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三五之夕,仙桂滿輪芳。 即使是一輪圓月高掛天穹,光芒還是完全被街市上的燈光完全掩蓋掉了。這樣的時節里,沒有人會抬頭看天上不怎么新奇也不怎么明亮的玉輪。因為地上的、身邊的光芒足夠熱烈,甚至地上的光芒會有可愛的形狀。 阮流今睜圓了原本有些上挑的眼睛,像是某種小動物一樣的毫不設防的可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各種各樣的花燈,好像怎么也看不厭一樣。 凌輒也覺得很神奇,阮流今每年都會出來看花燈,猜燈謎,對于這樣的小孩子一樣的堅持與喜好,似乎從來都不覺得厭煩。 燈市中人群洶涌如潮,為了不被人群沖散,凌輒得以光明正大地與小阮勾肩搭背,第一次覺得這討厭的人們也是這么的讓人身心愉悅。有好幾家攤位在賣面具,每一年,面具都是上元節必不可少的商品,堪與花燈比肩。猜出同樣的燈謎或者是打著同樣的燈籠這樣的巧合而認識的男女后來喜結良緣之類的故事,根本就沒有帶著與一同來的人相同的面具然后認錯了摘下對方的面具進而認識并且兩情相悅的情節來得一波三折陰差陽錯。于是面具成為了年輕男女的最愛商品。 阮流今正在一個掛滿面具的竹子制作的大架子前面,一個一個面具地看過去,有可愛的貓貓狗狗,狡猾的狐貍灰狼,兇惡的老虎獅子,也有華麗的羽毛裝飾的面具,還有兇神惡煞的鬼神。阮流今對于上元節的艷遇并沒有興趣,只是純粹的作為商人的對于精美暢銷的商品的喜愛。 從架子的縫隙里可以看到對面的人影,隱約中好像是驃騎將軍陳寒谷和驍騎營大將軍江風舟。 陳寒谷等秦州的府衙建成了便要去秦州赴任,此時怕是他在京洛的最后的上元節了。 凌輒揉了揉眼睛終于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但是,這兩個人怎么會一起來看花燈??? 想了想,凌輒拉著阮流今繞到對面去,反正這一面的面具阮流今已經看完了,也就順著對方的力道跟去了對面。 凌輒笑著與兩位長輩以及上司打了招呼,阮流今也跟著行禮。 然后,他看著兩位將軍,道:“您二位一起來看花燈?” 江風舟其實對凌輒的印象是很好的,當年首次從預備役選入豹騎的時候皇帝陛下曾經問起為何凌輒沒有入選,當時江風舟對他的評價是稍有懶惰,第二年他便以前所未有的勤奮成功地成為了驍騎營的一名豹騎,這樣有著不服輸的意志的少年令人激賞。 江風舟與陳寒谷頗有些無奈地對視一眼,然后對凌輒一笑,江風舟道:“哪里,路上碰到了,結果兩位夫人多年不見,一下子就如膠似漆了,不一會兒我們就完全被她們倆撇開了,說什么婦道人家的事情大男人沒必要知道?!?/br> 阮流今在一旁打量著陳寒谷,看上去是非常文雅的男人,白衣翩翩飄逸絕倫。這幾乎就是一種潮流了,最驍勇的武將同時擁有最文雅的外表以及頭腦,就如同現在仍在幽州鎮守的衛衍大人,也聽說是寫得一手好文章,很多人夸贊他“天資文藻,下筆成章”。當年衛衍在荊州鎮守,訓練水軍時也曾寫過“浮飛舟之萬艘兮,建干將之铦戈”這樣的句子,似乎是受世人稱贊的《浮江賦》,寫的是驚風泛,涌波駭,眾帆張,群棹起的景象。 而面前的陳寒谷,同樣是帝國最剽悍的武將之一,同樣是貴族優雅的長相,與江風舟將軍走在一起,若不是在上元節的晚上,只怕也會接收到很多的熱情的姑娘們的鮮花與水果。關于陳寒谷的文才,世人似乎也是有所稱贊的。多年以后他曾在秦州觸景生情,寫一首《陌上?!?,別名《棄故鄉》而流傳甚久。 棄故鄉,離室宅,遠從軍旅萬里客。 披荊棘,求阡陌。 …… 伴旅單,稍稍日零落?!咀ⅰ?/br> 阮流今還在出神中,凌輒已經與將軍們拜別了,兩位將軍去尋猜燈謎的夫人了。