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野有蔓草
此為防盜章, 請v章購買比例達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早已適應這個時代的吃食, 雖然蒸餅又干又硬, 菹菜腌的太久了, 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營, 騎兵帶馬去飲水歸來,負責輜重的民兵因為速度慢, 則提前半個時辰趕路, 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為一組, 各自收拾熄滅的篝火,穿上兵甲起身準備出發。 到了境內已無危急戰事, 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脫下了皮甲,露出了里頭五顏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著車窗, 觀察了一圈。 士兵整體的氛圍還是很不錯的,對于敗仗,眾士兵都沒有太過渙散。 她正想著,軍隊也開始拔營上路,晉王似乎病情加重, 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趕回去了。他們走到午后時分, 也看到了一些人煙和灰黃色的舊城墻。 軍隊已經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邊的幾大軍營, 到曲沃外, 最后一部分隊伍駐扎在了城北, 和她的馬車一起進入曲沃城內的只有一小支隊伍, 看黑衣皮甲, 應該都是晉王的近衛親兵。 馬車駛入城中,歲絨忍不住罵:“這都是什么破路,進了城里居然還是這樣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宮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壓的溝壑墳起,還什么大國王城,都窮成什么樣了!” 南城撐起身子來,朝車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黃的土樓瓦房比屋連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橫流,車馬貫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頂著冬季的烈日摩肩接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門外也用竹竿撐著深色麻布蓬,遮擋雨水日曬。 街邊似乎也有餓死凍死之人,行人視若無睹,只是偶爾在他們擋道是踹開或者踩過去。 這種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見了,就算是稷下學宮外,那富饒的臨淄城內,也是有不少凍死骨。 大概是這年頭的常態……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們離宮城近了。 這座黃禿禿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宮城,車馬駛入外宮城墻,停在了內宮廣場之上?;蛟S是還要換車,那些護送他們入都的將士也要離開,歲絨扶她走下車來。 眼前這座宮城,南河曾在幾年前登上過。 它年代久遠,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這樣一座樓閣高聳的王宮。幾乎只有木材與山石組成的土色宮城,屋檐上有些雜草,走入宮城的樓梯上石磚損崩,都證明了這座宮城的年份和經歷。 她仰頭一望,仿佛太陽都是掛在那最高的宮殿檐角下,背光讓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個龐然的輪廓。 晉都曲沃,曲沃云臺。 她在幾年前還親自出使晉國,來到曲沃拜見晉王,請求楚晉二國交好。她那時候也提著衣擺,走過曲沃宮城石磚破損的樓梯,仰望過晉宮頭頂的太陽。 只是這一次的交好最終被破壞,才有了辛翳出征晉國,爭奪河間之地的這場戰役。 晉國的王宮,大抵是如今各國中年代最久也規模最大的了。 人稱云臺,正是因為它高聳入云,臺城最低處跳下來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傳說云都是要從它的半腰飄過。 樓臺不如楚宮那樣飄逸秀致,石制的建筑與臺階,灰黃的墻壁與黑色的屋瓦都讓它顯得雄偉卻也樸素。 這座云臺,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見證過晉國最興盛繁榮的強大歲月,也曾見證過晉國被瓜分肢解的慘烈年代。 晉被瓜分時,周王還在,列國只敢稱王公侯爵。因晉國內的氏族強大,六卿內斗,各路人馬都在占地封侯。 周邊各國又聯手進犯,自然輕而易舉,直入曲沃。 云臺在那些年燃燒過不少大火,火將那些土磚燎黑,燒成了陶,隨著百年風吹日曬,那一層被煙熏火燎的黑色痕跡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臺也曾歷經幾次屠殺,聽說有一次是北邊的戎狄也來欺辱晉國,他們沒見過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殺后將千萬宮女侍從身上的衣服全扒下來帶走。 晉國的城墻與樓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紅的赤|裸尸體,斷肢散布,幼子嬌女盡被煮食。 血浸飽了晉宮樓梯的土磚,時至今日,仿佛還有擦不去的血污。 這每一塊血磚與火痕,都像是晉兵身上殘破黝黑的皮甲,見證了這個長壽王國的品性。 