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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浮圖塔在線閱讀 - 第1節

第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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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圖塔》

    作者:尤四姐

    第1章 驚塞雁

    隆化十一年春天,下了很長時間的雨。都城被浸泡在水氣里,約摸有四十來天沒有見到太陽了。

    江山風雨飄搖,一切都岌岌可危。高臥龍床的元貞皇帝病勢每況愈下,中晌聽說已經停了飲食,也許再過不久就要改年號了。

    誰做皇帝,對于乾西五所的宮眷來說并不重要。女人眼皮子淺,不似朝中大臣心懷天下,她們只知道自己進宮不過月余,卑微的封號才剛定不久,接下來迎接她們的不是帝幸,不是榮寵,也許是庵堂里的青燈古佛、皇陵里的落日垂楊、地宮里冰冷潮濕的墓墻……

    誰知道呢!

    “早料到有今日,當初就不該進宮來?!币粋€選侍站在檐下嗚咽,“皇上正值壯年,誰知……竟是個沒壽元的?!?/br>
    “這種事何嘗輪到咱們自己做主?”另一個捂住她的嘴左右觀望,壓著嗓子道,“你小聲些兒,叫人聽見了,咱們只怕捱不到最后,倒要先行一步了?!?/br>
    “如今還怕什么,只求老天開眼,保吾皇萬壽無疆,讓咱們多活兩年,便是上輩子積德行善的福報了?!?/br>
    人常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宮的女人何嘗不是這樣。既進了宮,萬事系在皇帝一身。君王體健,她們不說何等優渥自在,至少性命尚且無虞;君王身死,膝下有子女的可以退歸太妃位,至于那些無所出的、位分低微的,娘家再沒個倚仗,似乎不會有什么好出路了。

    這龐大的、千瘡百孔的帝國,落到誰手里,都是個無法轉圜的死局。大鄴開國至今已有二百六十四年了,這二百多年里經歷過輝煌,也出過英主。彼時開疆拓土,遷都京師,令八方來朝,四海稱臣,盛世繁華,歷朝歷代無一能及。然而國運也有輪回,當初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漸漸老邁,拖著臃腫的身軀,反應遲鈍,接下來如何,沒人說得清。

    音樓把直欞窗闔上,轉身到桌前沏茶。青花瓷杯里注進茶湯,高碎的殘沫兒在沸水里上下翻滾。

    “喝茶?!彼巴屏送?,“雀舌的沫子也比針螺要好,我老家產茶,進了宮,反倒連個茶葉的邊兒都摸不著了。以前片子里頭還要挑嫩尖,現在只有喝零料的份兒了,可憐?!?/br>
    她總是這樣,天大的事與她都不相干似的,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笑,就連在她肩頭刺花,她也是笑著的。李美人沒她那么好的興致,隔開杯盞蹙眉嘆息:“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品茶!”

    什么時候?大約是死到臨頭了。她也忐忑,但是又能怎么樣!她坐下來,拿蓋兒刮了刮浮沫,慢慢道:“咱們這些人是籠中鳥,進了宮,生死早就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了。不過活了一天,算兩個半天。等旨意頒了,往后怎么著,看各自的造化吧!”

    李美人沉默下來,愣眼看了她半天才道:“怪我多事,現在想想,當初你要是被攆出去,也就不必cao今天這份心了?!?/br>
    音樓聽了笑道:“攆出去了日子是好過的么?說不定還不及現在。弟兄不待見,將來嫁人,也別指望能配好人家。沒出息的傻丫頭,保個姨娘的媒就不錯了,還能躥到天上去?其實現在也不必太過憂慮,太醫院那些醫正都有手段,興許研制出什么方子來,一下兒就把萬歲爺的病治好了?!?/br>
    這么開解一番,倒也略感寬懷。雖然皇帝的病拖了兩年不見起色,畢竟還沒咽氣。像以往死過去好幾回,不也救回來了嗎,這次一定還有這樣的造化。鬼門關轉一圈,權當下江南了。