偶爾也看見男子之間兩兩結隊地游賞,凌輒就開始肆無忌憚了,光明正大地牽著手,十指交纏,阮流今終究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把寬大的衣袖垂下來遮住。 凌輒總是想笑,幾乎是每次和阮流今在一起的時候他都覺得竊喜,那種隱秘的不敢見天日的情感讓人覺得刺激并且加深了快樂。 “你記不記得我十七歲那年的中元節?”凌輒突然問。 阮流今點點頭,復又抬頭看他:“怎么?” 凌輒竟像是有些羞澀的咳嗽了聲,道:“那時放河燈……不是……還要許愿的么……” “嗯……能不能說……你當初許的愿望是什么?” …… 阮流今很是沉默了一段時間,對凌輒已經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就為了這種事情吞吞吐吐了這么長的時間??!凌大少你不是一直很厚顏無恥的么,今宵這是怎么了,不是清明節也不是中元節這樣鬼神的節日,不至于被鬼附身了吧? 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對方的下文,阮流今終于扛不住了,怒道:“你他媽的到底想說什么?” “想知道你當初許的是什么愿?!?/br> ——你這一臉的受欺負的小媳婦的樣子到底是要做給誰看??! “你給我正常一點好不好?” 凌輒仍然扭扭捏捏:“你先說一下你的愿望?!?/br> ……這是在撒嬌嗎? 阮流今打了個冷戰,感覺雞皮疙瘩迅速地冒出來又消下去,他還沒完沒了了!阮流今想了想,“嗯……蘭箏閣生意蒸蒸日上,家族興旺……還有……”頓了一下,又努力想了想,“好像沒有了吧……” 身邊的青年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或者說是毫無掩飾的失望之色,“沒有了嗎?” 阮流今不明白他到底在失望什么。 “沒有我嗎?” 原來是這一節!阮流今終于恍然大悟。 “有的?!比盍鹘裢蝗黄鹆舜侏M的心思,對著青年期待的眼神,笑道:“凌輒嫁給我?!?/br> 噢噢噢噢!那個厚臉皮的凌輒大少爺瞬間鬧了個大紅臉!阮流今簡直想要尖叫,哦不,是吆喝:大家快啦看啊快來看,凌大少少見的純情姿態了哦!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了哦!不過凌輒這樣少見的樣子要是真被別人看見了,阮流今又覺得好像是自己吃虧了,嗯,這么可愛的樣子只能自己一個人看,嘻嘻。啊……其實是很得意的。 看了半天,那位臉上的紅色還是沒有消去,阮流今終于不忍心了,問:“你今天這是怎么了?” 凌輒正色道:“那年……”又頓了一頓,深吸一口氣,像是要給自己鼓勁一樣的鄭重,“我的愿望是:‘和小阮在一起’,現在我已經實現了愿望,所以問你想要什么愿望,只要我可以做到的我都會努力的?!?/br> ……啊。原來是這樣子。 想要嘲笑他真幼稚啊。但是,心里面這種有酸澀又滿足的感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這樣孩子氣的表現。 怎么覺得胸膛有類似于被脹滿了一般的疼痛呢? 用力地搖了搖頭,阮流今道:“沒有啊。我沒有要實現的愿望……現在,這樣,和你一起看燈游街……已經覺得很好了?!?/br> 這種隱秘的情感,幾乎已經可以稱得上是一種禁忌,而且你我都不是以玩樂的心態來對待,這樣的認真,簡直就是泛著血色一般的鄭重,這樣掏心挖肺地想要在一起……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不像是某些人,孌童養了一個又一個,甚至是同等身份的人,只是為了新奇刺激的體驗而犯禁忌。 ……這樣已經是我能夠想到的最好的狀態了。 凌輒怔怔地看了他半天,終于綻開一個看上去有些憂傷又好像很快樂的笑。 手掌被捏緊了,那人發誓一樣認真地說:“我愛你?!逼岷诘难垌孟衲芡M人心里面去一樣。 阮流今重重地點頭,“我知道的?!?/br> “我……”面前的青年好像是要說什么,又忍住了。拉著小阮走到了大同市外面的通濟渠水邊的樹下,看了看四下無人,便湊過去,快速地親了他一下。只是嘴唇輕微的碰觸,還沒有回過未來就已經分開了。阮流今看著對面的青年臉上微紅,一副心跳加速的模樣,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拍了一下,阮流今也跟著心跳加速起來。 兩人熱情地對視,恨不能用視線把對方給吻遍了。 看了半天,兩人都覺得有些傻氣,凌輒更加傻氣地笑了笑,牽著小阮走回去,問:“要不要買個面具啊什么的?” 阮流今眨眨眼,“然后有個姑娘認錯了把你拉走了怎么辦?” 凌輒很沒風度地大笑。 最終還是一人挑了一個,阮流今拿了一個狐貍的面具,瞇起來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有些迷糊,但是又透著一股子jian詐,凌輒挑的是一只惡鬼。兇面獠牙的難看死了,阮流今這么說的時候,凌輒的解釋是:我兇惡了,別人才不敢接近你,你這拈花惹草的花狐貍。 阮流今很無辜很冤枉地看他——我哪里拈花惹草了? “哼!”凌大少很不爽地說,“‘京洛第一美人’這樣的稱號也不知道是怎么來的?!?/br> 啊……這個么? 阮流今想了想,才道:“這不能說明我拈花惹草啊,頂多只能說明我是朵非常漂亮的花?!?/br> 凌輒愣了半天,才問:“你什么時候臉皮這么厚了?” 阮流今:“……” ———————————————— 【注】出自曹丕《陌上?!?/br> 第二十章 驍騎營侍衛的輪休是十天一次,又稱作旬休。另有節假日并皇帝太后等生辰亦有幾日休息,但是這樣的休息時間是不確定的,因為即使是大臣們都放假了,不用上朝不用去衙門了,侍衛們仍然是要守衛的。 凌輒正好是初五、十五和二十五日休息,這樣一來,和阮流今也就是一般是一個月只能見三次。 所謂的聚少離多。 如果是柳熙年這樣的人的話,說不定還能寫出“前宵小寐疑君至,卻見宮城夜未央”這樣的情詩來送給阮流今,但是凌輒肯定是沒有多大的詩才的,所以就只有想念,也不知道要怎么表達,這時才覺得阮流今不當官實在是太可惜了。 如果阮流今當官的話,憑著阮家人的身份,肯定是被舉薦到可以上朝的官職,像是秘書郎秘書丞中書丞一類的。這樣的話還可以常常見面,現在的情形,讓人飽受相思之苦。如果小阮上朝的話,或許自己還可以借著幫忙撿個笏板之類的行為和他有一點點的交流呢。 當凌輒用餐的時候嘆了第十四口氣的時候,孟九終于忍不住爆發了,筷子一扔,怒道:“你又不是死了爹死了娘也沒有老婆被人搶走,天天長吁短嘆的,是男人么你!我等執勤這么辛苦,還得天天對著你一張苦瓜臉,你總該考慮一下旁人的感受吧!” 凌輒很郁悶地扒了一口飯,道:“情愛煎熬相思之苦,你這樣的沒有心的花花公子怎么會明白!” “嗷——”孟九怪叫起來,“我沒有心?我怎么沒有心了!我向來最是憐香惜玉了……” 旁邊的蘇璜道:“好了,夠了夠了,你們兩個,趕緊吃飯吧,離當值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哦,不趕緊的你們就半夜餓著吧?!?/br> 不知道為什么,最近總是容易想念凌輒呢。 阮流今有些苦惱。 