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募兵制興于明中期以后,明初各地衛所制度尚未崩壞,軍戶多為世襲。 一旦入了軍籍,世世代代都是軍戶,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直到一家死絕。想除籍,除非皇帝開恩朝廷下令,或家中子弟奮發圖強,官至兵部尚書,以大無畏的精神橫掃一切科班出身,成為大明王朝的國防部長。 相比之下,后者的可行性更低,尤其對草根而言,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當然,洪武帝也是草根,但此草根非彼草根,是個人就知道。 更加坑人的是,只要有軍戶死絕或是逃逸,空出來的位置必須由親戚頂上,親戚沒了,原籍同姓再上。甭管是cao持祖業還是垛集抽丁,也甭管是正戶貼戶,總之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填滿為止。 吃空餉?自洪武到永樂,此舉都和找死沒有區別。 養子頂替?在做和尚都要審查戶口,嚴格限定年齡的明初,更是想都不用想。 孟清和賣田賣房子沒關系,帶著母親和嫂子離開孟家屯也沒問題,要從軍,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以孟十二郎的先天條件,別說上陣殺敵,恐怕連腰刀都舉不起來。進了軍中,能活過一年就是謝天謝地。 他死了不要緊,孟廣智這一支再沒其他男丁,八郎九郎留下的都是丫頭,勾補軍籍會找到誰的頭上?孟廣孝等人首當其沖。 一旦差人上門,孟大郎考中了秀才也沒用。 孟廣孝急了,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卻不能不在乎兒子的前程。孟清和前腳成了軍戶,自己一家后腳就要倒霉。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真有那么一天,大郎科舉之路也會被徹底堵死。 越想越沒底,終于又找上了孟清和的家門,態度誠懇不說,還特地在棉襖外邊罩了一件麻衣。 孟清和拱手行禮,借著垂下的長發扯了一下嘴角。 親情牌?到底誰才是傻子? “賢侄,你千萬不要沖動,至少也要為你娘多想想?!?/br> 孟清和神情堅毅,十成十的書生意氣,“大堂伯,家父與家兄均死于韃子之手,連尸骨也未能尋回,此仇不報妄為人!” 孟廣孝額上冒出了一層薄汗,“賢侄,韃子不是那么好殺的。聽堂伯一句勸,田地和房子是一家安身立命的根本,還是不要賣了。從軍一事也別再想了,安生的在家種地,想要繼續讀書,堂伯也為你想辦法。廣智泉下有知,也必定不愿你意氣用事?!?/br> “可二堂伯的錢糧?” “不要緊,我去說!”孟廣孝連忙接口道:“都是親戚,總要顧念幾分?!?/br> 見孟清和半晌不說話,孟廣孝以為事情有門,不想孟清和接下來幾句話直接讓他岔了氣,半天沒緩過來。 “多謝大堂伯美意,大丈夫一言九鼎,輕易不得更改。何況人無信不立,堂伯顧念親情,小侄卻不愿讓堂伯為難,中人已經找到,待還上幾位堂伯的錢糧,小侄便去投軍?!?/br> “賢侄,聽堂伯一言?!?/br> “大堂伯不必再勸,小侄決心已定,身死亦不悔!” “賢侄,再考慮一下?!?/br> “不用考慮,”孟清和手一揮,一副大義凜然狀,“一人從軍,全家……不對,全族光榮!” 光榮個x! 孟廣孝不流汗了,他開始流淚,傻子是不講理的,更是無法溝通的。他當初昏了頭,才會以為傻子“好”。 