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寧清卓一愣。她不知道沈鴻銳是什么心思,又看看林知府,含混答話:“學過一些?!?/br> 還真是只學過“一些”。寧清卓來到這個世界后,只對習武經商感興趣,自小便愛穿著男裝跟在寧爹爹身后跑,哪里有心思學那詩賦!可考慮到她穿越前好歹背過許多古詩,十之□□能對付過去,這才應了下來。 張教諭便哈哈一笑:“我們正巧在玩行酒令,不若清卓也作詩一首,”他指指那烹茶的女子:“就以這‘茶’為題?!?/br> 茶……寧清卓揉揉太陽xue。她喝多了,太陽xue突突地跳,腦子里像在滾漿糊。她知道這是個獲得林知府好感的機會,只是她一時半會,真記不起關于茶的詩詞。 數十人的目光齊齊望向寧清卓。寧清卓又敲了敲腦袋。她皺眉想問題的神態有些憨,林知府倒覺得那模樣有了些女兒樣,便也不為難她:“罷了,想不出便算了?!?/br> 寧清卓一聲暗嘆:喝酒誤事??! 卻忽然心中一亮:酒!她朝著眾人一笑:“我想出來了?!?/br> “綠蟻新醅茶,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男人們互望。綠蟻新醅茶,是個什么品種? 寧清卓似乎知道他們在想什么,連忙胡亂解釋道:“我爹爹經營茶莊生意,小時我時常在作坊里玩。覺得烘焙到一半的茶葉很像綠色的小螞蟻,所以就用了‘綠蟻新醅茶’?!?/br> 這個解釋牽強,林知府卻想起現下的寧家茶莊是寧修平在打理。前些日子,寧清卓似乎是告過一次官。這個年代,貪占族產的事情時有發生,礙于馮同知的臉面,他也沒好管,只道是宗族內部之事,官府不好插手。此時聽寧清卓提起,倒對她有了幾分偏袒。 沈鴻銳適時撫掌輕笑:“寧姑娘果然妙人。如此對仗工整,意境斐然,這輪的行酒令,贏者當屬寧姑娘?!?/br> 寧清卓微微皺眉。這的確是白居易老人家的高作,可她將“酒”換成了茶,工整自然不如原作,更別談意境了。大冷天的,小酒暖著知己聊著,自然是美事一樁,暖茶喝……那算啥事??! 她當初拿這詩出來改編,不過是應付一時之急。沈鴻銳分明是故意讓她贏。這又是為何? 卻見沈鴻銳朝身邊的美人看去,口中道:“初雪,還不去給寧姑娘嘉獎?” 那初雪猶豫了片刻,終是嬌笑起身,行到寧清卓身邊,摟住寧清卓的腰,側頭極快的在她臉上一啄。 這才盈盈淺笑著退開。 寧清卓垂眸而立,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 青樓女子的香吻一枚,果然好嘉獎。 按常理說,寧清卓一好人家的姑娘,被一風塵女子親了,還不得羞紅了臉,惱極成怒?合著沈鴻銳繞了這個圈子,就在這等著她呢。 他想看她不知所措亂了分寸的模樣。 寧清卓很快反應過來。她微微退后一步,一手負于身后腰處,一手執起初雪的手,躬身行了個紳士禮,在那手背上輕輕一吻,笑答:“清卓謝過初雪姑娘?!?/br> 初雪一青樓女子,何曾被人如此尊重?她雖不曾見過寧清卓那禮節,卻覺得這人動作高雅,表情和煦,讓她莫名有種被捧在心尖尖上的感覺,心中一暖,怔忡回望寧清卓。 沈鴻銳眼見初雪在寧清卓臉上留下了一個紅色唇印,很是興味盯著寧清卓,不放過她臉上的一絲表情。卻只看到了微怔,隨后便是釋然溫柔一笑,單純利落一吻。 當嬌嫩的紅唇碰在白皙的手背上,沈鴻銳生出了第一個想法:啊,原來這人也會這么溫婉的笑呢。 再看看微紅了臉的初雪,沈鴻銳生了第二個想法:這個女人……怎么比他還風流至雅呢。 許通判松一口氣。他就怕寧清卓受不了這羞辱,鬧起事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所幸尷尬的一幕并未出現,便帶著寧清卓急急告辭。