晉國被瓜分數年后,恰逢周滅,天子王朝崩潰,神權禮法不再,只有弱衛延續著所謂“正統血脈”,被擠到東土邊緣,各國都開始有了稱天子之心,時局大亂五十余年,晉國小宗趁勢而起。 才給了晉國復國的機會。 只是復國后,晉國沒有恢復當年霸權時期領土的一半,如今雖是不得不正視的強國,但境內卻一直過得艱難。晉國歷來堅韌樸實,復國五十余年,仍未重修過云臺,一直保持著歷經戰爭的模樣,只用紅漆在城墻宮室外繪下鳥獸龍紋,又有將士cao戈奮戰的畫像,以此來激勵晉人。 他們車馬正從內宮城墻的連綿壁畫前緩緩經過,畫面上從山神占星開始,到周成王桐葉封弟建立晉國的故事。紅漆如血,講述了幾百年前晉國的光輝,斥貶了某幾位先王的昏庸無道,而后便是刀與火的的征途與淪落,終究到了晉穆候光復晉國,重登云臺。 南河多年前曾摸著城墻走過一圈,心里畏懼也敬佩晉人,在歸國后曾與辛翳商議過對晉之法。 晉宮側門也是一道通上云臺的樓梯,只是比正門更窄些,兩側有黑色皮夾的衛兵戍守,側宮宮門外立著一群宮人,為首是一年輕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濃密,一只眼上還有刀痕,顯然已經看不見了。 他沉默的時候,顯得有些絕非善類的兇惡。 若不是因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幾乎以為他也是戍衛的士兵。 歲絨扶著南河走下馬車,那高大寺人帶著宮人迎了上來,躬身向她行禮:“奴之省,見過南姬?!?/br> 南河:“晉王已經回宮了么?他身體可還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傷疤也一舒展,道:“晉王正要請南姬登臺會面?!?/br> 南河略一點頭,和他一同走上不見頭的臺階。 身后幾十個奴仆宮女悄然跟上,兩側將士向他們微微頷首。 之省身子高大,為了顯得不比她高,落后了兩個臺階,躬身低頭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長一段樓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時候,之省喚了身后的奴仆過來,要奴仆趴下讓她坐著休息。 南河擺了擺手:“不必,坐在這臺階中段,我會覺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讓我再喘一口氣,我們就上去?!?/br>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實云臺有專人抬轎,但云臺有一規矩,第一次登臺,必須要自己親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聽說過。不要緊?!敝皇菦]想到她要登兩回啊。 最終在之省的攙扶下,南河終于登上云臺。只是這寺人頭上卻連薄汗也沒有。 站在云臺高處,感覺幾乎能和遠處的山平視,將閃著金光的河流與村莊的渺渺炊煙盡收眼底,云臺在日光的映照下泛著黃光,也蒸騰著雨雪融化的濕氣,遠遠望去,確實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之省帶她轉了個彎,向最高大的主宮而去。南河她甚至還記得自己多年前來晉宮時候的布局。 一行人繞過廊下,沒進晉王的院子之前,就先聞到了一股藥味。 看來很可能是路上晉王的傷勢有些惡化了,才被提前送回了曲沃。 當兩側深紅色曲裾的宮女推開門,屋里的藥味青煙涌出來,云臺上的明烈日光似乎半分都沒照進屋里,層層疊疊的深色帷幔被挽起,深處一片晦暗,高床外罩著一層透著銀光的紗簾,除了十幾盞老舊的立鳥銅燈,那層銀色的紗簾仿佛是屋內唯一像宮廷的奢侈品。 一個少年正跪坐腳踏邊,手里端著藥小心的喂給晉王。 晉王看見她,撐著身子坐起來,吃力道:“之省,你先退下?!?/br> 之省躬身作揖朝后退去,也把歲絨請了出去。宮人關上門,南河往前走,才看到晉王身邊的少年緩緩站起身來。 這就是太子舒么? 她的眼睛漸漸適應了昏暗的房間,晉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轉過臉來。 南河走近兩步,陡然腳步一頓。 她看清了晉王身邊那位少年的容貌。 淡眉垂眼,濃眉膚白,溫潤秀逸,姿態行止中卻處處都體現了一個大國太子的禮節和典雅。 若不是鬢若刀裁,身姿舉動都更像男子,幾乎與她相貌一模一樣! 晉王哽咽不已:“暄,靠過些來?!?/br> 南河心下暗驚,挪動了幾下腳步,心下思索后,只是跪在腳踏邊,抬袖低頭道:“南姬見過晉王。見過……太子舒?!?/br> 晉王微笑:“快,舒兒,這是暄?!?/br> 南河轉過臉去,心頭一震,忽然想到了某種可能性,連忙對公子舒略一行禮。 舒放下碗,躬身向她深深回禮,臉上顯露出半分茫然。 晉王看她靠近,輕聲道:“暄,摘下你的面具來?!?/br> 南河心底已經明白了不少:看來,她或許真的是晉王的女兒。 而且很可能還和太子舒是雙胞胎。 那晉王還想讓她與太子舒成婚的理由,怕是只有一個…… 這樣想著,南河還是摘下了面具,公子舒倒吸了一口氣。 公子舒:“阿翁……你為何從未說過我有這樣一個女弟?” 南河仔細凝視他的面容,又看向他的脖頸,肩膀與雙手。她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對此再熟悉不過了。 南河輕笑:“我也從未知道,我有這樣一個女兄?!?/br> 車門打開,風雪灌進去,一個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頂著風雪急匆匆從車上下來,雪下的驟然,一團團砸下來,雪塊之間,只見得下車之人身量極高,裹著厚厚的鼠灰大氅,頭發單髻束在頭頂,無冠,只有一枚鐵簪。 門打開,里頭老伯探頭,嚇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歸來么?怎的連護衛都沒有,就一輛大車回了郢都?!” 來人地位高貴,白伯的語氣卻有幾分熟稔。 