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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浮圖塔在線閱讀 - 第3節

第3節

    “如果孫大伴不能陪著殿下呢?”小小的發冠下掉出一縷柔軟的發,他拿小指替他勾開,“殿下當如何?”

    “那我就不住養心殿了,我去找我母妃,住在她的寢宮里?!?/br>
    一陣風吹過,宮墻內桃樹的枝椏欹伸出來,樹葉在頭頂沙沙作響。肖鐸走了神,喃喃道:“這樣……倒也好?!?/br>
    謹身殿里搭廬帳,梵聲順風飄到這里,他牽著榮王進了景和門。

    皇后早候著了,只等榮王一到就要率眾哭靈。見他進來低聲問:“事兒辦得怎么樣了?”

    他給她一個微笑,“回娘娘的話,全照娘娘的吩咐辦妥了?!?/br>
    他向來有把握,只要答應的事,沒有一樣辦不成?;屎鬂M意地頷首,復垂眼打量榮王,眼神復雜,像在打量一只流浪的幼犬。到底這孩子還有用,她勉強對他笑,攜起他的手,緩緩帶他往前朝去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大行皇帝沒有留下遺詔,誰做皇帝,尚且還要一通好計較。他是內監,國政大事經手不假,但這種時候還得以大行皇帝的后事為重。發喪、舉哀、沐浴、飯含、入斂、發引,都要他一一施排。至于前面怎么鬧騰,他也懶得管了,總歸不是榮王就是福王。榮王幼小,根本不是福王的對手,別說做皇帝,能保住小命就不錯了。福王么,大行皇帝的兄弟,日夜想過皇帝癮,野心不小,能力卻很有限。瞧著福王當初對他有過一飯之恩,助他登上帝位也沒什么。反正不管他們哪個御極,他的地位都不會動搖。東廠的根須早就深深扎進大鄴的命脈,那些“坐皇帝”,須臾也離不開他這個“立皇帝”。

    立皇帝,真是個入木三分的大罪名!他也佩服那個取名的,言官果然嘴皮子厲害,意圖不大好,但是說得很形象。他褪下腕子上的佛珠盤弄,沿夾道往欽安殿方向去,邊走邊想,等宮里的事忙完了,就該整治那些彈劾他的人了。換了新皇帝,更要來個開門紅,也好讓朝上的祿蠹們瞧瞧,東廠依舊如日方中。

    進天一門的時候曹春盎過來迎他,細聲道:“干爹,那位步才人醒了?!?/br>
    他嗯了聲,“內閣的人查驗前醒的還是查驗后?”

    曹春盎笑道:“時候掐得正好,剛擬定了封號,典簿宣讀后沒多久就醒了?!?/br>
    “倒是個福大命大的?!彼D過頭問,“那這會兒內閣打算怎么處置?”

    曹春盎道:“正要請干爹示下呢!內閣的意思是定下的名額變不了,既然連徽號都上了,務請才人再死一回?!?/br>
    第6章 露微意

    肖鐸上中路,嗤了聲道:“這些酸儒就會做官樣文章,論起心狠手辣來,不比東廠遜色多少?!?/br>
    皇宮大內,每一處都有它的用途。比方欽安殿,專門供奉真武大帝,每逢道家的大祭日,宮中的道官道眾便按例設醮供案,帝后妃嬪也要來拈香行禮,作用和家廟差不多。既然是家廟性質,停靈就是常事。寬敞的大殿里按序排著五十八口棺材,一色黑漆柏木。只不過五十七具查驗過后都封了棺,唯有一具半開著,里頭坐著個糊里糊涂的人。

    內閣似乎拿這個大活人沒什么辦法,都掖手在一旁看著,見他進門拱手作揖,呼他肖大人。

    他還了禮,轉身看那位棺中人,別過臉問魏成,“怎么出了這樣的事?先前在中正殿都驗過的,眼下是個什么說法?是你們辦事不力,沒瞧明白?”

    魏成忙道:“回督主的話,收殮前都照您的示下仔細查驗過,確定無疑了才往欽安殿運的?;钊松系?,假死也是有的?;蛘哳嶒v顛騰,喉頭上松了,半道上能夠回過氣兒來。這種情況當時驗不出,不過并不少見?!?/br>
    肖鐸聽了蹙眉,“萬幸還沒往前頭發送,要是在那兒出了岔子,不知道叫多少人看我的笑話呢!”

