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歷史是真實的,歷史書卻是人寫的。 不奇怪。 明朝中后期的皇帝,也的確特立獨行了些。 水囊和食物分發下去,騎兵們紛紛下馬,輪換著喝水進食。蕎麥餅子,仔細去除了谷殼,還帶著熱乎氣,吃起來倒是格外的香。這還不算什么,孟清和拿出的拿出幾十個咸雞蛋就有點驚人了。 “全都仰賴副千戶恩賞?!?/br> 孟清和笑容很真誠,語氣更加真誠。 他沒說謊,鹽是沈瑄賞的,自己獨吞不仗義,分給手下的弟兄們,每人分得又實在有限,干脆用最后的獸皮換了幾十個雞蛋,一壇子腌了,大家都能吃個味。 沈瑄沒拒絕,也沒問孟清和這雞蛋哪里來的。倒是兵卒們臉帶驚奇,雞蛋在邊塞算得上是個稀罕物,不能每人一個,基本是一人一小口,也算吃得滿足。 “孟總旗?!?/br> “標下在?!?/br> “此舉甚好?!鄙蚋鼻衾淦饋砟茏屓藴喩碓曜?,此刻卻嘴角帶笑,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謝副千戶?!?/br> 遭到上司夸獎,不涕零也要感激,從前郎中大人身上,孟十二郎學到了不少。而且,有了沈瑄這句話,就算以后糧食不夠吃了,重cao一把舊業,應該沒問題的……吧? 說話間,騎兵們已休整完畢,紛紛上馬。 沈瑄坐在馬上,修眉俊眸,君子光華,稍減凌厲,便如一塊稀世美玉。 “孟總旗有功,可續為之,試百戶不堪用?!?/br> 話落,揚起馬鞭,騎兵如來時般飛馳而去。 孟清和站在原地,撓撓下巴,試百戶不堪用? 副千戶大人是說他表現很好,繼續努力會再受到提拔?說不定還能撈個試百戶當當?那樣的話,就是真正打入大明的武官體系了。 不過,這話貌似有點熟悉啊。 孟清和挑起一邊的眉毛,仔細想想,歷史上的永樂帝就曾經給漢王朱高煦開過這樣一張口頭支票。永樂帝是怎么說來著?貌似是“太子身體不好”。 那他是信還是不信? 升不升官暫且不論,要想踏上靖難這條大船,堅決追隨未來的明成祖永樂皇帝走上造反這條金光大道,果然還是應該接過沈副千戶遞過來的橄欖枝吧? 身為一個小蝦米,有捷徑不走白不走啊。 就算是要做炮灰,也要做個有格調有理想的炮灰。 孟清和站在原地,眼睛微瞇,表情莫測,站在他旁邊的幾個邊軍也不敢出聲,總覺得不要在這個時候去打擾孟總旗比較好。 不過,孟總旗現在這樣子,著實是像準備朝某只肥雞下手的那啥啊…… 就在孟清和為今后的日子打算時,一騎快馬飛馳塞外,馬上騎士帶來了朝廷最新的詔令,詔興州、營州、開平諸衛軍全家在伍者,免一人。天下衛所軍單丁者,放為民。 第十九章 決定 孟清和在城外戍守,一連幾日沒有回家,自然無從得知皇帝詔令放軍為民的消息。城中的孟虎與孟清江卻已經從指揮使司貼出的告示上得知了其中的內容。 忙完了田里的活,回到家,話里話外說的,基本都是這件事。 “全家都是軍籍的可免一人,家中只剩下一個男丁的可放為民。這么著,十二郎怎么樣也能改回民戶吧?” 孟虎一邊將白日曬的干草鋪在木板上,一邊說道:“十二郎也殺過韃子,當是為堂叔和兩個堂弟報仇了,眼瞅著邊塞不太平,總是能早些回鄉的好?!?/br> “你真這么想?” “恩?!泵匣⑴牧伺拇舶?,“回去了,十二郎還能繼續讀書科舉,沒什么不好。既有了之前的名聲,族中的老人又記著他的好,便是不科舉,也能舉賢才……” “虎子,”坐在樹墩上的孟清江皺了皺眉,打斷了孟虎,“十二郎未必愿意?!?/br> 孟虎有些差異,“這怎么說?” “當初十二郎是為何從軍?”孟清江放下柴刀,“為六堂叔和兩個堂弟報仇不假,說到底,也是族里……子不言父過,我之前不懂這些個,可一路過來到了邊塞,聽的見的做的,經歷過這許多事,你覺得十二郎還是以前的十二郎?你我還是以前的你我?” “四堂哥?” “也別叫我堂哥,論起為人處世,我比不上你,但也不是榆木腦袋。不說別的,就是咱們之前幫十二郎做的那事,換成幾個月前,敢做嗎?換來的糧食布匹,敢要嗎?” “那依你的意思,十二郎是不會走了?” “這哪是你我說得算的?!泵锨褰拖骂^,再次拿起了柴刀,“我只想,便是回去了,家里也只重大哥,一樣是干活,還不如在這里快活。有韃子又怎樣?十二郎都能殺韃子,你我還比不上他一個讀書人?” 孟清江話落,孟虎尚未出聲,門外突然響起了孟清和的聲音,“四堂哥說得好!” 屋內的兩人一驚,房門被從外邊推開,一身朱紅袢襖,面帶些許疲倦之色的孟十二郎站在門口,身后是同樣穿著袢襖的丁小旗和四五個健壯的軍漢。 “十二郎,你回來了?!?