楚王沒說話,仰起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狂舞的風鈴:“誰拿來的鈴鐺?” 白伯被風雪吹得睜不開眼:“宮里前兩日送來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宮里便送來了許多套風鈴,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掛上了這套大些的?!?/br> 楚國自百姓至宮內,皆以風鈴為護,認為風過鈴響,便是邪祟被抵擋在宅外身外,與主人的氣神搏斗發出的聲響。 鈴鐺厚重多檐,則能對付更大的邪祟與厄運。 甚至是死亡。 他仰頭望著那鑲嵌綠松石的青銅鈴鐺發了瘋似的打轉,聲音激蕩,長街兩端可聞,仿佛是聽見死亡在瘋狂叩門,對他大楚的氣運刀劍相向。 荀君確實算是大楚的氣運。 楚王不說話,側身擠進來,大步往院內走去。 荀君病重,幾日間就沒醒過。 這是沒對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帶眾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從身側打量他的神色。 列國君王的相貌,大抵與國之氣度近似。 晉君堅毅質樸,齊王豁達多變,秦公激進勇武。 楚國這位年輕卻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國的面相。 楚國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論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態、瓌姿艷逸。 身量修長,骨骼約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艷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實現諸國對楚國浪漫風骨的千萬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時,慣常把那淡墨似的細密睫毛耷拉著,眼角狹長微翹,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時,偶爾抬眼,驕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啞怠情的聲音施舍你一聲輕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誰也揣不準他的耐性還有多久,指不定下一個轉眼,他便陡然爆發。那張不甚端方的明艷面容,便如一池靜水被陡然掀翻,驚濤駭浪從頭澆下。 等他怒了,再覺得外頭所謂楚王沉迷聲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聵,瘋癲無常的是假話,就已經來不及了。 沒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這里是荀君在宮外的宅子,素樸冷清,嗅不出幾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蟲鳥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歲做了王師開始,便在宮里久住,這宅子是幾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墻池廊是規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卻極其敷衍。 就算修了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宮內,并不常來。 大君也不常來,可他甚至不看腳下,熟路到閉著眼睛似的往里沖。 白伯心提起來了。 大君帶兵出征之時,荀君本應一同前往,但突發急癥,臨出郢都之前病倒下來。大君卻不能不走,時時來信問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張牘之后就再也難拿動筆了,其余信件均是門模仿字跡而寫,到最近半月,他連醒的時間也不多了。 楚晉之爭已持續很多年,這次大戰決定了楚國是否能收下河間重地,進一步在中原站穩腳步,誰也不敢亂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連同門瞞了一回。 卻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門篆記,大君都未曾生疑過。這一回白伯自作主張,模仿荀君口吻寫了封短箋,大君竟然在大勝晉國后,一個人提前趕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內走,臉色愈來愈難看,他行至長廊一半,忽然頓住腳步。 白伯還以為他不敢見荀君的病容。 卻不料他陡然轉身,一把拽下長廊兩側卷起的竹簾,掛竹簾的串珠如落銀盤甩了一地,竹簾上的落雪也紛然揚起,驚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彎腰。 楚王單寒的聲線,仿佛是鐵線在刮剮他們的骨rou,:“就你們能照料他?!這甚至還掛著夏日的竹簾,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這個樣子?!還是說你們這群奴仆無心無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與眾奴仆連忙跪伏下去,寬袖掩住地面上狼狽滾動的串珠,心下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