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趙有才左手扶著我,右手去敲門。那院門看上去很古典,有門樓,門上還帶著扣環。 大約半分鐘后,院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大門被重重地拉開,一個戴著眼鏡、長相很和善的中年人站在我們面前,看到趙有才后他顯得有些激動:“少爺,你回來了!” 趙有才淡然地點點頭:“趙叔,這是我朋友洪靈,她要在這兒住一晚,你幫著準備一下?!?/br> “好,好?!闭f著趙叔倒退到一邊,讓我們進來。 我奇怪地覷了趙有才一眼,他怎么成了少爺了? 進了院子我才發覺,原來這竟是一套非常講究的舊式四合院,而且在一邊還有與之相連的垂花門,好像里面另有乾坤。 “趙叔,洪靈的腿不太方便,你先帶著她去后院休息,我出去一下?!闭f著趙有才把我交給趙叔,兀自走了。 我尷尬地朝趙叔笑了笑,趙叔倒是不以為意,小心地扶著我往垂花門走。 “洪小姐,你別在意,少爺就這個脾氣?!?/br> “趙叔,你別叫我什么小姐,怪別扭的,叫我小靈吧?!?/br> “好,小靈?!壁w叔顯得挺高興,“你這女孩子真不錯,只可惜年紀輕輕的腿就……” “……趙叔,我的腿只是骨裂,過一段時間就好了?!?/br> “呵呵,我還以為……對了,你和少爺認識多長時間了?你們倆是怎么認識的……” 面對趙叔源源不絕的好奇心,我只有避重就輕地回答。在趙叔的扶持下我走過垂花門,又進入一個院落,這個院落比剛才的院落大得多,地面上鋪著磚石。在四個拐角處還建有游廊,和東西廂房還有正房的檐廊連接在一起。不過房屋和游廊看樣子都很陳舊了,搞不好一個輕微的震動它們就會倒塌。即便如此,我仍然能在它們身上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氣韻,一種歷經滄桑的莊嚴,讓人有種時空交錯的恍惚感。 “趙叔,這房子很老了吧?!?/br> “很老了,民國時期建的,將近百年歷史了?!?/br> “這么老?那它豈不是古董了?” “可不是,這套房子是老爺留給少爺的,前些年還被列為國家級的重點保護建筑呢?!?/br> 我感嘆著看著眼前的建筑,久久不能回神。 “趙叔,我今晚住這嗎?” “哦,不是,這里是正房,你跟我到后罩院去休息?!闭f著趙叔扶著我繼續走。 夜色像是化不開的濃霧,幸而有不知從哪里透過來的燈光,讓我們不至于眼前漆黑一片。眼前這套四合院雖然建得中規中矩,但是大得驚人,我已經在幻想,若是白天看到它,將會是怎樣的光景。 又走過一個垂花門,我意外地看到一個狹長的院落,這個院落比前兩個院落要小,不過在靠近北山墻的地方有一片“露地”,那里不鋪磚石,上面栽種了許多花木,夜影婆娑下,倒有幾分雅趣。 趙叔將我扶到一間屋子前,打開房門讓我進去,還順手打開了燈。這么古老的屋子配上這么亮的日光燈,真是嚇了我一跳。 趙叔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屋子太多,平時收拾不過來,就這間客房還算過得去。你就勉強將就一晚吧?!?/br> 趙叔說話的時候,我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房間里了,房間很寬敞,也很干凈,除了頭頂那盞突兀的日光燈,屋里的陳設倒是挺符合我對它的想象。眼見的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家具,樣式就跟在民國電視劇里看見的差不多,不過韻味更濃厚一些。 “趙叔……那個……我想上廁所……”說這種事我實在不好意思,一張臉都快貼到地上去了。 趙叔顯得有些尷尬,不過很快地走到房間一邊,那里放著一架繪著“勤織圖”的屏風。他拉開屏風,屏風后露出一張大床,他指了指腳踏旁放置的一個紅色木桶:“你腿不方便,先用這個吧?!比缓篌w貼地把我扶到床邊,“我住在正院的耳房里,你有事大聲喊我就行?!?/br> 趙叔走了,我看著那個憨憨的紅漆木桶,頗躊躇了一會兒。沒想到我洪靈也有用上紅漆馬桶的一天。據奶奶說,她嫁給我爺爺那會兒,陪嫁之一就是一個紅漆馬桶。而眼前這個,又是誰人的陪嫁?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心里別扭得要命。這時屋外突然傳出說話聲:“趙叔,她人呢?” “哦,小靈在屋里方便,少爺待會兒再進去吧?!?/br> 我想死! 外面一時沒了聲音,大約過了十分鐘才響起敲門聲。 