見孟廣孝還要再勸,孟清和干脆扯開衣襟,眉毛倒豎,滿面猙獰,“誰阻止小侄賣田賣房子,就是阻攔小侄投軍,誰阻攔小侄投軍,就是阻攔小侄為父兄報仇,陷小侄于不孝不義!是小侄不共戴天的仇人!小侄不惜以命相搏!小侄不才,雖揮不起柴刀,菜刀還是沒問題的?!?/br> “賢侄,殺人是要償命的……” “大堂伯不必擔憂,”孟清和披頭散發一呲牙,回身取出一本大部頭,正是洪武帝親定的《御制大誥》,頭一揚,眉一挑,“小侄家有《大誥》!朝廷有令,凡家有大誥者,獲罪減一等。小侄與人搏命,項上人頭無礙,最多也是流刑充軍,若是充軍,倒省卻了路上盤纏?!?/br> 邊說邊掂量大誥的重量,對比一下孟廣孝的頭顱,大有躍躍欲試之意。 他是傻子嘛,傻子做事是不能用常理來衡量的。 看著手捧大誥,瑞氣千條狀的孟清和,孟廣孝嘴唇抖了兩抖,一口氣沒喘上來,眼皮一翻,成功暈了過去。 倒地之前,嘴里吐出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兩個字:我x! 第四章 九叔公 孟廣孝昏倒在孟清和家中,生命無礙,卻一直沒醒。 傍晚十分,他的兩個兒子終于找上了門。孟清海在前,孟清江在后,見孟廣孝昏迷不醒,兄弟倆都是一臉的焦急。孟清海尚能自制,俯身查看孟廣孝的狀況,轉瞬間神色微變,孟清江卻沒那么多心思,雙目圓瞪,提起拳頭就要揍孟清和一個滿臉開花。 孟清江的力氣極大,做慣了農活的拳頭砸過來,似帶著拳風,險險擦過孟清和的鼻尖。 孟清和正在“賠禮”,十分誠懇的檢討自身“錯誤”,不想迎面飛來一個拳頭,連忙退后兩步,雖然無意科舉,顏面卻不能不保。憑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鼻梁斷了可是不小的麻煩。破傷風一類的問題暫且不論,頂著個歪鼻梁算怎么回事?不打算找媳婦也不能破相。 “四郎?!泵锨搴3谅暤?;“住手!” “大哥!” 孟清江雙眼赤紅,他自幼不喜讀書,腦袋不甚靈光,一應行事全部聽從父親和兄長安排。孟清海開口,便是再不愿,也只能恨恨的收回拳頭。 孟清和一副受了委屈卻無法爭辯的樣子,表情還帶著幾分倔強。撇開人事不省的孟廣孝,不知內情的,八成真的會以為孟清海兄弟在欺負他。 孟清江更加氣惱,孟清海也抿緊了嘴唇,孟清和兀自“委屈”著,心下卻是另有盤算。 印象中,孟清江這個人屬于一根筋,說話行事與孟廣孝和孟清海全然不同。說好聽點是魯直沖動,難聽點就是沒腦子。 唯一可取的,就是樣子生得不錯。 大高個,一身的腱子rou,五官剛毅,聲音洪亮。這樣的體格長相,看得孟清和十分眼饞。若是生成這副體魄,他就不用懷念二十一世紀的六塊腹肌了。 奈何天意弄人,事無絕對,老天不可能讓人事事如意。 相比孟四郎的體魄和孟十二郎的腦袋,孟清和還是愿意選擇后者。 于孟清江不同,孟清海則生得一副斯文相貌。 中等身材,一身儒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長相周正,雙目清明,行動之間帶著書生之氣,若是沒有留存在腦海中的記憶,孟清和對他的印象會相當不錯。 只可惜,凡事沒有如果。 “十二郎,家父為何如此?”孟清??粗荒槦o辜的孟清和,“若是十二郎不能給一個說法,為兄便請里長和里中老人決斷?!?/br> 大明重六倫之訓,首重“孝順父母,尊敬長上”,不孝不敬,多為人恥。 孟廣孝是孟清和的堂伯,又是一族族長,一旦孟清和被扣上個不敬長輩的罪名,輕者斥責,重者甚至會被拉到祠堂杖責。到時,所謂的孟廣孝仗勢欺人,孟十二郎被逼走投無路,都抵不過這樣一頂大帽子。 換成以往,孟清海未必會做得這么直接??稍涸囋诩?,學中仍有流言,他未必真如表面看起來那么鎮定。 