    說著細細審視眼前這張臉,稱不上絕色,但似乎比頭回見又順眼了許多。有的人很奇特,第一眼不覺得出眾,但第二眼能讓你驚艷,這步音樓就是這樣的人。光致致的面孔,受了驚嚇過后愕著一雙眼,楚楚可憐的模樣很有些韻味,難怪讓福王惦記了那么久。

    “怎么辦呢……”他沉吟半晌,“要不就封棺吧,和外頭隔斷了,過不了多長時間也就去了?!?/br>
    她聞言,臉上的表情簡直崩潰,勉強掙扎出聲:“大人,上斷頭臺也是一刀了事,沒有補一刀的道理?!?/br>
    他沒接話,踅過身問內閣的人,“諸位大人以為如何?”

    東廠辦事滅絕人性,活人封棺令人發指,學究們聽得駭然,“這樣手段未免激進了些,換個法子倒不無不可?!?/br>
    死還是得死,不過死法有不同。肖鐸心里冷笑,同樣是死,手段差異,結果還不是一樣!這些文人就愛裝腔作勢,瞧著叫人作嘔。

    “才剛娘娘的話,大伙兒也聽見了,我倒覺得說得有理。既然死過一回,就不該叫人死第二回了。天不收,硬塞,不是讓閻王爺為難嗎?”他撫了撫下巴,“把人從名額里剔除也就是了?!?/br>
    這回文官們不干了,“殉葬者宜雙數,如今五十八變成五十七了,怎么處?”

    肖鐸道:“這個不打緊,我剛從承乾宮過來,貴妃娘娘和大行皇帝鶼鰈情深,先前乘人不備,懸梁自盡了。這會兒已經換了鳳冠霞帔小殮停床,等明兒大殮過后梓宮再入謹身殿,這么一來人數仍舊不變,非要再死一個,反倒變成單數了?!?/br>
    眾人面面相覷,皇帝晏駕,正是帝位懸空的時候。按理說貴妃應當全力扶持榮王,這當口說死就死了,里頭貓膩大家心知肚明,不過不宜道破罷了。這也是個震懾,東廠可不是隨意能駁斥的。這位提督面上和善,干的事萬萬沒有那么光彩。左不過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就算江山換人來坐,只要批紅還從他手里過,誰也不能奈他何。

    “既這么,那就把名字劃了吧!”翰林學士托著票擬道,沾了墨剛要下筆,被肖鐸抬手阻止了。

    “劃倒是不必劃,娘娘既然蹈過義,也算對大行皇帝盡了孝心的,不能平白在棺材里躺那一遭?!彼灶D了頓,側身看票擬上的徽號,“貞順端妃,我瞧不錯,就這么著吧!”

    他搖身一變,成了天底下最公正無私的人,內閣學士怔半天,遲疑道:“肖大人,古來沒有活人受追謚的,您瞧……”

    他有些不耐煩,蹙眉道:“閣老未免太不知變通了,娘娘的徽號誰還放在嘴上叫不成?同大行皇帝的宮眷一道稱太妃,進泰陵守陵也就是了?!?/br>
    音樓之前在房梁上吊過,腦子鈍鈍的轉不過彎來,說到叫她再死一回才清明了點兒。坐在棺材里聽他們你來我往,知道眼前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掌印肖鐸,大有些意外的感覺。

    她進宮時間不長,見到的太監很多都拱肩塌腰。因為底下挨過刀,當時怕疼沒有死命抻腿,到后來就留下后遺癥,佝僂一輩子,再也站不直了。這位權宦卻不同,他身姿挺拔,和那些大臣沒什么兩樣。硬要說區別,大概就是臉色蒼白些、長得標致些、態度也更強勢些。

    世人常說司禮監掌印沒人性,他領導下的東廠無惡不作,誰落到他們手里,剝皮、抽腸,管叫你后悔來這世上。音樓一直以為肖鐸是個面目猙獰的人,然而中正殿第一次見到他時,除了疏離,并沒有感到很恐懼??赡苷嬲膼喝朔炊L著偽善的面孔吧!但要說他壞,內閣打算處死她,他反過來替她開脫,還附贈個徽號給她,這哪里是傳聞中的惡鬼,簡直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不光她這么想,內閣的人也認為肖廠公今天有點怪,說不定這位才人是他家遠房親戚也未可知。這么一來就沒什么好計較的了,翰林院學士一迭聲應承:“是是,移宮守陵合乎規制,一切就依肖大人的意思辦吧!”

