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燕王騎在馬上,立于大纛之下。 身姿魁偉,面容剛毅。 馬刀遙指真定,此戰必下城池! “攻城!” 各軍戰旗烈烈,攻城的燕軍架起長梯,吶喊聲中,奮不顧身的攀向城頭。 城頭檑木巨石并下,煙塵中,攻城的燕軍很多從半空跌落,死傷每時都在增加。 燕軍架起了更多的長梯,同袍的死亡更激起了他們的憤怒血性。 城頭守軍也拼盡全力,檑木巨石之后是guntang沸水,熱油,如雨的弓箭。攀上城頭的燕軍也很快被亂刀砍死,死前拼命咬住了一個守軍的喉嚨,慘叫聲中,抓著對方一起跌落城頭。 不得生,便赴死,沒有退路。 不斷增加的傷亡人數讓朱棣皺眉,比起富有天下的建文帝,他手下的士兵雖然善戰,數量卻終究有限。打消耗戰,他的確拼不起。 鼓聲中,攻城的士兵退下來,燕王下令繼續炮轟。他就不相信了,集合全軍的火炮,不能在真定城墻上開個窟窿。 可惜老天都在幫耿炳文,就在燕軍架起火炮,依序填裝泥土,火藥和鐵球的時候,天空中聚集起黑色的烏云,一聲又一聲炸雷響起,豆大的雨滴瓢潑而下,澆滅了燕軍手中的火把,也澆涼了燕王的心。 城內的守軍怔忪片刻,大聲的歡呼,耿炳文顧不得擦去臉上的雨水,對著城下的燕王大聲喝道:“朱棣,上天不予,你何敢??!” 雷聲轟鳴,掩不去耿炳文的怒喝。 城內守軍士氣頓起,燕王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 “收兵!” 朱棣的確被耿炳文激怒了,但他沒有喪失理智,冒雨進攻,無異于讓手下的兵卒去送死。 燕軍鳴金收兵退回大營,城頭的守軍仍在歡呼,憋屈了多少天,總算能揚眉吐氣一回了。 “總戎,逆賊氣勢已弱,不若出城反擊?” 耿炳文搖頭,他同樣沒有被暫時的勝利沖昏頭。如果是徐達常遇春,或是李文忠藍玉在此,此計可行。但他不是以上人中的任何一個,手下也沒有哪個將領的才具比得上這幾個人。相反,從朱棣的身上,他卻能看到徐達和李文忠的影子。 “仲庵,我已經老了?!惫⒈膯问职丛诔谴u之上,神情中帶著一股蕭索。 當年隨太祖高皇帝征戰天下,剿滅元兵,鏖戰陳友諒,對抗張士誠,耿炳文都未曾感到如此無力,因他深知朱元璋的雄才大略,跟隨這樣一個雄主征戰沙場,雖死無憾,有何可懼? 南京的建文帝卻讓耿炳文動搖了。 寵信腐儒,不通軍事,偏聽偏信,還時常腦袋抽風,做出不可思議的愚蠢決定,這樣的皇帝讓他感到無力,十分的無力。 難怪朱棣會造反了。 心中突然冒出這個念頭,不由得悚然一驚,他怎么會這么想? “總戎?”見耿炳文臉色驟變,一名部將小心問道,“可是有何處不妥?” “無事?!惫⒈亩ㄏ滦膩?,說道,“加固南門防守和城頭工事,逆賊不會就此善罷甘休?!?/br> “遵令!” 部將應諾,沿城梯而下。耿炳文也走下城頭,離開之前,回身朝燕軍大營的方向看了一眼,黑云之下,燕軍大營被遮在雨幕之中,隱隱的,耿炳文的心頭升起了一陣不安,一種危險將臨的不安。 大雨連下了兩天,老天似破了個窟窿,雨水中夾雜著冰雹,氣溫驟降,早晚呼出的氣息都凝結成霜。許多燕軍想起了邊塞,入了秋,很快就要下雪了。 孟清和坐在沈瑄帳中,捧著一碗姜湯慢慢的喝著。身上包著沈瑄的大氅,仍能感到陣陣冷意。 風寒一直沒好,勉強能自己行動,上戰場揮刀殺敵卻是不行。 整個真定之戰,孟清和都做了旁觀者。不想被視做沒有用處,主動請纓到后勤部工作。