    至于音樓和李美人的交情,原有一說。她們同批進宮,譬如鄉里赴考的生員,要是論起來,也能稱作同年。一道進宮門,一間屋子里驗了發膚手足,到了驗身那一關,自己鬧了個笑話,是李美人幫她解的圍。

    參選的良家子,首先頭一條就要保證清白。宮里太監缺德,以前曾有過坑害姑娘的事,后來尚宮局為保萬無一失,不知怎么想出個妙方兒來——簸箕里鋪好面粉放在炕頭,令參選者蹲踞在上,給你嗅胡椒面兒,嗆了總要打噴嚏吧?這一發力就看出來了。據說處子身下紋絲不動,要是破了身的……大概就當風揚其灰了。這是進宮后才知道的秘聞,以前從沒有聽說過。她那時候傻,尚宮命她上炕對準面粉,她是對準了,只不過是用臉。結果噴嚏直射進簸箕,把尚宮噴了個滿身滿頭。瞧她這股子笨勁兒,腦子不靈便不能進宮聽差,就算勉強留下,也是個不起眼的淑人。幸虧李美人仗義,替她說盡了好話,她才沒被遣返原籍。不想陰差陽錯,居然掙了個才人。

    當然了,才人還是個喝高碎的才人,依舊上不了臺面。不過不用進浣衣局做工,且有時間春花秋月,已經是人生一大樂事了。她沒想過承雨露之恩,皇帝纏綿病榻,后宮早就形同虛設。只是這樣的境況,仍舊三年一大選,里頭打的什么算盤,細想令人膽寒。

    一陣風吹來,檻窗不知怎么開了,綿密的雨颯颯落在書頁上,把案頭淋得盡濕。李美人起身撥木栓,突然回過頭問她,“你說我們會不會充為朝天女?”

    音樓打了個寒戰,這種事心知肚明,何必說出來!

    朝天女的來由,簡而言之就是拿活人殉葬。大鄴建國那么多年,這條陋習從來沒有廢除過。她們這些人,在當權者眼里還不如螻蟻?;实凼沁@泱泱華夏的主宰,是所有人的天?;钪臅r候享盡榮華富貴,死了也要帶一幫人下去伺候?;实垡坏┩4?,內官監的太監就準備擬名單了。這是公報私仇的好機會,大臣們紛紛開始行動,朝堂之上不能肅清政敵,就設法算計對方的女兒,弄死一個是一個。不過死也不是白死,喪家從此有了特定的稱謂,叫“朝天女戶”。這種榮耀世襲罔替,下一任皇帝會對其家人給予優恤,以表彰她們的“委身蹈義”。

    究竟死與不死,沒人說得準,得看運氣。音樓放下茶盞道:“如果命大,出家或是守陵,還能有一線生機?!?/br>
    李美人緩緩搖頭,“只怕輪不著咱們,太祖皇帝駕崩,殉葬者一百二十人之眾。成宗皇帝少些,也有四十余人。后來的皇帝多則七八十,少則五六十,到如今成了慣例。你算算,乾西五所里有多少人?加上那些御幸卻未有子女的,加起來恰好夠數了?!?/br>
    夠數了,一個也別想逃。朝天女的人數無定員,一般是往多了添,沒有削減的道理。她抬眼看檐外飛雨,鼻子有些發酸,“我們倒罷了,承過幸的妃嬪也逃不脫,真是可悲?!?/br>
    “你還有心思同情別人么?咱們守著清白身子殉葬,細想起來誰更可悲?”李美人撫撫褙子上的摘枝團花,緩步踱到門前,“音樓,眼下能救咱們的,只有司禮監的那幫閹豎了?!?/br>
    說起司禮監,足以叫人聞風喪膽。當初成宗皇帝重用宦官挾制朝中大臣,無非是出于相互制衡的考慮。誰知后世帝王效仿之余發揚光大,到現在成立了緝事衙門,提督太監甚至代皇帝批紅,一手把持朝政。像這種嬪妃殉葬的事,自然也在司禮監的管轄范圍之內。

    音樓怔怔望著她,“你有什么打算?”