/br> “四堂哥,五堂哥,這些日子辛苦兩位了?!泵锨搴突厣硎疽庖粋€軍漢將肩上扛著的麻袋放下,“沈副千戶賞的鹽巴和胡椒,孟某留下這些,余下的大家分了吧?!?/br> “謝總旗!” 丁小旗知道孟清和堂兄弟三個還有話說,沒有多留,和軍漢門轉身告辭。 回城時,旗中兄弟已得知皇帝下詔的事,對不想再從軍的弟兄來說,這是個好事,但對天生習慣吃這碗飯的弟兄卻著實是個麻煩。 再者說,符合條件的邊軍都成了民戶,空出來的缺額怎么辦?還不是一樣要從同族同籍同鄉勾補? 不補? 北邊的韃子來了怎么辦? 明軍打起仗來再彪悍,人數上吃虧,戰斗力也會打個折扣。 況且詔令上只說放軍為民,卻沒說不能再垛集成軍,這其中可cao作的余地相當的大。說不得最后吃虧的還是他們這些軍漢和平頭百姓。 在路上,丁小旗同孟清和仔細分析過,他這輩子,除非徹底翻案或皇帝格外開恩,是沒有可能脫離軍籍的,孟清和則不然,若是他想,完全可籍由此次離開邊塞,再走科舉之路。 對讀書人來說,這才是正途。 “總旗,卑職句句出自肺腑?!?/br> 前郎中大人表情和語氣十二萬的誠懇,就像在說,您這樣的大才,不行科舉,不舉賢才,不位居廟堂,簡直是文官集團的損失,是朝廷的損失,更是大明的損失! 孟清和掏掏耳朵,“丁小旗,不用再勸了,再勸我也不會改變主意的?!?/br> “總旗,再考慮一下?” “不用考慮?!泵锨搴瓦诌肿?,他這都是總旗了,手下管著五十多個人,有田有房,在同族和鄉里還有個好名聲,相當不容易。不說別的,他當初從軍一事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孟廣孝和孟清海,幾乎是百日得罪死了。要是把這一切都丟開,一門心思的再去讀書,身為族長的孟廣孝一指頭就能碾死自己,著實是不劃算。 當建文朝廷的文官,更加不劃算。 別看現在待遇好,燕王一起兵,一切不過都是鏡花水月。 投降? 哪有直接跟著造反靖難光彩? 孟清和打定主意,前郎中大人苦勸無果,只能搖頭。 若是換成他……唉! 孟清和反過來勸說前郎中大人,“丁小旗,心態一定要調整好,做人不能一味好高騖遠,要腳踏實地,把握眼前才是幸福?!?/br> “總旗說的是,卑職受教了?!?/br> “丁小旗應當知道,孟某什么都吃,就是不喜歡吃虧?!泵锨搴蛪旱土寺曇?,“再者,詔令貼出幾日,衛所上下如何?有幾人還籍?以丁小旗這樣的聰明人還看不出來?” “總旗是說?” “佛曰:不可說?!?/br> 孟清和笑瞇瞇的賣了個關子,前郎中大人也不是本人,仔細一琢磨,悚然變色。 皇帝在南邊,下這樣的詔令到了北邊,鎮邊的九個王爺可都不是擺設。 “可想明白了?” 前郎中大人苦笑,“總旗如此信任卑職?” 孟清和奇怪的問道:“丁小旗何出此言?孟某可是有話不妥?” 前郎中大人再次苦笑,的確沒有不妥,只怪自己太會揣摩上司的心思?還是太聰明? 果然自古賢者多寂寞。 嗚呼! 打發走一路嗚呼到自己家的丁小旗和幫忙送東西過來的幾個軍漢,孟清和關上大門,整理了一下思路,打算同兩位堂兄暢談一下人生理想和生活哲學。 做人得有追求,沒有追求的人生,怎么稱得上是幸福的人生? 他之前也曾想著安分老實的過日子,幾畝田,一棟房,衣食無憂,足矣。 想得是挺好,到頭來,不是外部條件和內部條件一樣不允許嗎? 在外,有孟廣孝等人虎視眈眈,在內,他還要侍奉母親,還要給兩個侄女十里紅妝,還要讓家人都過上好日子,只想著自己安穩是絕對不成的。 如今機會擺在眼前,白白錯過,他就不是孟清和。 “四堂兄,五堂兄,兩位可想過今后要過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耕幾畝田,娶一房媳婦,生幾個兒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終此平凡一生?” 孟虎皺眉,日子不就該這樣才安穩? 孟清江卻是握緊了拳頭,若他還想過這樣的日子,之前就不會同孟虎說那樣的話。 “亦或是手握權柄,華服美廈,良田無數,福蔭子孫?” 話到這里,孟清和停住了,孟虎的眉頭皺得更深,孟清江的臉色卻隱隱有些泛紅。 “兩者相比,孰美?” 一番話說完,孟清和就老神在在的看著兩人,臉上帶著溫和的笑,黑色的雙眼微瞇,仿佛深不見底。 他給了兩人選擇,也相當于給了兩人考驗。他這只小蝦米要出頭,就必須有親信,與他的利益一致,真正的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