負責軍糧調度的提調官算不上熟人,只在燕王府中打過幾次交道,本以為孟清和幫不上什么忙,沒想他到了兩天,軍糧騾馬大車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要不是沈瑄派人來找,孟僉事八成會在后勤部門扎根了。 趙大夫給孟清和診過脈,又留下了一瓶丸藥。 氣溫驟變,身體強壯的軍漢也有不少著涼的,軍營里總是飄散著姜湯的味道,燕王和兩個兒子都捏著鼻子喝了一大碗。朱高燧被辣得直蹦高,朱高煦也沒好多少。 孟清和一直在沈指揮的帳篷中歇息。大雨滂沱,不少帳篷無法再住人,大家只能借個方便擠在一起。孟清和之前的兩位帳友正和兩個千戶擠在一起,帳篷里沒了孟僉事的地方,留在沈瑄的帳篷里順理成章。 一碗姜湯喝完,身子總算暖和了許多。孟清和起身動了動手腳,帳篷的簾子掀開,冷風卷著雨水,沈瑄走了進來。 只是從燕王的帳房走回,全身便如水洗一般。 “指揮?!?/br> 孟清和忙遞上布巾,沈瑄隨手除掉滴水的鎧甲,內里的衣服也已濕透,貼在身上,透出有力的背脊和勁瘦的腰線。 黑色的的長發披在肩上,沈瑄一邊解開系帶,微微側頭,挺鼻紅唇,眉濃似墨,眼中帶著鋒銳,明明是一副美人寬衣圖,卻讓人起不了一星半點旖旎的心思,生怕被這刀鋒一般的美人劈成兩半。 一身武官服送上,有些涼的指尖不經意的擦過手背,孟清和垂下眼眸,告訴自己這是個意外。 每天都要意外這么幾回,習慣了。 他是逼著自己習慣的,動不動心跳飆升兩百,早晚心臟病。 系好腰帶,沈瑄的視線落在孟清和的臉上,見對方表情平靜,眉毛挑了一下,坐到榻邊,也靜靜的出神。 除了雨水砸落的聲音,帳篷里只余兩人的呼吸聲。 寂靜也會讓人無措,孟清和終于耐不住了,出聲道:“指揮?!?/br> “恩?” 沈瑄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不常見的慵懶,孟十二郎咬牙,忍??! “王爺宣召,可是為攻城一事?” “是?!鄙颥u坐正身體,顯然也為這件事心煩。 攻不下真定,就打不開南下的道路。即使繞過去,以耿炳文的老辣,難說不會從背后偷襲。屆時腹背受敵,更是勝負難料。沈瑄心中所想也恰好是燕王的擔憂,張玉朱能等人未嘗不知,卻沒人訴之于口。 并非不愿說,而是不能說。 說出去于戰事無益,反而會打擊士氣。 燕王很煩躁,猶如一頭困獸,手下的大將也是一樣。 耿炳文防守的真定城,對造反者朱棣來說,當真是如鯁在喉。他甚至開始埋怨老爹,殺了那么多的開國功臣,怎么偏偏把耿炳文給留下了? 要是當初也給他一刀,如今他還用這么頭疼嗎? 想歸想,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埋怨起不到任何作用。何壽房寬等人提出暫時撤軍,返回北平的建議,燕王也在認真考慮。手下的士兵就那么多,都葬送在真定城下,他也不用繼續造反了,直接拿條繩子上吊去見老爹算了。 聽沈瑄三言兩語說清局勢,孟清和十分詫異,一來為沈瑄將如此機密告知自己,二來是為目前的形勢感到擔憂。他知道燕王靖難成功了,中間的曲折卻不十分了解,耿炳文真的如此厲害? 眼珠子轉了轉,如果這位長興侯真是座無法逾越的高山,硬撞上去只能頭破血流,那就想辦法不要硬撞,把山移開。 愚公移山的故事,幾歲的孩子都知道。 耿炳文不是王屋太行,燕王比起愚公總要高出不少段數吧? “你是說?” 