    李美人似有些難堪,踅過身道:“我記得曾和你提起過秉筆太監閆蓀瑯,你還記不記得?眼下皇上病勢洶洶,有門道的早就活動開了。咱們在后宮無依無傍,還有什么逃命的方兒?等到詔書下來,一切就都晚了?!?/br>
    音樓駭然:“你要去和那個太監談條件嗎?這會兒去,正中了他下懷?!?/br>
    李美人凄惻一笑,“我在宮里孑然一身,還有什么?無非要我做他的對食,我也認了。比起死來,孰輕孰重,壓根兒用不著掂量?!?/br>
    她目光死寂,想是已經打定了主意。音樓起初還渾渾噩噩,到現在才切實感受到末日的恐慌。真的走投無路時,沒有什么舍不下。所謂的對食,就是太監宮女搭伙過日子。雖然沒有實質內容,但對外形同夫妻,跟了就是一輩子的事。內廷女子能選擇的路不多,一些有權有勢的太監膨脹到了一定程度,最底層的宮女已經滿足不了他們畸形的自尊,于是就把觸手伸向了有封號的低等宮妃?;实勰?,則因為太過依賴那些宦官,加之女人眾多顧不過來,即便是有耳聞,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予追究。

    配給太監,但凡有些傲骨的誰愿意?真要相安無事倒罷了,豈不知越是高官厚爵的,反倒比外頭尋常男人更厲害。早年曾經發生過執事太監虐殺對食的事,皇帝聽說后不過賞了二十板子,輕描淡寫就把案子結了。李美人要是自投羅網,豈不是才出狼窩又入虎xue?

    她想勸她三思,可是又憑什么?生死存亡的當口,各人有各人的選擇。李美人邁出去,穿堂里回旋的風卷起她的衣角,愈行愈遠,隔著蒙蒙雨霧瞧不真了。音樓攀著欞花槅扇門呆呆目送,心里覺得惆悵,都去找出路了,只有自己,人面不廣,除了等死沒別的辦法。

    “主子,咱們怎么辦?”她在地心轉圈的時候,婢女彤云亦步亦趨跟著,“您說李美人要是說服了閆太監,會不會拉咱們一把?”

    音樓抬眼看房頂,“這時候,誰顧得了誰?”

    彤云帶著哭腔跺腳,“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您快想轍呀!”

    她也不想坐以待斃,可是有勁沒處使,怎么辦呢?

    “你是讓我找太監自薦枕席?我好像干不出來?!彼樣樥{開視線,“再說就算我愿意,也沒人要我??!司禮監今兒肯定吃香,我就不去湊熱鬧了,要不上御馬監試試?御馬監現在也是香餑餑……你說淪落到叫太監挑揀,心都涼了?!?/br>
    彤云感到一陣無力,“活著要緊還是臉面要緊?其實別處瞎忙都沒用,眼吧前只有司禮監的掌印、秉筆握著生殺大權。如果能攀上掌印太監,那咱們的腦袋就能保住了?!?/br>
    掌印太監提督東緝事廠,是太監里的頭把交椅,權傾天下。音樓才進宮的時候,曾遠遠見過東廠的人。頭戴烏紗描金帽,身著葵花團領衫,領頭的系鸞帶,穿曳撒,左右繡金蟒,從漢白玉的月臺上走過,那份氣勢如山的排場,叫她至今都不能忘。

    可是太監陰狠狡詐,哪里那么容易攀交情!她靠著朱漆百寶柜嗟嘆,掌印太監肖鐸媚于侍主,憑借著帝后寵信設昭獄、陷害忠良。同他打交道,只怕死得更快??!