縣學訓導青眼有加又如何?讀書人重名聲,一旦染上污點,哪怕是家人帶累,也一生都無法洗去。 孟清和沒說話,孟清海還要再問,孟王氏突然從內室走了出來,未到近處,已哀泣出聲。 “大郎莫怪我兒,我兒命苦??!” 孟廣孝是孟清和的長輩,孟王氏同樣是孟清海和孟清江的長輩,又擔著未亡人的身份,有她在場,孟清海質問的話再難出口。 孟王氏三句不離命苦,五句不離亡夫,間或還要哭兩聲逝去的兒子,在一邊勸她的兩個媳婦也不由得掩面低泣。 一屋子的哭聲,傳出去,聞聽之人無不側目。 孟家屯唯一懂得些醫術的孟重九剛巧被孟九郎的長女請了過來,趕在寸勁見到了這一幕。 看看躺在板子上的孟廣孝,再看看哭得傷心的孟王氏和兩個兒媳,他差點以為繼孟老六之后,孟老大家也要辦喪事。 “這是怎么著?” “九叔公?!?/br> 孟清和同孟清海兄弟一起行禮,孟清和一身麻衣,面有菜色,不等孟清海和孟清江開口,率先道:“九叔公,都怪清和?!?/br> “哦?” 孟重九一邊搭上孟廣孝的脈,一邊拿眼去看孟清和幾個。 “大堂伯不愿清和從軍,本是一番美意,清和感激,卻萬不能聽從,殺親之仇不共戴天,怎能不報!言辭或有激烈,結果……”說著,孟清和紅了眼眶,“叔公,若大堂伯真有個萬一,清和甘愿受罰!” 表面上,這話沒有任何錯處,反倒讓人感嘆,難為一片赤子之心。 仔細想,卻不是那么回事。 孟廣孝不過是一時氣火攻心,痰迷心竅,孟清和話里話外卻像是他命不久矣,這不是明擺著咒他死嗎? 孟清江不覺,孟清海臉色發青,礙于孟重九和孟王氏在場卻發作不得。 也不知是不是摸清了兒子話中的意思,孟王氏的哭聲一下高了起來,兩個兒媳見婆母哭得厲害,更是比賽著看誰嗓子高。哪怕不明白這其中的關竅,見著孟清海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也照樣值得! 如今,她們是徹底看清了孟氏族人的嘴臉。 孟氏族長? 呸! 自家堂親? 再呸! 謙恭好學的孟大郎? 繼續呸! 呸完了,接著哭。 反正她們是寡婦,多哭幾場,算得了什么。 孟重九放開孟廣孝的手腕,用力按了一下他的人中,見孟廣孝鼻翼噏動,卻仍緊閉雙眼絲毫沒有轉醒的跡象,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洪武二十七,明太祖設立老人制,被推舉的老人皆是有德行,有見識,受敬重之人。他們的職責不僅是督導農桑,勸服六倫之教訓,另有些微司法權,可處理里中的部分爭端。 作為其中一員,孟重九的見識和行事自然不同。對于孟家族內的種種,他都看在眼里,孟廣孝孟廣順等人謀奪孟廣智的家產,他也知道,出于種種考慮并沒有出面。 孟廣智一支已經沒落,十二郎不像是能撐起家門的,幾十畝田產留在手中惹人惦記未必就是好事。 只是孟重九沒想到孟廣孝會做到這么絕,竟逼得十二郎要去投軍。今天到十二郎家來走這一遭,更是讓他有了新的想法。 孟廣智一支未必真的就要沒落,孟清海也未必真的會大有前途。 十二郎要投軍,比起火燒眉毛的三個兒子,孟重九倒是沒那么著急。論起親族,自己這一支與孟廣智已出了五服,只要孟廣孝等人家中的男丁尚存,勾補軍籍就輪不到自己的兒孫。 孟重九年逾古稀,經歷過元末戰亂,再艱難的日子都過得,心腸自然比一般人狠,見識也比一般人要高。 十二郎年不及弱冠便能有這份心思,這份狠勁,一旦讓他抓住機會,未必不會有一番作為。 “九叔公?” 孟清和不懼孟廣孝,也不懼孟清海兄弟,在他看來,將這父子三個埋進坑里不過是分分鐘的事,但是眼前這位九叔公卻讓他心里打了個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