林知府卻悠悠開口了:“清卓,聽說今日你在寧家,發了個不出嫁的誓?” 寧清卓點頭,心中卻犯了嘀咕。她很清楚,知府大人日理萬機,自己還不足以入他的眼??蓪幖疑衔绮虐l生的事,他如何晚上就知曉了? 林知府整整衣袖:“今兒陳公子來我這告了一狀。說來,你不是和他有婚約么?” 寧清卓心中咯噔一下。 陳公子陳晉安是現任陳家族長,今年二十有六。陳家落戶盧陵百年,發展蒸蒸日上,已經成為江南名至實歸第一望族。十多年前,陳晉安的叔叔進士及第后,陳家更是風生水起?,F在寧、吳兩家爭奪的水源,便是六年前陳家挖筑引流的。陳家在上游用了大頭,其余各家沒能力挖水渠從江中引水,便只能在他下游撿水用。陳家勢力可見一斑。 陳晉安和寧清卓的婚事,還是三年前寧清卓爹爹出外前定下的。后寧清卓爹爹過世,寧清卓守了三年孝,不提婚嫁。 上一世,守孝結束后,陳晉安也找過寧清卓。但這人有四個侍妾,寧清卓心中膈應,自然不愿嫁他,定要退婚,陳晉安卻死活不允。事情便這么僵持了下來,陳晉安并沒有告官。 重生之后,孫劍鋒到底給寧清卓留下了心理陰影,她對男女之情甚是防備。加之她守孝結束又接手了族長,一心想著光大寧家,根本沒時間考慮這事。 卻不料,那人竟告去了官府那…… 寧清卓下了頂樓,與許通判一道回了包廂。高元緯看見她臉上的紅痕,奇怪不已,卻也沒好多問。四人又聊了一會,這才散了。 寧清卓下樓,送許通判和燕捕頭離去,又回了包廂。桌上的菜只吃了大半,寧清卓心疼她花的半兩銀子,又招呼高元緯繼續,挑挑揀揀吃了起來。高元緯卻湊近她,仔細打量她臉上的紅痕,看了半天,總算弄清那是唇印,心頭火大:“誰親你了?” 寧清卓這才記起那個吻,放下飯碗,拿手背細細抹了幾下,答話道:“一個女人?!?/br> 高元緯也見過那些場面,自然知道是什么女人,愈加憤怒:“林知府欺人太甚!” 寧清卓搖搖頭:“和林大人沒關系,是個無聊的男人?!币娝忠l問,直接道:“不是本地人?!?/br> 又道:“林大人對我還不錯……”她一邊挑葷菜吃,一邊將陳晉安告狀的事情說了,最后道:“定是那寧修平跑去給陳晉安通風報信了。他倒是想得好,陳晉安娶了我,我便再不算寧家人,他便能做族長了。陳晉安和我耗了幾年,早沒了耐心,估計被我的誓言刺激了,便去告了官。林大人能事先通知我,總算好心,我不至于沒有準備?!?/br> 高元緯陰鷙道:“姓陳的欠收拾,總是對你不死心?!?/br> 寧清卓聞言,狠狠將筷子撂在碗上,惡聲警告道:“你老實點!還想在盧陵混,就別做傻事!陳晉安你惹不起!” 高元緯冷了臉不出聲。寧清卓見了,復又嘆道:“這事畢竟是寧家理虧。誰讓爹爹和他簽了訂婚書呢?!?/br> 高元緯被她訓了,本來不想理她。聽了這話,卻又忍不住憤憤道:“你爹爹那是喝多了!訂婚書也不正式,寫得跟小孩過家家似的?!?/br> 寧清卓并不這么認為。她心中思量,陳家有物證,勢力又雄厚,若真是公堂上見,寧家定是要輸。遂開口道:“等會我就去找陳晉安?!?/br> 寧清卓吃撐了,慢慢散步去了陳家。陳晉安聽到寧清卓來了,擱下手頭事務,來大堂相見。寧清卓才剛剛喝上一口茶,便見著一相貌俊逸、氣質溫潤的男子行了進來。便是陳公子陳晉安。 ☆、第11章 陳家族長 陳晉安朝著寧清卓淡淡一笑:“清卓,可是被你知道了?”十二分的溫柔優雅。 寧清卓并不被他這溫雅的外皮迷惑。憑心而論,在她尚未拒絕陳晉安婚事前,陳晉安待她是相當好的。但一旦她無法遂這男人的愿,他的手段也是相當絕。他的真實性情,從他會將寧清卓告上官府,便可見一斑。 寧清卓放下茶杯,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去林大人那里告我了?!?/br> 陳晉安隔著小幾坐下,垂眼幫她加茶水,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你莫要怪我。