    第2章 春欲暮

    天色漸暗,雨勢似乎小了些。晝夜交替的時辰,外面的暮色是稀薄的藍,恍恍惚惚,有些分不清是黎明還是傍晚。

    負責掌燈的太監挑著燈籠到檐下,拿長桿兒往上頂,一盞一盞掛到鐵鉤上。乾清宮從昏沉里突圍出來,仿佛凄迷世界里唯一的明亮,堂而皇之佇立在那里。但也只一霎,后面的交泰殿和坤寧宮相繼亮起來,連成一道線,又是煌煌的一大片,這就是紫禁城的中樞。

    趙皇后臉上淚痕未干,哭得時候長了,眼泡都有些浮腫。她穿過龍鳳落地罩到外間,招了醫正們問皇帝病勢,“依著脈象,圣躬何時能大安?”

    宮中忌諱多,即便是不好了也不能明著問什么時候死,太醫更不能不帶拐彎地答,只弓腰回話:“萬歲爺脈象軟而細,醫理上說精血虧虛不充則脈細軟,陰虛不能斂陽則脈浮軟。臣等先前瞧了,主子手足心熱、口咽干燥、舌紅無苔,病勢和昨兒相比,又略進了一層?!?/br>
    皇后微吁口氣,“前幾天還好好的,不知怎么一里一里虧成了這副模樣?!彼仡^看,床前垂掛的黃綾緞子沒有合攏,縫隙里透出一張青灰的臉,口眼半開,業已死了一大半似的。她很快調過視線來,不動聲色領著一干候旨的王公大臣進了配殿里。宮婢攙她在地屏寶座上落座,她定了定神對跟前太醫道:“我問病因,你們太醫院總是支支吾吾地搪塞,到現在也沒個明白話兒。眼下諸臣工都在,既是族里宗親,又都是皇上素日的心腹近臣,這樣緊要關頭,不必避忌那許多了,你們有話但說無妨。把人蒙在鼓里總不是方兒,萬一有個好歹,只怕太醫院擔當不起?!?/br>
    帶班的陳太醫打個寒噤,愈發躬下身子,“圣躬抱恙,太醫院所作診斷,所開方子,俱要密封存檔。沒有萬歲爺的示下,咱們就是吞了牛膽,也不敢往外透露半個字??扇缃襁@情勢,刨開了腔子說,下臣們也正誠惶誠恐。既然娘娘下了懿旨,那臣就斗膽同諸位大人交個底兒。臣請萬歲脈象,飄如浮絮,按之空空,乃是個虛勞失精、內傷泄瀉之癥。這種病癥……得遠女色,靜心調息方可。上月主子曾召臣問脈,那時候主子就有骨蒸潮熱的癥候。這病怎么由來呢……”他咽了口唾沫,“肝腎陰液不足,多由久病傷腎,或稟賦不足、房事過度所致。臣開方子,叫斷了溫燥劫陰之品,以滋腎養肺為主。那個……幸御后宮的事兒,臣當時也向主子奏明過,現今主子病勢愈發兇險,想來并沒有將臣的奏請放在心上?!?/br>
    在場眾人一聽都有些尷尬,太醫的話很明白,皇帝臥床的病因就是不遵醫囑,縱欲過度。先前咳痰帶血還有可恕,剛才可不是微微的一點細絲兒了,仰脖子一大口,嘴里鼻子里一股腦兒涌出來,看著真瘆人。

    皇后怔了會兒,恨聲道:“這么大的事兒,怎么沒有一個人來回我?你們瞞得好,看看瞞出禍事來了!”說著又掖淚,“我也勸過的,但凡能聽進去一字半句,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當著面兒勸誡得多了,翻來覆去總那幾句話,到后頭惹他不耐煩。我是一國之母,原不該說那些,可幾位皇叔和臣工瞧瞧,承乾宮那位沒日沒夜地糾纏,眼下掏空了身子,誰能造出個救命的靈丹妙藥來?”