    都說妥了,卻不見棺材里的人有什么動靜,曹春盎忙上前,蝦著腰道:“老祖宗移移駕,奴婢伺候老祖宗下地?!?/br>
    音樓成了太妃,自動在太監們嘴里晉升為老祖宗了,真是個響亮的名頭!

    兩腳著地的時候,才敢確定自己還活著。就是腿里沒力道,走路有點打飄。再回頭看殿里林列的棺材,里面有很多朝夕相對的姐妹,她們沒有她這樣的好運氣,也許現在都已經過了忘川河了。她吞聲抽泣,哀悼那些早殤的人,也暗幸自己的劫后余生。眼下這樣已經是天大的運氣了,守陵就守陵吧,總比死好。嘗過了上不來氣的滋味,頓時覺得活著真幸福。

    她跟在肖鐸身后出了欽安殿,摸了摸脖子,懸梁的時候整個身體的份量集中在那方寸之地,現在嗓子里像塞了團棉花,又痛又堵。她想謝謝他,出不了聲,便拉他衣角揖了揖手。

    肖鐸看她一眼,輕描淡寫道:“臣是舉手之勞,不敢在太妃跟前居功。不過您倒是應當好好謝謝那位貴人,要不是受他所托提前把您放下來,只怕這會兒也要像那些朝天女一樣了?!?/br>
    原來不單是免于讓她死第二回,早在中正殿時就已經有準備了。音樓料著一定是李美人替她說了情,閆蓀瑯是司禮監二把手,李美人既然跟了他,他賣她面子再同肖鐸討人情,她死里逃生就能說得通了。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把她送進繩圈呢?難道就為拿個謚號么?

    肖鐸看她一副了然的神情,有些奇怪,“太妃知道那人是誰?”

    音樓點點頭,艱難地張嘴,“是閆少監么?”

    光動嘴沒聲音,肖鐸看得很吃力,但也能辨別出來,“閆蓀瑯?他倒是提過?!?/br>
    她翣了翣眼,聽他意思似乎不是這么回事,那是誰?她在大內沒什么朋友,和旁人交情也不深,誰會給她這樣的恩德?

    曹春盎在邊上接話茬兒,“老祖宗猜錯了,不是閆少監。他只是司禮監的秉筆,咱們督主是天下第一等重規矩的人,該誰生該誰死,從來不徇私情。這回救您,雖是受那位貴人所托,自己也冒了大風險,萬一內閣的人查出來,少不得擔個藐視法度的罪名?!彼俸俚匦?,“老祖宗知道了那位貴人是誰,卻也不能忘了咱們督主的好處??!”

    邀功嘛,太監最會干這樣的買賣,也確實該好好答謝人家??墒撬F在身無長物,要謝也沒法謝不是!她很難堪,“臨死”前把那僅剩的幾兩銀子都送人了,兩手空空怎么辦呢!她巴巴兒看肖鐸,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表示永遠不會忘了他的恩情。

    她十指纖纖,點在白棉布上,用點力就會折斷似的。他眼里有滿意之色,嘴上卻道:“不值什么,太妃切勿放在心上。大行皇帝要在謹身殿停二十七日靈,太妃先回去歇著,等后兒大殮再上前朝哭喪。大行皇帝梓宮入地宮,太妃隨行守陵祈福,這事兒就完了?!?/br>
    音樓知道守陵是怎么回事,泰陵里有宮殿,底下也有伺候的太監宮女。守陵的嬪妃一天三炷香供奉皇帝,余下時間念佛抄經書,一輩子都要交代在那里。其實相較宮中的歲月沒什么大差別,換個地方囚禁而已。不同的是宮里還有服侍皇帝的機會,萬一受寵,光耀門楣,叫家人受蔭及。陵寢里也是服侍皇帝,可活的和死的大不同。往后她就是那樣的命運,從小寡婦慢慢熬成白頭老寡婦。

    肖鐸仍舊領她進乾西五所,邊走邊道:“按說您如今受了晉封,不應當再回這里了,可逢著先帝大喪,事出倉促,這上頭就不那么揪細了。等日后回宮,臣自然替您張羅熨貼?!?/br>
    音樓鬧不清他的意思,既然打發她守陵,怎么又說要回宮來?歷來進了陵地的宮妃都出不來的,到底救她的人是個什么來頭,能指派掌印太監,還能隨意決定她的去留,想來必定是個大人物吧!