孟清和的話讓沈瑄眼前一亮,燕王同手下大將似乎都鉆進了牛角尖,一心想著該怎么打敗耿炳文,壓根沒想過可以讓他挪個地方。 身為造反者的標桿,燕王的地位不可動搖,耿炳文不過是朝廷任命的總兵官,讓他領兵還是回家看孫子,不就是一道敕令的事情? “稟指揮,耿炳文領兵在外,消息不通且連遭敗績,正可方便行事?!?/br> 孟清和想得很明白,從燕王起兵到現在兩個月了,朝廷派來征討的軍隊不下三四十萬,硬是被打得丟盔棄甲,折戟沉沙,一場小勝都沒有。建文帝遠在南京,身邊的心腹又都是不知兵的腐儒,想找人咨詢一下怕都得不到太好的意見。魏國公倒是知兵,關鍵是建文帝相信他?愿意聽他的? 耿炳文退守真定城,本是一步牽制燕王的好棋,有心雞蛋里挑骨頭,也可以成為他消極怠工的有力證據。只要朝中有人參他一本,說他與燕王早已暗通款曲眉來眼去,明里暗里唱雙簧,使得朝廷軍隊大敗,難保建文帝不會多想。 唐朝安祿山叛亂,潼關天險是如何失守? 歸根結底,不過是幾句讒言。 只要能把耿炳文挪走,讓朝廷另派總兵官,例如曹國公李景隆就是不錯的人選。如此一來,還怕真定城不下? 孟清和心有腹稿,一條一條逐一列舉,條理分明有理有據,聽得沈瑄不住點頭。 想象一下,把防守真定城的耿炳文替換成李景隆,就算防守的士兵增加一倍,局勢也將大不相同。 一將無能累死三軍,絕不是句空話。 “此事宜早不宜遲,卑職建議盡快派人前往南京,應大有可為?!?/br> 沈瑄聽罷,思量片刻,當即起身去見朱棣。走出帳篷之前,回頭看了孟清和一眼,只是一眼,就讓孟清和打了個機靈,頓時想起久不曾夢到的那頭草原狼。 是他想多了吧? 一定是他想多了。 朱棣正在帳房里左右為難,撤兵實在不甘心,不撤兵又耗不起。聽到沈瑄求見,心下詫異,不是剛走沒多久? 讓人請進來,聽完沈瑄的一番話,燕王用力一拍大腿,著啊,他怎么沒有想到! “此計是瑄兒想出?” “回王爺,是卑職麾下一名僉事?!?/br> “哦?” “孟清和?!?/br> “好!”燕王令人去請張玉等人,又對沈瑄說道,“此子確有大才,瑄兒且好生待他,孤必有重用?!?/br> “卑職代麾下謝王爺?!?/br> “快起來!” 說話間,張玉朱能和譚淵等人已接連趕到,不知為何,燕王沒派人通知何壽,連房寬等人一概未召。 眾人站在帳中,看著燕王臉上的笑容,都十分不解。待燕王親自說出孟清和獻上的計策,眾人恍然大悟。 朱高煦和朱高燧齊齊將目光轉向沈瑄,他們進來時,沈瑄就站在父王身邊,此計莫非是他想出? “此計大善?!睆堄耖_口說道,“張保尚在我軍中,可令其同往南京?!?/br> “我軍亦可于今日開拔,以助計成?!?/br> “另可派人同真定守軍聯絡,坐實耿炳文已效忠王爺一說?!?/br> 圍繞該如何往耿炳文身上潑臟水這一中心議題,眾將集思廣益。不一會就列出各種可行的辦法,燕王頻頻點頭。 可憐真定城里的長興侯,尚且不知自己很快將在一個無名小卒的詭計前落馬,哭都沒地方哭去。 燕王同眾將議定之后,馬上派人將擒獲的李堅,甯忠,顧城及劉燧等人帶到面前,當著眾人的面硬是擠出幾滴眼淚,痛陳自己被朝中jian臣迫害,起兵靖難情非得已,又抬出老爹同眾人大打感情牌。 執起李堅的手,“汝乃孤之至親!” 托起甯忠和顧城的胳膊,“二位都是太祖高皇帝信任之人,孤怎敢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