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靜女
晉宮云臺。 “要不, 大君還是歇一歇吧?!睅煘{放下手中的卷軸。 南河已經坐的腿麻了, 她起身調整了個姿勢,雙腿半蜷著靠在憑幾上,揉了揉眉心:“君父病重的時候, 也要每天經手這么多事兒么?” 她割斷的頭發讓靨姑重新修剪過, 在這里男女都用油膏攏頭發,靨姑作勢就要給她梳個大背頭, 只為了看起來跟束發就差一個發髻。 南河連忙攔住了,指揮著靨姑給她修了修, 剪出了個跟現代女生短發有些相似的發型, 就是劉海有些長,垂在她眉眼之間, 道顯得她睫毛忽閃, 神情有幾分莫測。 但師瀧沒見過這發型, 這兩日忍不住往她臉上看, 這會兒才堪堪忍住了。 天已經很晚了,宮人端了三座銅燈來放在桌案附近, 倒是不用爐火也讓屋內有了幾分暖意。 師瀧低頭看向手里的卷軸,只道:“先王親征還朝的時候, 正是晉國境內繁忙的時候,春季關于農耕方面的政令也需要調整安排, 總不會太閑?!?/br> 南河撥了一下額前的發, 長長嘆了一口氣:“讓我歇一下眼睛, 一會兒就好。師君也歇息一下吧, 明日我找郤伯闋來說也行?!?/br> 她就算是眼睛受不住了,也只是往后微微仰了一下,舉手投足之間都像是繃了一根儀態規正的弦。 師瀧以前總見到舒看不動書,趴在桌子上哀嘆,這會兒大君如此克制,仿佛整個人就沒抱怨過犯懶過,也有些心疼:“不急于一時,今日還是早些歇了罷?!?/br> 南河也在猶豫,不過看師瀧疲憊的樣子,她還是揮了揮手道:“師君先回去吧。明日也不用來了,從出事兒之后,您都沒閉眼?!?/br> 師瀧:“大君不也是?!霞н€沒有消息么?” 南河確實也在憂心,她只要放出尋找南姬的消息,如果舒真的聽到了消息,應該知道晉宮已經安全了??墒堑搅爽F在,都還沒有一點兒她的消息。 南河:“我已經派出去很多人了。沿河岸,沿各路城池都在找,到現在都還沒消息。我也怕了……” 師瀧深深皺眉:“要是出了什么變故,沉進河里,哪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南河忍不住想起舒跟她說笑時候的模樣,下意識駁道:“別說這樣的話!能找到的。這才多久,說不定她被人所救,現在在哪個村落之中呢?!?/br> 師瀧看向她神色,低頭道:“臣唐突了。那白矢也沒尋到么?” 南河搖頭:“沒有,但是找到了蔣氏孤子的尸首,近衛搜山碰見了白矢的幾個手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殺的蔣氏子,那些手下說見了白矢,但搜遍了山也沒尋到。但白矢,已經不足為患了?!?/br> 師瀧聽到蔣氏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昨日廷尉來報,說宮之煢押送到曲沃的狐氏家督,有一位受了寒,病的厲害,好似入牢時又被獄卒弄傷,半條命都要去了。是不是要派人去瞧一瞧……狐氏在舊虞幫忙重修城墻,屯糧屯兵,若是家督死在了曲沃,怕是這事兒平不了?!?/br> 南河這才想起來之前似乎說到過這件事:“抓他不就是怕白矢再與狐氏聯絡么,如今的情境,倒是沒必要再把人關在牢里了。哦……對,云臺沒有巫醫了,請歲絨去吧,牢里不方便治,把人進宮里找個地方安排也行,治好了就送回去,也好安撫狐氏,讓他們多效力些?!?/br> 因“南姬失蹤”,太子就把歲絨留在了宮內做事,師瀧便也稱她為“女使”,道:“女使是否能入巫宮,現在巫宮無人頂事,只有些史官、卜官在,怕是為難。大君想沒想過從哪里再尋來大巫?!?