    她實在好奇,想問明白究竟是何許人,肖鐸那么聰明,根本用不著她開口,背著手往遠處綿延的殿頂眺望,緩聲道:“太妃且稍安勿躁,晚些時候貴人自然來見您?!狈愿啦艽喊?,“去尚宮局把太妃貼身伺候的人討回來,再往太醫院尋摸些利咽消腫的藥,歇上半天,殿下入夜來,娘娘就能出聲兒了?!?/br>
    第7章 思無窮

    乾西五所人去樓空,主子殉葬,宮人們都發回尚宮局另候指派。昨天還熱鬧的廊廡,今天就只剩檐下懸掛的幾只鳥籠,悠悠在風里搖蕩。音樓站在窗前,事情過去有一陣了,這會兒才慢慢平靜下來。

    不知怎么,出奇的冷。她撫撫手臂,開箱取了件蔥綠織錦夾襖披上,再看院子里光景,有種別樣滄桑的感覺。直殿監的人進來灑掃,把別屋的箱籠都搬了出去,當院翻找,略拿幾樣收起來交還朝天女戶,其余的一并收入囊中。太監們這個時候是最高興的,進宮應選的女孩兒出身都不低,隨行傍身的首飾衣物俱是上佳。臨行前把值錢的留給伺候的人,還有諸如檀扇、荷包、鏡奩、衣包,那些宮里無用的東西都隨意撂下了,有人進來打掃,正好全收走。太監們無孔不入,無權無勢的又都窮瘋了眼,也不在乎是不是死人的東西。悄悄托人帶到宮外,或淘換銀子,或給家里送去,也是清水衙門難得的一點進項。

    彤云接了曹春盎的消息從尚宮局過來,進門一把抱住音樓就放聲兒:“我的主子,我剛才還托人上宮外買元寶蠟燭呢,沒曾想您還活著!”她雙手合什對天參拜,“阿彌陀佛,真是菩薩保佑!這樣大的造化,這是哪世里修來的好福氣!快叫我瞧瞧……”上下一通好打量,看見她下頜的勒痕又哽咽不止,“我送您上了木床就給轟出去了,也不知道后頭怎么樣,料著是沒救了的,誰知道……您和我說說是怎么回事,上吊不死您有訣竅沒有?”

    音樓給氣得翻白眼,這丫頭傻了,前頭涕淚俱下像那么回事,后頭說著說著就不著調了。

    嗓子腫了不能說話,委實心力交瘁。她指了指炕,打算躺一會兒。

    彤云點頭不迭,上了腳踏跪在炕沿上鋪被子,嘴里絮叨著:“對對,您好好歇歇,這可比生場重病損耗大,差點兒就進鬼門關了。那些香燭也不白買,回頭咱們還個愿,謝謝菩薩救苦救難?!?/br>
    她這兒說著,外面曹春盎提溜著幾包藥進來,站在門前招呼:“這是我們督主叫送來的,給老祖宗養嗓子定心神兒用。記著,一天一副,三碗水煎成一碗,要不了幾天就緩過來了?!?/br>
    曹太監是肖鐸的干兒子,到哪兒都很有臉面,年紀雖小,卻沒人敢怠慢他。彤云忙上去接,點頭哈腰道:“廠公真是大善人,請您代咱們主子謝謝他老人家?!?/br>
    曹春盎一笑,“別客氣,督主已經吩咐下去了,老祖宗缺什么只管找內務府要,沒人敢存心刁難的?!?/br>
    彤云聽他管音樓叫老祖宗,發了一回愣。沒好問,把人送到臺階下,折返回來覷著炕上人道:“小春子管您叫老祖宗,可不是怪事么!”

    音樓兩眼盯著屋頂發呆,心道死出功勞了,一下子拔高好幾輩兒,真太有面子了!