    后宮的事本來是皇帝的家務事,對誰青眼有加就寵幸誰,外人沒有置喙的余地。要是小打小鬧倒無妨,可現在出了動搖根基的大亂子,抬到明面上來,就不得不好好理論理論了。承乾宮自大鄴開國起就定為貴妃住所,現在這位貴妃姓邵,和皇帝頗有淵源。邵貴妃原先是東宮一位太子賓客的未婚妻,機緣巧合下遇見了當時還是太子的元貞皇帝,兩人相談甚歡,一來二去就有了感情。但是儲君奪臣妻,傳出去豈是好聽的?這事兒傳到了代宗皇帝耳朵里,一通訓斥之后就撂下了。后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原以為過去就過去了,誰知皇帝即位后頭道旨意就是勒令邵貴妃夫婦和離,并且正大光明把邵妃接進了宮里。失而復得自然恩愛異常,一心一意過起夫唱婦隨的日子來,把后宮眾人扔進了犄角旮旯。

    人一輩子能遇見個真愛,方不枉此生,這道理人人都知道。然而平頭百姓辦起來容易的事,對于皇帝卻難如登天。假使手段夠老辣,各方權衡壓制不起波瀾,眾人敢怒不敢言,過上幾十年,年紀大了,煞了性兒,不平也就過去了。偏偏皇帝身底兒弱,邵貴妃寵過了頭難免驕縱跋扈,到裉節兒上,就怪不得有冤報冤了。

    這矛盾,叫大臣們怎么說呢?言官會罵人,武官會打架,可皇后對貴妃的牢sao他們管不了。話頭子既放出來了,往后該怎么辦,大伙兒心里有底。只不過皇帝暫時還沒咽氣,嘴上也不方便應承什么。

    眾人皆緘默,氣氛有點僵,這時候一個緋衣玉帶的人出來解了圍,和煦道:“萬歲爺圣躬違和,這幾日人心動蕩,我瞧著有失體統。咱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主子分憂是份內的事兒。主子一時抱恙,不礙的。該當咱們的差事不丟手,照舊替主子把好門戶,方不負主子的委任。依在下的愚見,各人還是妥當鎮守各部,該呈敬的票擬不要拖,咱們司禮監能批紅的就代主子批了,決定不了的大事等主子龍體康健了再行定奪。這段時間閣老們辛苦些,不求主子犒賞,圖自己一個心安?!庇謱屎蠊笆肿饕?,“請皇后娘娘放寬心,萬歲爺福厚,這回不過是個小坎兒,邁過去自然就順遂了?!?/br>
    他一說,眾人忙附和:“肖大人言之有理,臣等必定鞠躬盡瘁,以報萬歲知遇之恩?!贝掖冶磉^決心,也不在宮里死等了,卻行退出了配殿。

    燈光略亮了亮,是他站在燭臺邊撥弄燈芯。遲重的金色映著他的臉,白璧無瑕。他有極漂亮的五官,很多時候唇角抿出涼薄的弧度,微微上挑的眼梢卻有他獨特的況味,當他專注望著你,便衍生出一種奇異的悲天憫人的錯覺來。

    然而錯覺始終是錯覺,和他打過交道的都知道。他下得一手好棋,不管手段多見不得光,說出來的話卻永遠冠冕堂皇。權利是個好東西,為他潤色,讓他頂天立地。從“年少喜功”到如今的大權在握,有一把利刃在身邊,總能讓人感到安心。

    “肖鐸……”皇后叫他一聲,只覺氣涌如山。

    他閣下銅剔子來攙她,手勢熟稔地把她的胳膊駕在小臂上,“娘娘看護了皇上一整天,該歇歇了。自己身子骨也要緊,臣送娘娘回宮?!?/br>
    皇后跟他下了丹陛,前面是兩個挑燈的宮婢,細雨紛紛里他替她打著傘,四周暮色合圍,反倒讓人沉淀下來。她長嘆一聲,慵懶靠在他肩頭。