/br> 南河思忖:“尋來不也是一樣的不可靠,云臺上不適合再來外人了。我記得那些小巫者之中,有幾個出挑的,明日早晨叫他們都來,我問問話。先讓他們頂場面吧?!?/br> 師瀧點了點頭:“也好,這樣謹慎些?!浅枷韧讼铝??!?/br> 他說著收好卷軸,正要起身。大概是因為坐在這兒快一天了,他兩腳發麻,一起身,腿腳不穩,差點朝前跌去。南河正好也想起來伸個懶腰,連忙扶了他一下,師瀧顛著腿,麻的臉都皺在一起。 南河看他那樣子有幾分好笑:“這又不是朝會,不必正坐?!?/br> 師瀧心道:你那樣正襟危坐,我是臣子,敢趴著躺著么? 他一抬頭,正對上南河的面容,連她額前碎發、睫毛與瞳孔都看的一清二楚。二人離得距離實在有些近了,南河不大喜歡這樣跟貼面舞似的距離,松開了手往后退了半步。師瀧呆了一下,沒人扶了,差點沒站穩,連忙扶住了廊柱,抖了抖腳。 只是師瀧又抬眼,往南河耳朵上看去。 他剛剛只是目光掃過耳垂,沒有在意,只是瞧見他耳垂上怎么多了顆小痣。前些日子,太子都在藏卷宮聽他講學,一直是這邊臉對著他,他觀察人一向很仔細,并沒瞧見這顆小痣…… 南河轉眼直視向他,道:“怎么了?我累的眼下都青了?” 而且這個態度也有些…… 師瀧總覺得這兩年太子舒不肯看著他好好說話,總眼神躲躲藏藏,但也不太知道原因。但自打出事兒之后,太子簡直像是六根清凈,頭頂神光,說話直接,心里也坦蕩,望著他時,面上溫和心底卻仿佛戒備,連說話都少了以前的退讓圓融。 師瀧微微笑了笑:“沒什么,太子看起來清瘦了?!?/br> 南河摸了摸臉,她覺得自己和舒差不多胖瘦,應該不至于被看出來,便點頭道:“或許吧?!?/br> 之省將師瀧送了出去,南河本想去淳任余停棺的地方守夜,卻被魏妘勸了回來。魏妘說她從幼時便跟淳任余一起生活,還有好多話沒說,守夜的時候便都說一說,要是南河來了,那些話她反而不好意思再說了。 她這樣說了,南河也不好再去。 畢竟這夫妻二人感情深厚,多留些時間給他們吧。 從停棺的宮室往回走,宮人已經將淳任余舊日居住的宮室收拾出來,她如今身為晉王,也要住進去了。 南河不太想住進去的。 旁人在春祭那日都流過了眼淚,早就擦干凈臉準備做事情了。 但她走進淳任余的舊宮室,看著皮革縫制的地圖掛在桌案后,燈燭與卷軸都堆在床榻下,十幾把淳任余喜愛的青銅刀掛在墻上,空氣里還有一些依稀的藥味。 只是床帳被褥地毯都換了。換得估計也是晉宮庫房里十幾年前就有的老物件。 她一走進去,無時無刻不感覺到,淳任余就在這個屋子里呆了三十年,苦心經營著夾縫生存的晉國。 她穿著白襪走過地毯,桌案很久,漆皮都有了裂痕,銅燈的燈油筒都粘著燈油的白脂,地板也吱吱呀呀作響。 晉宮實在是簡素,和楚宮大相徑庭。 淳任余……陡然出現在她眼前,想要彌補她這個閨女沒幾天,就又一言不發的消失了。 她連這個老子的存在都還沒接受,轉眼間人都入殮了。在應對事情上,她還算機敏急智,反應迅速;但在這種……與人相處,或者說和別人有情感聯系的事情上,她總是慢了幾拍。 她到現在還沒緩過來。沒緩過來這老頭子的忽然疼愛,更沒緩過來這個北方勁敵的死亡方式。 燈燭飄搖,她換了衣裳就躺在榻上,也沒睡著。 太多事情要處理了,她都算不清楚多少個時辰沒閉眼了,但是腦子里仍然亂作一片是,甚至有些發木了。舒還沒有找回來,她現在做了晉王,這還能算帝師么?往后又要怎么辦…… 晉楚的聯合已經被破壞,如今楚國早有吞晉之心,壓根也不會和晉國聯手—— 趙、魏兩國毗鄰晉國,卻如今盤踞在旁,虎視眈眈,會不會趁著她剛剛上位根基不穩,起了不軌之心。 啊……不對,她還不能睡。 一旦睡著……她就會回到楚國去! 