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節
一言既出,他的臉色不再是慣常的怯懦畏縮,而是眉目舒緩,依舊平凡無奇的面容漸漸散發出一種得天獨厚的貴氣。 洛雯兒心中感慨,又無限復雜,再開口,卻是帶了隱隱的怒氣:“西戎攻城,援軍遠至的那一夜,是你以我為借口,騙千羽翼進了倉庫。你事先備了炸藥,只是為害死他?” “是。無涯若是沒了千羽翼,便少了最有力的屏障!” “后來,你又引了我進去,是想……” “是?!蔽鏖T曄神色堅定,又帶著一絲難言的痛苦:“我發現你很不一般……你用最簡單的法子守城,你用離間計令聯軍發生內亂,你還利用西戎對神靈的崇拜來讓他們心神不安……你若是活著,怕是無涯的助力,亦可能是無夜的威脅,我不能為無夜留有這樣的禍患!” 洛雯兒笑,又想哭。 雖然早知真相,可是當被人這般面對面的承認,還事無巨細的解釋給她聽,那曾經的過往,那些她所認為的友情,都一去不返了。 “你總說你笨,不被重用,其實你聰明得很。你做了這一切,又不想讓人懷疑到你,就利用云峰對我的不滿,將千羽翼的疑心引到他身上……” 西門曄冷笑:“那是他蠢!” 洛雯兒忽然沉默,望向窗外。 此刻,夕陽已沉,暮色正化作淡青的霧在窗口瀉下。 屋子很靜,沒有人去點燃那觸手可及的燭臺,似乎想就這樣沉寂在暗中,不見彼此。 良久…… “你只是口口聲聲的譴責我,質問我,可是你為什么不問問,我為何如此?” 西門曄怒吼,聲音竟不復以往的低弱柔細,卻也不似一般男子的深沉粗獷,而是輕緩舒和,如同新成的少年,初初抽芽的細柳,卻是疾聲厲色,仿若驟雨突來,仿若狂風掃地。 “倘若你,剛剛出生就被人利用,被人毒害,若無救治,一輩子都只能是個長不大的孩童,你會如何?” 西門曄渾身繃緊,不顧傷口迸綻:“他不能走,不能跳,連話都說不全。若他果真如孩童一般無知也便罷了,然而他的心卻是清醒的,是會不斷長大的,他必須清晰的面對這一切!他被嘲笑,被愚弄,還要遭遇各種各樣的危險與算計??墒撬荒軇?,不能說啊,你要他如何躲避?” 看著洛雯兒的默然,他忽然大笑,而后用力敲著床板:“你可知,令我身陷如此困境的究竟是何人?” 洛雯兒轉目窗外,不禁令他更加憤然:“你都知道了,是不是?那個只長了我兩歲,剛剛學會說話就能使陰謀詭計的家伙!是他,唆使無涯的先王不要在毒藥里動手腳,而讓我的母妃親自致我于萬劫不復之地。即便現在,我的毒解了,但始終不比常人,不僅需終身用藥,還活不過四十歲。所以,但凡我在,也一定要讓他痛不欲生!” “所以你到處詆侮他,誣蔑他,你放出風聲,讓他在各諸侯國中聲名狼藉?” “沒錯!”西門曄捏緊了拳,手背青筋暴露。 洛雯兒看著他,眉目漸冷:“既要追根溯源,你為何不想想,正是你母妃的多疑,才導致你身中劇毒積重難返,而她若無野心,又如何令你身陷險境?縱然這些都不論,此等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正是國與國之間的必要手段……” “那我有什么錯?”西門曄怒吼:“為什么你只替他抱不平,難道我就該死嗎?” 此言一出,似是突然捅破了什么,他自己亦是一怔,而后憤憤調開目光。 屋內又黑了一層,隱約的,只能看到對面稍微濃重的人影。 良久…… “我知道,我沒有理由去抱怨你,相反,我還得謝謝你……” 西門曄肩頭一震,轉過頭來:“謝我?” “是。你明知道豆豆是他的女兒,可是……此番你請命而來,自是要勢在必得,否則你不會千方百計的混進慈幼局,千方百計的引開我們的視線?!?/br> 雖是看不清,然而目光依舊落在他傷口的位置:“其實你們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南墻而入,而你身上的傷全都是自己……” 她忽然有些說不下去。 只有這樣,他才會成為最不受懷疑的人??墒俏鏖T曄竟能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那個位子,對于他而言,或者說權力對于每個人而言,當真那么重要嗎? “你明明知道事關重大,明明知道盛京防范日緊,任務難以完成,卻想著要放豆豆一條性命……” 牢房里的事,毛毛雖不明白,卻是一五一十的跟她講了,她就知道…… “哼,”西門曄冷冷一哼:“不過是因為那也是你的女兒!” ☆、627前塵盡棄 更新時間:20140304 他的語氣有些低弱,仿似自言自語,然而洛雯兒依舊聽到了。 她笑了笑:“其實有時我也想過,你雖屢次要害我,畢竟沒有真正傷我性命,即便將我藏進陵墓……” 是了,其實早在她當初莫名其妙的出現在陵墓,她就懷疑過他,那一股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白檀氣息,就如同他的身份,高貴,神秘,而不露聲色。 只是那時……哪怕是現在,她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把自己放進陵墓。 “其實我那時,就已經不想殺你了?!蔽鏖T曄的聲音有一絲恍惚:“我把你藏到陵墓里,想著他們找不到你,就會走的。