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三)
她眨著眼又適應一陣,才敢轉頭去看旁邊坐著的季雍。 可他什么也沒問,什么也沒說,只將她身上搭的厚實狐裘剝下來,露出滿是血痕的后背。 她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做聲,任他擺弄。 “疼嗎?”他終于出聲,輕聲問,不待水云答又說:“罷了,你向來不同我說真話的,問了也沒什么意思?!?/br> 水云想說不是,到嘴邊兒又說不出口了。什么不是,分明確實如此。 這人只不動聲色的為她擦拭傷口,她裸著上身,咬牙不敢動,只咬著牙偏頭瞧著那布被血一層層染紅,又被扔進旁邊盆里,在清水里開出花來。自上次敞開心扉之后,他們總有聊不完的話、做不完的纏綿,細想來也是好久沒這樣安靜過了。 她貪戀他為自個兒上藥的時光,每每背后涼的藥膏同熱的指腹交替抹過都令她分外珍惜,只因這寂靜就如易碎的冰,若動靜太大便會破??删退阋恢迸踉谡菩纳?,遲早也是要化的。 她怕他那一句發問,問她為何將身契給了陸澤殷。她不知該怎么解釋,難道真要同他說自己早已抱著必死的心? 真真是叫人寧靜又不寧靜的寧靜。 這夜就結束于季雍一言不發的上藥,一言不發的為她纏上紗布,一言不發的揚長而去。 于水云而言,最教人膽寒的是接連幾天季雍夜夜如此,靜默的為她換完藥便走,既無訓斥也無纏綿。 這藥一上就是七日。 她立于鏡前,背過身去看那創口。紗布已經 拆了兩日,疼痛早已隨著創口盡數結痂,只余蝕骨難耐的瘙癢附著于上,教她心緒不寧。 想想,又覺得這心緒不寧未必只為著這些痂。 她咬了唇,不愿深想,只伸手勾著那水蔥似的指甲按壓那些個凸起,也止不住那磨人瘙癢。手上力氣越用越大,卻始終覺著不止癢,最后終是忍不住曲起指甲想撓。 可還沒等下手,她的手腕便被抓住。水云一驚,回頭時那張熟悉面孔就映入眼簾。 她不知這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站在她身后的。 季雍冷著臉,“按按解癢便罷了,撓是不成的?!?/br> 水云不敢接話,僵了半晌也只得放下手,背著季雍不敢擅動。 微涼的夜風又從窗縫中溜進來兩股,季雍放開她的腕子,伸手將半褪的衣物拉起,裹住她傷痕累累的背。 他從她身旁錯過,拉起她手腕引至榻邊,又將窗拉嚴實,這才回來于她身邊落座。 水云知他是來上藥的,也不待他動手便乖乖將衣服松開來,又扯了被子捂住前頭,只朝著季雍將后背露出來,方便他上藥。 可他今日似是換了種藥,上在傷口上的不再是冰涼的膏體,而是粉狀的。水云想出聲問問,總好過兩人日日懸著,可郁郁半晌終究沒能問出口來。 發著愣,卻見季雍將紗布覆了上來,從背后繞至胸前,一圈圈的。 她終是按捺不住,問出口來,“不是……不是說不必再裹了?” 等了半晌,卻只等到季雍冷冰冰一句“這樣不會掙破傷口”。 她不解其意,卻不敢再問。 季雍雖是文官,到底是習過些武的,包扎得利索。水云回頭看時他已打好了結,正從身側掏出一粒烏色藥丸。 水云自然以為是給她的,便伸手去接,卻被季雍側手一躲將藥掖在手心,抬頭直視她雙眼問:“你當真沒話要跟我說?” 水云心口一慟,果然這事兒是不能就這樣過去的,于是心頭最后一絲僥幸也逃得毫無蹤跡。 她嘆口氣,“扶風……”想了想又改口道:“罪妾懂相爺的意思,只是妾辯解與否也無甚差別?!?/br> “總歸那身契是罪妾給出去的,緣由也未必是相爺樂見的,現也確實落在小風王手里頭?!彼龜n起衣物將自己裹好,從榻上滑下來跪到他面前,“罪妾無甚好辯解的?!?/br> “嗯?!奔居郝犨^這話,只深深磕上眼從喉嚨深處壓出個音兒,將手心的藥傳至她手中,“吃了吧?!?/br> 至此水云自然猜出這藥不對,可或質疑或反抗,終歸也不是她想做的。此時她只想順了季雍心意,哪怕季雍很透了她要她一條命,也未嘗不可。 她乖順接過那藥,一口便吞了下去,連猶豫也無。 季雍挑眉俯視她,眼中詫異同不忍對半開來,只深深看她一眼便偏頭不再看她,“不問問是什么就敢吃?” 水云垂著頭,“罪妾偷盜季家寶物,如今已身在相府伏法認罪,要殺要剮自然悉聽尊便?!?/br> 季雍聽懂她的話,曉得她說的是盜寶卻意指身契,還時刻謹記著自己需得背著這莫須有的罪名,剎那倒生出些心軟來,伸手撫了撫她的長發,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地上涼?!?/br> 怎料水云剛觸倒季雍的手便渾身躁動起來,如同火燎一般,似要將她的軀殼從內至外皆化為灰燼。 水云心下大驚,抬頭看向季雍,卻被他避開眼神,一把撂倒在床上。 “我心知你不愿說,可終究也是下不了狠心將嚴刑拷打施在你身上的。但我非叫你說出實話不可?!奔居恨D過身去,背著床榻,只余一個背影給她,“我請傅老改配了方子,以新藥將你從前吃后殘在體內的丸藥一同引起來。不是什么要命的東西……” 他想,若是不能將她心頭的墻一層層敲開打破,那他們終歸是不能心意相通的。 他頓了頓,“但要人yuhuo焚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卻是最好不過的了?!?/br> 他沒說,暗地里卻還有個想法兒,鬼使神差的想著要將她體內的藥除盡,再教她給他懷個孩子。 但此時這些話入了水云的耳,卻未必能過她心里。她耳中此刻已開始傳來沉重嗡鳴聲,熱浪如潮般一遍一遍席卷她渾身,四肢漸漸開始酥軟麻木,竟教她連支起身子也是不能,連氣息也七零八落的,只得仰在榻上有一下兒沒一下的喘息。 “水云,說罷?!奔居壕徚撕脦卓跉?,再轉身時卻見水云已經蜷在榻上,眼里暗如死水,連一絲神采也無。 他還是避不了的心疼起來,便是知道這藥于水云是有益無害的,可心底竟還是生出許多愧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