我整理好情緒,喊了聲“進來吧”,趙有才走進屋里,手里還拿著一個挺大的木頭盒子。我好奇地看著他手里的盒子,一時間連自己的負面情緒都忘了。 “那是什么?” “這里面是一會兒要用到的東西?!壁w有才把手里的東西一放,“怎么樣,身體還撐得住嗎?” 我暗自感覺了一下,身體的確不太舒服,背上和肩上的傷口雖然不太嚴重,但是總是隱隱作痛,身上的淤傷也疼,小腿也是。 “我沒事,完全撐得住。要怎么凈化扶蓮發鈿,你說吧?!蔽易龀鲆桓比魺o其事的樣子。 “凈化?這個詞用得倒是貼切?!壁w有才微微一笑,“這個辦法能不能行我也不知道,咱們試試看吧。你跟我來?!闭f著話,趙有才扶著我往外走,走到那片種著花木的“露地”,他帶著我往里一拐,我才發現這里面別有洞天。在一小片空地上,規則地立著六根木樁,排成梅花的樣子。 “這是干什么用的?”我好奇地看著六根木樁子。 “那個你不用管,你先到那個圈子里去?!?/br> 照著趙有才所指,我才看到在木樁子前面不知用什么畫著個極不明顯的圈子,圈子不大,直徑一米左右。我一瘸一拐地往圈子里走,雙腳剛站定,就感覺那圈子微微亮了一下,像是倏然而過的熒光。 “怎么回事?”我驚疑地看向趙有才。 趙有才的眼神炯炯:“沒想到你的能力竟然不遜于你奶奶?!?/br> 我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可是他什么都不肯說,只讓我盤膝坐到圈子里,可光是這個簡單的動作,也讓我痛得冷汗直流。我強忍著痛,什么都沒說,只是照趙有才的吩咐坐好,接著趙有才掏出扶蓮發鈿放到我手上,讓我把發鈿的尖端插入面前的泥土里。 我按照他的要求一一照做,接著他竟然盤膝坐到我的對面。我不解,經過他的解釋才明白,原來他是要教我一套動作,那動作繁冗復雜,我傾盡全力才勉強跟上他的速度。之后我的動作越來越熟練,竟幾次趕在他前面,趙有才停下動作,眼神復雜地看著。 “怎么樣?我挺聰明吧?!蔽覔P揚得意地拋給他一個眼神。 “你的確有些天賦。既然動作你都會了,那么我們現在就開始吧?!壁w有才說完,突然打開那個大盒子,從里面拿出大約十幾顆形狀不規則、泛著微光的珠子,他把那些珠子整齊地排列在我周圍,不知為什么,我竟感到身上舒服了許多。 “這是什么?”我大為驚奇。 “這是佛骨舍利?!?/br> 佛骨舍利,據說是得道高僧往生,燒掉rou身后得到的一種物質,非常珍貴,他怎么會有這個?我突然覺得趙有才這個人非常神秘。 “好了,現在你靜下心把我教你的動作做完,然后全身心都保持空靈的狀態,一直坐著,不要動,直到我叫你起來為止?!?/br> 趙有才的要求雖不難,但是我卻靜不下心,深呼吸幾次才勉強全神貫注地開始做動作。說也奇怪,這套動作很繁復,但是我就像曾經練習過很多次一樣,一點兒也不生疏。做到最后我真的一絲雜念都沒了,心里一片空白,眼睛不由自主地合在一塊。 心靜了,耳朵卻不清凈,總是隱隱聽到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號聲。忽然間一個身影突兀地奔了出來,是一個穿著清裝、留著辮子的男人,他伏在一個不知何時出現在我面前的女人身上痛哭,那女人滿身干涸的血漬,身上的衣服看著眼熟。 “jiejie,jiejie,你怎么這么傻?以命下咒,生生不休??!jiejie,你這是何苦……” 男人哭得凄厲,卻被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打斷了,一個穿著太監衣服的人走了過來,一臉嫌惡地看著地上的尸體,然后伸手把插在尸體頸部的發釵一把抽了出來,污血濺了男人滿身。 “看完了就趕緊走,本公公還趕著到太后娘娘那兒復命呢……一大早就看見死人,真是晦氣?!闭f完那個死太監一搖兩晃地走了,沒看見他身后的那個男人抬起頭,看著他的目光就像淬了毒的刀子。 我驚喊出聲,因為那個男人分明就是趙有才! 大喊之后我一下就醒了,卻發覺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床邊端端正正放著一只紅漆馬桶,而外面已經天光大亮。 我怎么在這兒?昨晚上不是坐在一個圈子里嗎?后來居然什么記憶都沒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看看身上的衣服還算整齊,就急忙下床,想要找趙有才問個明白。剛蹭到門口,卻看到趙有才站在院子里,對著幾棵開得正燦爛的花樹出神。 “趙有才,昨晚上到底怎么了?我怎么跑到床上去了,我不是……”我的話還沒說完,趙有才突然轉身,他的樣子完全和我夢里的清裝男人重疊,除去那些外在的東西,他們幾乎可以說是一個人。 