    “娘娘累了?!彼麚蝹愕氖肿屑毎阉ψ?,“回頭臣替您松松筋骨,娘娘該睡個好覺了?!?/br>
    回到坤寧宮,正殿里侍立的人都退了出去。這是三年多來養成的習慣,只要有肖鐸在,皇后娘娘身邊就用不著旁人伺候。

    皇后坐在妝臺前拆發髻,身后的人上來接她手里的朝陽五鳳掛珠釵,取了象牙梳篦來給她篦頭,一下一下從頭到尾,仿佛永遠不會厭煩?;实厶澢匪牡臏卮?,從他這里得到慰藉,雖還是不足,但也聊勝于無。

    他從黃銅鏡里觀察她的臉,在她肩頭攏了攏,“娘娘心里的焦慮,臣都知道。退一萬步說,就算皇上有什么不測,您還是六宮之主。且放寬心,有臣在,就算粉身碎骨,也會保得娘娘安然無虞?!?/br>
    他的手按在她肩頭,虛虛的不敢壓實?;屎蟀咽指苍谒毎椎氖种干?,用力握了握,“你瞧皇上還能撐多久?”

    他瞇眼看龍鳳燈臺,長長的睫毛交織起來,什么想法也看不出,虛虛實實總顯得迷離。隔了一會兒才道:“左不過就是這兩天的事,娘娘要早作打算?;噬现挥幸蛔?,眼下還養在貴妃宮里。究竟是把榮王殿下推上寶座,還是在諸皇叔之中挑揀人選,全看皇后娘娘的意思?!?/br>
    皇后從杌子上扭過身來看他,“要想日后過得舒心,自然是拿榮王做幌子最好。子承父業天經地義,大不了欽點幾位托孤大臣,權利好歹還在自己手里。只不過邵妃那賤人怎么料理?她要是活著,怎么也要尊她一個太后的銜兒,到時候要辦她可就難了?!?/br>
    肖鐸一笑,“娘娘忘了臣是什么出身了,這樣的事還要您cao心,臣豈不該領杖責?”

    “你什么出身?還不是個巴結頭兒么!”皇后吃吃笑起來,婉轉偎向他懷里,想來想去又有些為難,“邵貴妃有子,殉葬萬萬輪不著她,你打算怎么料理?”

    他撫她的發,發梢捻在指尖慢慢揉/搓,“娘娘別問,臣自有道理。她和皇上既然山盟海誓,圣躬晏駕,豈有銜上恩而偷生的道理?叫她隨王伴駕,了不得讓她標名沾祭,受些香火也就是了?!?/br>
    斗了這些年,皇帝活著不能把她怎么樣,死了就由不得他們了?;屎笮睦锏年庼惨祸畠憾忌⒘?,還好有他,雖說是各取所需,到底是個得力的幫手。

    “那么本宮就靜待督主的好消息了?!彼Φ猛鹑魦苫?,染了蔻丹的手指從他面皮上滑下來,游進了白紗交領里。指尖一分分地移動,再要往下,卻被他壓住了。她笑了笑,這是他的規矩,再怎么情熱,身上衣裳是一件不除的。她也不以為然,在那如玉的頸間盤桓,“瞧準了時候,只要乾清宮一有消息,就把榮王帶出承乾宮,送到我這兒來?!?/br>
    肖鐸勾了勾唇角,“娘娘放心,臣省得?!?/br>
    大事商議完便只剩私情了,她在他耳邊吐氣如蘭,“你說要替我松筋骨,到底怎么個松法兒?”