單手支著下巴,一手翻著賬本……唉,這種行為真是有辱“京洛第一美人”的稱號,美人應該清雅脫俗,喜歡琴棋書畫茶之類的東西,手中拿著的應該是詩經楚辭一類的充滿了文藝氣息的書籍……再嘆一口氣時終于等到了那個看賬本的人的反應。 阮流今聽見嘆氣的聲音,轉頭看向門口,帶著驚訝問:“石榴,你怎么來了?” 站在門口嘆氣的被阮老板稱作石榴的人是一位明艷美麗的少女,雙丫髻,齊胸襦,兩條長長的粉色緞帶上繡著桃花的紋路從抹胸上垂下來,更顯得婀娜多姿,細看的話呢,她的眉眼和阮流今倒是有幾分相似。少女輕佻地笑道:“來看京城第一美人??!” 我們的石榴,不,阮家的十六小姐阮時愛,秉承了這個時代的女子剽悍的特性,喜好結伴郊游,并且身上隨時帶著鮮花和水果,看見美男子就可以“投之以木瓜”,并且偶爾期待著對方能“報之以埼玉”,當然了,這個時代的人們對于美麗的有著一種崇拜,人們并沒有對美男子會回報你什么抱有多大的期待。 不過,如果京城第一美人是你家的的話,這應該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阮時愛有一點點小得意。不過阮流今自從幾年前被姑娘用一個不知道是什么厲害的瓜給砸暈了以后就再也不敢獨自上街或者是郊游了,每次都在牛車里不敢出來。洛陽城外的桃花開的時候,阮流今和凌輒去看花也要帶著好幾個家丁,有人要扔花扔水果會有家丁搶著去接過來,最危險的時候還有凌輒護著……總之阮流今是被砸怕了,這對洛陽剽悍的姑娘們而言不得不說是一個巨大的遺憾。 阮時愛又嘆了一口氣。 “干什么?第一美人的風采讓你很失望?”身為阮家的小十四,從小被那些剽悍的jiejie們調戲慣了,阮流今的臉皮也是可以挺過很多難關的。所謂的名門世族的矜持的美人,在家里面簡直百無禁忌無法無天又有哪個名門公子可以想象得到呢?或許他們在自己家的姐妹身上看見了,但是當然不好聲張,同時應該是期待著其他家的姑娘總不會和自己家的這個一樣吧?所謂的名門淑媛總不能是浪得虛名……其實,在阮流今心里面,“名門淑媛”這四個字,根本就是空xue來風無中生有!當然了,這是心靈受過創傷的人的偏激的想法,基本上可以被看做是誹謗。不能一竿子打死所有人,我們應當相信這個時代還是有著家教良好的名門淑媛的,最起碼那個天天被逼著背誦《女戒》的公主殿下還是很溫婉的。 阮時愛很天真地眨眨眼,好像回到了七八歲時候的樣子,連阮流今都忍不住要懷念,那個時候的小堂妹多可愛??!阮時愛說:“可惜不能天天看。哥哥你什么時候搬回家里來住???” 阮流今自從拒絕了馮紹舉薦的秘書郎一職后,為了表明不入朝為官的決心,跑到大同市來開了家蘭箏閣,還搬離了阮家在敬義里的大宅子,在安業里的別院住下來。阮流今道:“你們一群人說來道去的,聽著煩?!?/br> “……”阮時愛嘴巴張了半天,終于憋出一句,“你不要這么直白吧?” 阮流今哼了一聲,不再理會。 阮時愛心想,真是沒風度的男人啊。沉默了半天,阮時愛又問:“聽說你拒絕秦逸了?” “什么拒絕秦逸?”阮流今一頭霧水,秦逸沒有邀請自己干什么啊。又一想,啊……大概是說秦夕的事情吧?才道,“有你這么說話的么?” 阮時愛兩手一攤:“好吧,算我說錯了,秦夕姑娘挺好的呀……人也爽快,憑你那風流德性,不是應該屁顛屁顛地跑過去么?” 阮流今皺了皺眉頭,“你注意用詞,不要口出粗俗俚語?!?/br> “有什么關系,你又不是別人?!比顣r愛不以為意,又意識到什么似的,加大了音量,“你不要轉移話題!我和秦夕也算是好姐妹了,你現在讓她這么難堪,總該給她個臺階下?!?/br> 阮流今笑了笑:“我還當你干什么來的,原來是要給好姐妹討說法?!?/br> “是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