    她不能出聲兒,彤云自己只管自說自話,把她留下的東西都還了回來,一面裝進鏡匣一面道:“您這一還陽,先前的賞全打水漂了,可我不懊喪,您能回來比什么都強。您不知道,咱們這些在乾西五所里當差的人,主子歸天后有一大半要進浣衣局干粗活兒。那個鬼地方,既沒俸祿又沒出頭之日,相較起來還不及上泰陵敲木魚呢……話說回來,您什么時候和肖太監攀上交情的?這么大個靠山,您先前不言語,叫我白cao了那些心?!?/br>
    音樓搖了搖頭,表示原先并不認識。再說幕后還有人,她自己也納罕,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這就奇了,沒交情偏救您?”彤云收拾柜子,抬眼看見同屋鄭選侍的遺物,心頭倒一黯,“人死了,東西都沒了顏色似的。主子稍待,我出去叫人把地罩那頭的箱籠搬出去,免得您看著傷心?!?/br>
    音樓歪在鯉魚錦鍛大迎枕上,心里空落落的,腦子停下來,像糊了一腦袋漿糊,什么打算都沒有。把炕褥往上拽拽蓋住了臉,側過身去才哭起來。到底哭什么也不知道,只覺得灰心喪氣,眼淚染濕了臉下的枕巾。

    鄭選侍的東西都被清理出去了,院子里隱約傳來李美人的聲音。音樓掫起褥子,就著窄窄的縫隙往外張望,隔著茜紗窗看見那個瘦長的身影,她趕緊抿抿頭坐了起來。

    李美人進門便道:“客套什么,快躺著?!钡巧夏_踏坐在邊上看她,溫聲道,“我得了閆太監的口信就來瞧你了……這會子覺得怎么樣?”

    音樓想嗚咽,可是喉頭堵住了,難受得直噎氣。閆蓀瑯把李美人弄出了乾西五所,巳初大伙兒領旨殉葬是怎樣一副凄慘光景,她全然沒瞧見。她想向她描述,可惜無能為力,只能一味的哭。

    “好了好了?!彼碇磷咏o她抹淚,“事兒已經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些不痛快的別去想了,咱們都還活著就好?!?/br>
    音樓知道她求過閆蓀瑯,不管自己最后是不是因為她獲救,最艱難的時候她能想著她,她領她這份情??诓荒苎跃妥屚颇霉P墨來,一筆一劃寫道:“承你的情,多謝你替我周全?!?/br>
    李美人勉強笑道:“你這么說,我反倒不好意思了。我那天和閆太監提起,他只管沖我冷笑,呲達我泥菩薩過江,還有閑工夫cao心別人。后來再三再四的哀求,他才松了口,說送朝天女上路的是肖廠公,他另有差事要辦。自己不掌刑,做不得手腳,只答應在督主跟前提一提,管不管用得看你自己的造化。當時聽他口氣成算不大,肖鐸這個人不知你有沒有耳聞,面酸心冷,脾氣拿捏不住,他哪有那份善心救個不相干的人!可今兒不知怎么愿意伸援手,還繞了這么大個圈子讓你得了端妃的徽號,閆太監有恁大面子?怕不是別有緣故吧!”

    彤云怔怔在旁聽著,訝然低呼:“我們主子晉了妃位么?沒有殉葬也能得徽號?”

    “所以才奇怪?!崩蠲廊缩久嫉?,“哪有這樣的先例,活著受謚號,說來真晦氣得緊?!?/br>
    “晦不晦氣都在其次,能拾著一條命,管那些做什么!至于肖廠公,要不是讓閆少監三分臉,那……”彤云琢磨半晌,轉過眼愕然瞪著她主子,“該不是瞧上了您,要找您做對食吧?”

    在場的兩個人都被她嚇了一跳,太監挑對食是尋常事,可肖鐸那樣的人,不像是為了女人甘愿冒險的。李美人不知其中原委,也想不出別的理由,當真順著彤云的思路往下捋了,“真要是那樣,能跟著他,就算不能有夫妻之實,到底他權勢滔天,后半輩子也不用發愁了。咱們這樣的人,有什么將來可言?如果他能待你好,你將就些,得過且過吧!”