    先前進退有度的皇后早就不見了蹤跡,燈影里唯剩這含春的眉眼、這柔若無骨的身子、這久曠干涸的心。

    第3章 錦衾寒

    他沒言聲,探手抱起了這天下頭等尊貴的女人,轉過沉香木屏風,輕輕放在了妝蟒繡堆的雕花牙床上。

    人有七情六欲,不能凌駕之上,只能任它奴役?;屎笤谀撤N程度上來說是個可憐人,幾個月不得見皇帝一面,年輕輕的獨守空房,自有一把辛酸淚。既然門走不通,那就翻窗。另想了轍和太監逗弄調笑,沉浸其中也甚得趣兒。

    “這兩天真沒頭腦,繁雜的事也多,弄得我渾身發疼?!被屎竺撓埋刈?,換上了月白交領中衣。今年入春早,節氣上應該是和暖的時候了,不知怎么又來了個倒春寒。入夜宮殿凄清,總覺得寒浸浸的。她登床靠在內側的螺鈿柜上,半掩著沉香色遍地金的被褥,渺目沖他一笑,“今兒冷得厲害,上來給我焐一焐罷!”

    肖鐸提了曳撒坐在床沿,并不真上床,手卻探進了被褥,把她的雙腳合進掌心里。

    趙皇后是漢家女,從小裹了足,三寸的金蓮,真正一點點。古來女人纏足就為供男人把玩,他隔著棉紗襪子曖昧地來回撫,尖尖的頭兒,后半截圓嘟嘟,捏在手里像個清水粽子。

    他總這么若即若離,皇后不大稱意,勾起他頜下組纓牽引過來,嗔道:“你不是本宮的好奴才嗎?主子的話你敢不聽?”

    說話的當口,他的手挪到了她小腿肚,一路蜿蜒向上,撩得她氣喘吁吁。他還是半真半假的一副笑臉,“臣是個殘疾,否則也沒法兒進宮來。這模樣上娘娘的繡床,是對主子天大的不恭。臣就這么坐著伺候,也是一樣?!?/br>
    皇后拿足尖挑逗他,“你在我宮里出入自由,我怎么待你,你也知道……這么多回了,沒見你脫過衣裳,今兒脫了我瞧瞧,興許還有救呢!”

    他臉上一僵,“娘娘最是慈悲的,忍心揭臣的疤么?這傷心地兒在您跟前顯露,臣羞愧倒是其次,攪了娘娘的好興致,再挨一刀也不為過?!?/br>
    人人都有底線,強扭的瓜不甜,惹急了翻臉就沒意思了?;屎笠仓肋@個道理,肖鐸的恭順只是表面,他是今時不同往日,再不是可以隨意擺布的了。

    “可惜了這么個精干人兒,要是個全須全眼兒的,不定迷煞多少女人呢!”她閉上眼悵然輕嘆,“咱們都是可憐人,就這么作伴吧!”突然睜開眼撲過來,鉤著他的頸子往下墜,面上桃色如春,囈語似的呢喃,“我知道你不愿脫衣裳,不脫便不脫罷!一頭躺會子,說幾句撓心話,我也足了?!?/br>
    寢宮里更漏嘀嗒,合著屋外連綿的風雨聲,陰郁沉悶,交織出一個無望的世界?;钪倸w超脫不出去,比如j□j產生的更大的空虛,一面憎惡,一面又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戌正時分肖鐸才踏出坤寧宮,檐下的風燈在頭頂照著,他還是干凈利落的樣子,甚至連頭發都沒有一絲亂。他是太監里的大拿,穩坐司禮監頭把交椅,主子面前是奴才,奴才們面前卻頂大半個主子。甫出門檻就有一隊人侯著,見他現身打傘上前伺候,恭恭敬敬把他迎進了東廡房里。

    他在高椅上坐定,老規矩,面前的黃銅包金臉盆里盛熱湯,邊上侍立兩個小太監,一個捧巾櫛,一個托胰子。

    他枯著眉頭把手泡在盆里,狠狠地搓,胰子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手指搓得發紅才作罷。他身邊的人知道他的習慣,默默在一旁侍立,等他擦了手,靜下心來,瞧準了時候再慢慢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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