重皎已經懷疑她了,萬一重皎告訴了辛翳,她要怎么解釋? 這個想法還沒加深,南河眼前燈光一搖,陷入了沉睡之中。 ** 楚宮。 辛翳披著衣服,有些咳嗽,景斯連忙把剛剛煮好的藥端過來,他擺手:“我都快好了,不喝了。原箴呢,叫他入宮來。國事荒廢了許多日子了——” 景斯竟硬氣起來:“不行。已經這樣的深夜,大君病還未好,不適宜讓原箴再進宮。更何況,藥一定要喝。上次大君說病快好了,卻又折騰重了,難道非要讓自己命都沒了么?!?/br> 辛翳瞪眼:“你怎么說話呢,什么叫命都沒了,我身子好著呢咳咳咳——” 景斯端著藥,看他咳嗽的樣子,抬手不說話。 辛翳又有點惱火又有點無奈的端過來,仰頭一飲而盡,喝到最后一口,嗆了一下,他吐著舌頭,急的快撓桌子了:“糖啊蜜啊有沒有!酸梅也行,苦的要死了??!” 景斯嘆了一口氣,端上了一碟切了的蜂巢蜜,辛翳連銀箸也不用,手拿著就扔進嘴里,馬上就要加冠的人了,竟然還舔了舔手。 辛翳舔了一下指尖,有點不爽:“重皎故意的吧!我不讓他來見我,他就把藥熬的這樣苦,我舌頭都麻了?!?/br> 景斯:“說到重皎,那日大君對他發了脾氣后,他來問了奴,奴看他實在不像是知道的,就透露了申氏女的名字給他……” 辛翳斜眼:“你也挺閑啊。倒是挺向著他。那也沒見他到我跟前來跪著道歉啊?!?/br> 景斯:“是,我本以為他一點就透,可能殺了申氏女,再來向大君道歉。但他去了之后,匆匆忙忙走了。后來聽宮里人說申氏女落水后一直昏迷不醒,只醒過一次,重皎聽到消息立刻從巫宮里跑過去了……” 辛翳舔著指尖翻著書,聽見這話挑了挑眉:“怎么著,他與這個申氏女還有相識?怕她死了?還是說他還不死心,打算讓這個申氏女到我跟前來,想方設法騙我一次?!?/br> 景斯抱著藥碗,頓了頓道:“這些奴也不知道。只是剛剛,聽到巫宮那邊有了動靜,重皎又往申氏女那里去了。好像是她又醒了?!?/br> 辛翳:“倒是真會挑時候,都是夜里才醒啊?!?/br> 他想了想,又有點火大:“我事情都說成這樣了,也算給他留面子了。他要是下毒弄死了,過幾天來道個歉,我就當他是糊涂一回也就罷了?,F在算是什么,他滿腦子還想著再用這個申氏女?還真覺得我看見那張臉就走不動了?” 景斯不敢接這話。 辛翳磨牙:“呵,那么多人里,他知道的最早。他就腦子轉的全都是怎么利用這件事么!我真是看錯了!拿劍來,我去一趟!” 景斯嚇了一跳:“去哪兒!大君你病著……” 辛翳:“我又不出宮,別又想攔我?!?/br> 說著他起身,裹上披風,拿兩把一長一短的青銅刀別在腰后就出門。景斯連忙跟上,馬已經備好,辛翳聽見景斯又跟出來的腳步聲,對天翻了個白眼:“我就去那個申氏女那兒,別再說什么讓我多帶幾個兵了,我是在自己宮里,哪兒都是衛兵?!?/br> 景斯:“大君去申氏女那里是要……” 辛翳坐上馬,手撐在腰后的刀柄上,冷笑道:“我倒是要聽聽重皎要使喚那個申氏女再做什么。我一刀殺了那女人,看他還有什么詭計能用!重皎要是再這樣算計我,就是打算背叛當年的山鬼誓言了?既然已經存了這樣的心思,他的命也不用留了?!?/br> 他這幾日也就是病了,服藥后睡得死去活來,就沒有想過這件事。 如今想起來,那張眉心頂著紅痣的臉出現在他腦海里,就讓他心底噎著難受。 憑什么。算什么玩意兒。也配頂著那樣一張臉住進宮里。 就算這個假的申氏女是申氏尋來的荀南河舊族的血親,他也不會因為這點跟荀師的血緣就不動手。荀南河不與舊族聯絡了,她早就是楚國人也跟荀氏沒關系了。 辛翳帶著滿身怒火,一路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