我的話憋在嘴里,心里突然有些發冷。 趙有才深深地看著我:“洪靈,昨晚的事不要再想了,有些事是早就注定好的,人力沒法改?!?/br> 趙有才這話是什么意思?我的心跳突然開始加速,耳朵里“嗡嗡”作響,我一瘸一拐地沖了出去,和迎面而來的趙叔撞在一起。 “小靈,你這是去干什么?” “我要去醫院,現在!馬上!” “好好,你別急,我幫你叫一輛出租車……” “趙叔,你別叫了,我送她去?!?/br> 我走到四合院大門口的時候,趙有才已經坐在一輛車里等我了,那車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外表非常老舊,和眼前的四合院差不多。我一言不發地坐到趙有才旁邊,車子在一番“吱嘎”作響后絕塵而去。 我完全沒想到這輛老舊的車子能跑那么快,到了醫院,我反倒不敢進去了,萬一……萬一…… 趙有才幫我推開大門:“進去吧,說不定是最后一面?!?/br>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走,臉上濕漉漉的一片。好不容易走到重癥監護室,就聽到一陣陣壓抑的哭聲傳來,那是劉阿姨的聲音! 我的腦袋一瞬間空白,只能呆呆地看著劉阿姨走到我面前:“小靈,昨天晚上……美櫻走了。她讓我轉告你,那時候她不是故意傷你,希望你能原諒她。還有她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劉阿姨顫抖著把一個盒子塞到我手里,然后轉身走了??此橎堑纳碛?,仿佛一夕之間老了數十年。 我輕輕地打開盒子,盒子里放著一支潔白的玉簪,頂端是兩朵一開一合的木蘭花,很是別致,那綺麗的風格和精致的雕工,像是清末的東西。 我把盒子緊緊合在胸口,眼淚潸然而下。 明月夜,落花時,重溫故夢,不堪離別。 合上雙眼,我仿佛看見美櫻穿著一身旗裝,梳著旗頭巧笑嫣然地向我走來,她的頭上插著扶蓮發鈿,發鈿上的寶石閃著耀眼的光,樣子極美。 “小靈,我們兩清了喲?!彼穆曇艉孟駳g快的小鳥。 我睡眼蒙眬地朝她伸出手,她卻向我揮了揮手,轉身消失在空氣中。 美櫻,再見。 小靈,來世再見。 如果有緣,我們還做朋友。 第二話 守魂鐲 人生猶如一闕悲歌,一個年輕美好的生命無聲無息地消逝了,她留在世上的痕跡會慢慢被時間撫平,可是留在人心里的痕跡呢? 我不知道那些痕跡何時會消失,就如同我心中那許許多多的疑問一樣,都找不到答案。 我時常會想起我做過的夢,那些和扶蓮發鈿有關的夢,我曾無數次懷疑過它的真實性,懷疑它只是我過于豐富的想象力創造出來的產物。雖然它們跟佟炎講的故事驚人地吻合。 我也曾無數次沿著故事的脈絡推敲,猜測著每個人的身份,但他們始終晦暗不明。也許我、美櫻、佟炎甚至趙有才都不是局外人,我們都有自己所代表的姓氏,是那個充滿陷害、悲傷和詛咒的故事里某個人的后人。以此解釋佟炎對我和美櫻的痛恨,也說得過去。 但是仍有許多疑問是我想不明白的,也許它們終將是我心里永遠的謎,又或許某一天某個人會揭曉謎底。誰知道呢? 距美櫻去世已經有兩個星期,這段時間內我一直蟄伏在家里,睡飽了吃,吃飽了睡,終于有一天我把自己攤在鏡子前,發現鏡子里的人蓬頭垢面,面目可憎,身形更是胖了兩圈不止。 我對著鏡子苦笑,其實這段時間的痛苦讓我想明白了一個簡單的道理——人生太過短暫,一定要在有限的時間里好好活著。也許不用活得太精彩,但一定要學會珍惜身邊的人和你擁有的東西。 我對著鏡子綰起長發,插上木蘭玉簪,露出臉部秀氣的輪廓,我穿上長裙,套上平底鞋,緩緩走出家門。微風撲面而來,小鎮上的樹都綠了,花兒或是迎風搖曳著它們含苞待放的含蓄,或是盡情釋放著一份轉瞬即逝的艷麗,那么美,那么生機勃勃。 我深吸一口氣,綻放出半個月以來第一個笑容。 五天以后我在沿江市找到一份工作,工作很普通,是在一家私營電器銷售公司當會計。公司效益一般,所以我的工作并不十分忙碌,只在月底的時候才會加兩三天班,其余時間基本上很閑散,因此我經常有時間和新同事扯扯閑,逛逛街。 新同事大多是年輕人,所以溝通很容易,這里工作壓力不大,彼此間沒有太激烈的競爭,所謂的辦公室政治,在這里并不適用。 和我同一批進入公司的新同事里,有一個叫丁絲潔的女孩,她被分在銷售科,是個很溫柔、很善解人意的女孩,非常討人喜歡。因為我租的房子離她家很近,所以我們經常一起上下班,一來二去,竟然成了朋友。 成為朋友之后,我們之間的了解日益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