拆散了凌輒和阮流今,那兩個美好的少年的明天就是阮時錦的今天。于是阮懷風軟化了,允許了阮流今與凌輒之間斷袖之誼。 這樣的恩情無論如何都是要銘記在心的。 不過阮時錦那家伙在自己的面前從來沒有在背后對自己那么好。 阮流今眨巴著桃花眼:“堂兄今日怎么來了?” “不過閑來無事,”阮時錦低頭看著阮流今,眼神那叫一個深情,“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你這里了?!?/br> 阮流今被那深情的眼神弄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不過阮時錦這人深情的眼神從來都是不注意就亂放的,其實他心里說不定在想著阮流今的下巴不知道能不能扯下來,身為和阮時錦不對眼了十幾年的阮流今對這些自然是了解到不能再了解,明知對方根本就不是那個意思,但是!您能不能把您那眼神給收回去??!阮流今腹誹。不過,這里是別院啊,閑來無事隨便走走您就走了這么遠,堂兄真是有雅興啊。阮流今道:“堂兄這隨便走走可走得真不近呢?!?/br> 阮時錦毫無羞愧道:“牛車隨便走走的?!?/br> 阮流今:“……” 其實阮時錦是非常好心的怕阮流今一個人看不見凌輒會天天寂寞空虛啊之類的遠距離戀愛常有的情緒,于是過來陪著阮流今,好歹,大概……兩個人一起空虛無聊就不算是無聊了吧。 即使抱著這樣的心思,阮時錦在阮流今面前還是說不出什么關懷細致的話來。 本來么,從來都是小小地進行一下針鋒相對的運動的兩個人,突然間言笑晏晏起來……阮時錦自己都會打寒戰的。 于是結局就是這樣了。 兩個阮氏兄弟,笑里藏刀地相互諷刺,同時討論著家國大事,比如青州今年澇災,一年的莊稼又沒有了,梁州前幾年還發過蝗災,去年匈奴人的事情終于解決了……等等等等一系列和現在的兩人的生活八竿子打不著的話題。 唾沫紛飛的討論中,時間也是過得很迅速的,阮流今在斗嘴之余也在想,是不是當年凌輒在宮中當值的時候自己也是這么無聊著殺死時間的? 怪不得琴棋書畫自己一樣都不怎么樣啊……原來可以用來認真練琴認真練字認真畫畫認真下棋的時間,都用來和阮時錦吵架了。 阮流今在心中悄悄地嘆氣。 這個動作被敏銳的侍中大人阮時錦捕捉到了,于是阮時錦怒了:“喂!就算我不是凌輒,你也不用這樣吧?怎么看我都是比凌輒那臭小子要優秀的好吧?你有什么好嘆氣的?我從阮家大宅過來我吃飽了撐的呀我……”此處省略無數抱怨的話語。 阮流今只覺得那一個字一個字從阮時錦的嘴里冒出來,堪稱擲地有聲,砸得梆梆響。 但是就算是字字珠璣讓人連續聽一炷香中間都不帶喘的教訓任誰都是受不了的吧?阮流今自動封閉了聽覺功能,也不再看那家伙,只當是面前的人不存在。心里的感嘆卻是:真不愧是舌戰群儒的厲害的辯論家,清談的高手??!說這么久都不口渴,誰說得過他呀! 說了半天,阮時錦看了一眼低頭看著地上的阮流今,明顯是一副認錯的樣子,于是也就不計較了,道:“哎……說得我都餓了,吃飯去吧?!?/br> 話說阮流今就等著這一句吶!于是點頭的速度那是前所未有的迅猛。 飯菜上來之前,阮時錦又道:“或許當初讓端木謙任隴西太守是個錯誤也不一定呢?!?/br> 阮流今看著他:“堂兄怎么這么說?” 端木謙向來是為了錢不擇手段的,就算是在朝中任職,當年也曾做過涼州刺史,但是他當涼州刺史的時候干了什么事情呢?帶領涼州大營里的士兵搶|劫過往商旅,堆砌頭顱點狼煙,殺人放火,劫財劫色。這樣的人一樣是帝國的官員,后來到了洛陽,總算是不再做這等勾當,當然他也不需要做這些了,那些在涼州的年月所積累的不義之財,已經足以讓他成為洛陽最有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