我已經26了,還不娶妻不延續血脈,族里老人很有意見,已經開始對我責難。我撐得很辛苦?!?/br> 茶水加至八分滿,他將茶壺放下,抬眼看寧清卓:“你放心,我和林知府交過底,只是要娶你進門。他不會為難寧家?!?/br> 寧清卓眉頭皺得都要打結了。這人明明做得過分,卻說得風淡云輕,態度又十分溫和,寧清卓只覺麻煩:“如果我不嫁呢?” 陳晉安寵溺一笑:“那我就呈上訂婚書,讓知府大人定奪。我答應你,直接過堂審問,絕不暗中作祟?!?/br> 寧清卓暗道:有那婚書,你也不用暗中作祟。她端起桌上的茶,卻不飲下,正色道:“晉安,我已經在祖宗牌位前發過誓,不可能出嫁?!?/br> 陳晉安似是輕笑了一聲,緩緩答話:“誓言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我幫你壓著,誰也不敢說你閑話?!?/br> 寧清卓手指支住額頭:“晉安難道還能防民之口?更何況,看著我的是寧家先祖!”說著,一聲長嘆:“我真不想嫁你,你又何必勉強?依你的身份,江南哪家姑娘會娶不到,干嗎偏要糾著我?” 陳晉安并不回答,卻反問道:“清卓,你是不是太死心眼了?你嫁給我,我幫你光復寧家,有什么不好呢?” 寧清卓暗自一聲嗤。陳晉安是陳家族長,真碰上了事情,寧家能爬去陳家頭上?賣了自己去依附別的宗族,這日子也過得太憋屈了吧!面上卻不表現出絲毫,只是抿了一口茶水道:“晉安,你的手段我清楚,你我之間,便不用說這種話了?!?/br> 她看陳晉安一眼:“我若真嫁給了你,寧修平當家,你還會幫他光大家業?屆時不吞了寧家,便已經是看在我的份上了吧?!?/br> 寧清卓所言并非無端猜度。上一世,寧修平當家后,陳晉安的確蠶食了寧家許多產業。比如族內田產,就被陳家收購去了種棉花。寧家新坡的渡船,也被陳家占了。只是后來寧修平賣了她和寧如欣,從孫劍鋒那里賺了不少好處,不多久,陳晉安又發生意外摔斷了腰,癱瘓在床,無奈退了族長之位,寧修平這才得以茍延殘喘。 陳晉安竟也不反駁,只是搖頭笑道:“清卓,我知道,我現下說什么你都不會信?!彼nD片刻,又柔聲道:“你可是還在因為上次渡口的事情生氣?我已經向你解釋過了。首先,這事是我胞弟做的,我不知情。第二,寧家的確勞力不足,陳家出人幫你們cao辦那幾只渡船,賺來的錢照樣給你們,對寧家不是好事一樁?” 寧清卓暗道:你當我傻呢?沒有你的授意,你胞弟敢輕舉妄動?何況,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你們先占了那些渡船,給寧家幾年份子錢,然后慢慢cao作,過上幾年,那渡船就徹底和寧家無關了! 想歸想,寧清卓卻不愿和他東拉西扯。她思量片刻,狠狠心道:“陳公子,退婚的事,我們私下商議。你只要撤回訴訟,寧家渡口的三只渡船,便是陳家的了?!?/br> 陳晉安淺淺一笑,回道:“清卓,你嫁給我,陳家渡口的五只渡船,我便送給寧家做聘禮?!?/br> 寧清卓一聲暗嘆。果然,利誘不通。她不比這人實力雄厚。把渡口給陳家,已經是她能做的最大讓步。念及此人厲害,寧清卓終是暗自咬牙起身,在陳晉安面前直直跪下,拉住他的袖子,語氣綿軟央求道:“晉安,你別這樣,我真不想上公堂,好丟臉……你撤訴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陳晉安一聲嘆息。他微微俯身,指尖觸上寧清卓的臉,迎向那雙難得柔媚的丹鳳眼,認真問話:“那你可是愿意嫁我了?” 寧清卓猶豫片刻。她與這人多有接觸,知道騙他的后果很嚴重,實在不敢妄言。遂搖了搖頭表示不愿,卻又急急補充道:“可是,我們有事好好商量……” 陳晉安得了答案,卻再不多聽。