哪怕不走,而陵墓隱蔽,我已暗中使了人,會悄悄把你帶回無夜……” 至于為什么要將她帶回無夜,他對自己說,因為她很聰明,能幫到無夜??墒撬膊皇呛艽_定她會不會幫他,只不過,他就是想帶走她。 那段時間,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他甚至后悔幫助她逃出鴛鴦族隱居的山谷,因為在那樣一個閉塞的地方,他是她最信任的人,最依靠的人,他很喜歡這種感覺。 只不過,所有的感覺都稍縱即逝。而他,早在她離開大部隊,被鴛鴦族擄走之際,他悄悄尾隨,就已存了要將她偷走的心思。 只是這等心思,她從來不知,而他,亦不甚清楚,哪怕是為她取了那兩株不知名的小花,又費盡心思的弄出這一大片覆雪的白,亦不清楚。 他想,他大約只是想要一個接近她的理由,只有接近了她,方能偷走慈幼局的孩子。 應該,是這樣的…… “其實……”他睇向窗外。 那里,夜色暗沉,枝葉窸窣中,仿佛有霧氣漫卷,攜了那不知名小花的香氣,一陣陣闖進房中。 “你既是什么都知道了,為什么,還要收留我?” 是啊,為什么還要收留他? 洛雯兒也不知道,她只是記得,當他一身襤褸,滿臉疲憊的出現在面前,小心翼翼的為她呈上那兩朵不知名的小花時,她只是把他當做那個叫做小凳子的少年,那個喜歡挽著她的胳膊甜甜的喚她“jiejie”,那個也算同她出生入死,雖然有些笨拙但也不乏機靈的少年。 而且,他的確不曾真正的傷害過她。 所以,她留下他,或許,也是想看看他突然出現到底有什么目的,卻不料…… “不論為什么,只是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 “等等……” 見她轉了身,西門曄忽然有些發慌,而當她停住腳步,他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囁嚅很久,忽然道:“難道……你不想看看我的真實面目嗎?” 門扇正在風中無聲開合,于是那道透著夜光的縫隙便忽明忽暗。 “真實的你,是西門曄,一個我從不認識的人。想來,我們日后或許會再見,只不過那時我見到的,是無夜的五公子……一個同我認識的小凳子從無關聯的人?!?/br> 沉默。 “既是如此,你為什么不殺了我呢?只要你在無涯,我們就是敵人。而現在,你殺我,很容易。而且千羽墨,也很想我死吧……” 目光一瞬不瞬的盯著那開合的明暗:“我已安排了船,天亮之前你就離開吧?!?/br> 走了兩步,忽然道:“既是如此,某些人就不必躲藏了。屋子狹小,本就不是藏人的地方!” ========== 霧氣陡然卷入,轉瞬,又只剩門扇無聲開合。 一個人影自屏風后走出,看著那一線明暗。 眸子恰好被陰影擋住,難辨神色。 ========== “豆豆,快點,我們要出去了……” 洛雯兒從屋里走出來,將頭發綰作一個單髻,于花叢中左顧右盼,尋了枝半紅半白的月季簪上。 她平日里很少用這些花花朵朵,只不過今天著實高興,就好像漫天陰霾盡散,只余陽光明媚。 門一開,豆豆亦跑到院中。 一身粉嫩的琢花衣衫,梳了兩個圓溜溜的髽鬏,各束一個金發圈,發圈上綴著黃豆大小的珍珠,晃動之際,熒光閃閃,珠聲泠泠。 脖子上是一個赤金瓔珞圈,上綴一翡翠玉片,水頭很好,正面刻著“出入平安”,背面則是“長命百歲”,皆以牡丹花環繞。 雕工細致,從不同的角度看,竟能感覺花朵反復綻放。 豆豆很是喜愛,走幾步便拿手摸上一摸。 觸手溫涼,柔潤細膩,仿若羊脂。 “娘……”豆豆跑到洛雯兒身邊,抱住她的腿,抬頭打量,水眼彎彎:“娘今天真漂亮?!?/br> 撫著洛雯兒的白蝶灑清攏紗裙,嗅著上面淡淡的清香,喃喃道:“豆豆喜歡娘漂漂亮亮的樣子?!?/br> 洛雯兒忍不住捏捏她的小臉蛋。 這次劫后余生,豆豆懂事了許多,也瘦了許多。下巴尖尖,包子樣的小臉亦漸漸顯出明晰輪廓,乍一看去,竟有幾分千羽雪的模樣,令洛雯兒不時恍惚。 那個仿若冰雪堆砌的女孩,如今已經故去六年了,若是她還在,看到毛毛和豆豆…… “娘,娘……”豆豆搖著她的裙子,仰起的小臉帶著一絲促狹及好笑:“毛毛還在水里泡著不肯出來,你說,豆豆要不要在浴桶里放只小老鼠呢?” 自打回來,毛毛就艱苦而艱辛的投身入除臭工程。不僅要香薰,每餐還必食清香之物,飲水必須是香花雪水。 洛雯兒說,蔬菜味道最為清新,有助于排除體內廢物。 毛毛就愛上了青菜,成功戒掉了挑食的毛病。 而他最常做的,是在浴桶里倒上各種花釀,泡在里面,每天至少三次,每次至少一個時辰,然后又把自己關在屋里,乒乒乓乓的也不知在搞什么。 豆豆說,他已經香得人神共憤了,可他還是覺得自己臭,就如同做了病一般,但凡有人睇向他,他就會很緊張,很沒有自信。待人家調轉目光,他便小心翼翼的湊上前:“你有沒有聞到……呃,特別?呃,古怪?呃,就是很與眾不同的味道?” 邊問,邊揪著衣襟扇風,做出很熱的樣子,然后一瞬不瞬的注視著人家的表情。 ☆、628兄妹同心 更新時間:20140305 平日來往的,都是張順等人,有時故意逗他,說:“哎呀,老于頭的臭豆腐愈發香醇了呢……” 毛毛便苦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