    音樓哭笑不得,連連擺手。

    大伙兒都知道她那副傻傻的骨氣,她一否決就認為她不愿意。彤云囁嚅道:“不瞧下半截,光是上半截擱在面前,那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不是!我聽人閑聊時說起過,肖廠公怎么從承乾宮進了坤寧宮,又是怎么當上掌印提督東廠的。這人有股子狠勁兒,辦事也絕,否則六年功夫能從小火者進司禮監么?別看東廠壞事做盡,這種人受過苦,或者知道疼人也不一定?!?/br>
    “別瞎猜了,”音樓在紙上寫,“宦官找低等嬪妃是有的,他要是瞧上我,焉會讓我接太妃的封號?”

    這么說來也是,李美人和彤云萎頓下來,細想又道:“不是要讓你守陵么,守陵就得出宮,出宮了就好辦了。肖鐸在外頭有宅子,瞞天過海把你從泰陵弄出去,反倒更容易了?!?/br>
    越描摹越有鼻子有眼,音樓又說不出話,著急得什么似的。蘸了墨寫道:“才剛他親口說的,是忠人之事,回頭那位貴人會來見我?!?/br>
    李美人啊了聲,“是什么貴人?這會子正是風云萬變的時候,還有心思救人么?”

    彤云趨身問:“主子莫不是有舊相識?”

    音樓搖頭,她進宮兩眼一抹黑,單只認識乾西五所里同住的人。橫豎現在猜不出來,等見面自然就知道了。接下來就該愁別的了,受了人家這么大的恩惠,還不知道要她怎么償還呢!

    李美人又談起現況,大家都感到惘惘的,稍坐了一會兒也就去了。她如今隨閆蓀瑯住在皇城以東,司禮監里排得上號的在宮外都有私宅,加之他們手眼通天,每天帶個把人出入不成問題。雖說皇帝新喪,門禁上嚴了些,可只要有腰上那塊牙牌,就是暢通無阻的保證。

    音樓好奇她現在的生活,不知道閆太監對她好不好。追問她,李美人支支吾吾搪塞,隔了好久才說“宮里事忙,暫時還沒圓房”。當時她覺得很稀奇,太監也能圓房?她以為兩個人只要面對面坐著吃飯就成了,“對食”嘛!

    音樓年紀不大,今年才滿十六,以前對男女的事一知半解。后來進宮受了專門的教導,為的是應對皇帝突如其來的招幸,所以那個方面多少也有點根底。太監去勢割的那處不就是圓房用的地方嗎,都沒了,算不得男人,那么李美人所謂的圓房,大概就是一張床上睡覺吧!

    以前她是問不出結果誓不罷休的人,眼下力不從心只能作罷。渾身都疼,嗓子里打了壩,底下人送來的藥都難以下咽。好容易喝下去半碗,倒頭就睡。夢里依稀回到初初進宮應選的時候,乍暖還寒的節氣,大伙兒都穿著夾襖。尚宮局要“探乳,嗅腋,捫肌理,察貞潔”,每個人的衣裳都必須脫下來。大家聚在一間屋子里寬衣解帶,凍得牙關直打顫卻又很快樂。彼時一心想有一番作為,誰知道過五關斬六將,最后就是為了陪皇帝去死。

    半夢半醒間腦子倒還算活絡,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想起好多雞零狗碎的往事來。不知過了多久,南面的鐃鈸鐘鼓聲大作,聲勢如虹恍在耳畔,把她驚出一身冷汗。睜眼看,天都已經黑了。治喪期間一律都掛白紗宮燈,檐下燈火杳杳,再想起五所之內的人都死光了就剩她一個,突然有種汗毛林立的感覺。

    那些藥有點用,她試了試,雖然沙啞刺耳,總算能出聲兒了。她叫了彤云兩聲,聽見廊下急急的腳步聲,彤云閃身進來看她,“主子醒了?這一覺睡得長,我見您好眠就沒叫您。眼下飯點兒過了,我讓人在灶上煨著湯,這就給您端去?!?/br>
    音樓掙扎著坐起來,“什么時辰了?”

    彤云說:“快到子時了,前頭有一輪哭祭,把您吵醒了吧?”

    她唔了聲,“宮里一天死了那么多人,我有點兒害怕。你哪兒都別去,就在屋里陪著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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