他衣袖一抖,掙開寧清卓的手,起身朝門口行去,聲音清冷傳來:“陳達,送客?!?/br> 就這么晾著跪在地上寧清卓不管,徑自離去。 寧清卓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不料他竟如此冷酷。卻也無法,只得一聲嘆息起身,仔細拍干凈衣裳上的塵土,就這么出了陳府,打道回寧家大院。 卻說寧如欣在房中等到亥時(22點),總算聽見了寧清卓和老婆子說話的聲音,急忙出去。就見寧清卓一臉凝重的模樣,心中一緊,幾步上前:“清卓,怎么這么晚?燕捕頭那不順利么?” 寧清卓喚了聲“姐”,寧如欣就聞到了好大一股酒味,一看她臉色,皺眉道:“你喝多了?”又吩咐老婆子煮些淡鹽水醒酒。 姐妹倆進了房間。寧如欣幫寧清卓脫了那會客專用綢裳,然后撣灰塵,處理那些污臟。寧清卓軟軟攤在椅子上,將事情簡單講述了一遍。 寧如欣聽到寧清卓給陳晉安下跪,陳晉安都不肯撤訴時,終是憂心插話:“晉安怎會這么狠心?這可怎么辦?” 寧清卓又是一聲嘆息,爬去了寧如欣床上躺尸。 寧如欣放下那衣衫,也去床邊坐下:“清卓,你可是亂發了脾氣?還是話說得不中聽?” 寧清卓瞪了她一眼:“姐!你還不信我么!” 寧如欣微微正色道:“我就是知道你的性格,才會這么問你?!?/br> 寧清卓無奈,哼哼唧唧敷衍了幾聲:“這回……真沒有!姐,陳晉安可沒你想的那么和善!” 兩姐妹都不吭聲了。寧清卓拍拍脹痛的腦袋,仔細想去:這個城里,她還有哪些可供利用的關系力量?陳家內部是否有可供利用的人或事,能讓她挑起事端?陳晉安是否有其他想要的東西,足以緩解他迎娶自己的*?…… 她想了半響,只覺腦袋更脹了,卻聽門被敲了三下,老婆子送了鹽水來。寧清卓起身,坐去桌邊喝水。 寧如欣卻低低開口了:“清卓,我倒是有個法子?!?/br> 寧清卓咕嘟喝了一口水,揉著太陽xue看向她。 寧如欣也坐去桌邊,微微垂眼道:“你可記得爹爹與陳晉安簽的那張訂婚書?” 寧清卓點頭“嗯”了一聲:“記得?!彼詾閷幦缧朗窍朐诨闀献鑫恼?,遂道:“爹爹那時喝多了,婚書是寫得不正規,但做證據卻是夠了?!?/br> 寧如欣搖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彼従徎貞洷痴b道:“陳寧兩家世代交好,現某有小女,年方十二,愿嫁與陳家長子晉安,永修同好。管教不嚴,多有不足,望多擔待?!?/br> 寧清卓皺眉回憶了片刻,甩甩腦袋:“jiejie記性真好?!闭f著,歪頭看她:“然后呢?” 寧如欣卻沉默了。許久,忽然沒頭沒腦問了一句:“清卓,jiejie問你句話,你需得從實回答?!彼_目光:“你可是真不愿嫁給陳晉安?” 寧清卓只覺奇怪:“真不愿意,千真萬確!” 寧如欣這才舒口氣,繼續道:“婚書中的小女可以是指幼女,也可以是自謙的稱謂。爹爹其實沒有清楚說明,要將哪個女兒嫁給她?!?/br> 寧清卓將這話在腦中過了一遍,便明白了寧如欣的言下之意,不敢確信問:“jiejie的意思是……你嫁給他?” 寧如欣淺淺一笑,睫毛如蝶翼輕盈微微扇動,鄭重點頭。 寧清卓一時有些愣。寧如欣的表情和話語,都在傳遞一個信息:她并非只是因為無奈而想替meimei出嫁,她根本就“愿意”,甚至是“期盼”。寧清卓愣了半響,吶吶道:“姐,陳家搶寧家渡口時,我在你面前把陳晉安罵成了那樣,也沒見你反駁過??!怎么突然就……就傾心于他了?” 寧如欣握住她的手,笑容有些寵溺:“你性子怪,jiejie也不能確定,你口上說的和心里想的是不是一回事。何況,你們到底有婚約,所以……” 寧清卓半天才“哦”了一聲,算是接受了寧如欣對陳晉安的感情,卻又立時皺眉道:“姐!陳晉安可是有四個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