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
他立在忽然顯得空曠的雪地中,一手執著酒壺,一手拈著夜光杯,衣袂皆在風中翩躚飛舞,仿佛一只巨大的蝴蝶。 酒壺一斜,酒水泠泠的注入杯中。 手一揚,舉杯飲盡。 似是無限歡暢的大笑一聲,又執著壺沒入覆雪的林子,緩緩行進的身影在飛雪中顯得是那么寂寥。 一線琴音,仿佛是積雪滑落松枝,仿佛是微風拂過樹梢,伴著碎碎的清寒,悠悠的飄了過來。 踽踽獨行的腳步一滯,微冷的唇角勾上一抹笑意,徐徐轉了身,悠然的向著另一處密林行去…… ========== 華月宮。 雖為宮,看起來倒更像個長亭。此處雖名“華月”,是因為殿頂開了一串等大的洞,皆覆以琉璃。月圓之夜,便會投下七色光輝,而一旦無月,便只在青磚地面印上圓圓的淡光,仿似月,但更顯清冷。 此刻,一個著湛藍寬袍的年輕男子恰恰端坐在一面淡淡的圓中,乍一看去,恍如月中仙人。 他的膝上擱著一架琴,修長的手指或挑或攏或抹或勾,極是優美,然而那琴上……卻無一根弦。 他微低著頭,長發只于發梢處略略一束,便有一些發絲散落。 殿中無風,發梢卻在輕輕飄舞。 衣物亦在飄飛,顯得他的身形過于消瘦,竟似掛在一個架子上,而散發則遮了容顏,只露出一個尖削的下頜。即便如此,亦難擋妖媚叢生。 他動作輕柔,極為專注的撫著琴,仿佛根本沒有看到坐在對面的那個穿深紫衣袍的人。 那人背倚闌干,一腿支地,一腿曲起,身子則如平日一般歪斜著,一手執壺,一手拈杯,正在自斟自飲。 他唇角銜笑,微側了頭,目光專注,仿佛在聽著一曲曠世奇音,然而此刻若有人路過,聽到的,也不過是過耳的風聲。 紫袍人聽著聽著,卻是笑起來:“九公子今日是怎么了,這曲子失了往日的平和清淡,卻是多了幾許憂傷,而憂傷中又隱著點點喜悅,似是期待,又似是彷徨。欲進膽怯,欲退茫然,徘徊四顧,不知所從,只能望月興嘆……而今夜,偏又無月?!?/br> 拈了盅再次一飲而盡。 千羽鴻停了手,妖媚的唇角勾起笑意:“王兄,臣弟彈的,是你的心……” 移向唇邊的指忽的一滯,唇貼著盅沿,緩緩的,呷了一口。 “整個王宮,整個天下,只有王兄能聽到臣弟的琴音,也只有王兄能聽懂臣弟的曲子。有怎樣的心境,便會彈出怎樣的曲子,聽到怎樣的樂音……” “你……喜歡她?”千羽墨盯著指間的酒盅,仿佛看到窗外的清雪飄入其中,如同流星劃過深邃的夜空,空寂,悠遠。 散落的發遮住了曠世妖冶的容顏,難見他眼中神色,卻聽他笑了:“王兄既是臣弟的知音人,難道不懂臣弟的心嗎?” 千羽墨仿佛在對著酒盅出神,良久,一笑,再次飲盡。 纖長優美的手指重新拂上無弦的琴,如潔白的海鷗略過沉寂深邃的大海。 千羽墨微仰了頭,后腦抵著梁柱,似是在欣賞世間最為罕見最為動聽的音樂。 纖指輕拂,似攏似捻;丹唇輕啟,似唱似吟。 “酒可使人沉醉,亦可使人清醒。王兄,你是要醉,還是要醒……” ========== 雕欄玉砌,銀裝素裹,爆竹輕響,歡笑連連。 一派冰天雪地中,幾個如花少女一身紅裝,如同開在白雪上的臘梅,跑著,跳著,圍著中間那個著寒煙翠色裙襖的女孩,不時的爆出一兩聲驚叫,而后,笑聲便如銀鈴般四散開來,驚動了枝頭的新雪,簌簌飄落。 雪花飄零中,立著二人。 前面的那個,長身玉立,系一掛雪貂披風,更襯得他面若敷雪,眸黑唇丹。 此刻,那唇角正漫開不屬于這個季節的溫軟。有淡淡的霧氣在唇邊飄出,迷蒙了他的神色,卻無法模糊他的視線,更無法模糊那個寒煙翠色的身影。 后面的那個身量偏矮,又習慣的勾著腰,然而舉止行動卻透著一股精明。 林子大,前方又是一片空曠,他明明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團熱鬧,卻偏偏要躲到雪貂披風后,鬼鬼祟祟的指手畫腳:“主子,你瞧瞧,那成什么樣子?簡直是有傷風化!” ☆、212是醉是醒 更新時間:20130405 又道:“瞧,這是有得玩了,便把主子給忘了。冷心腸的丫頭,哼!” 胡綸所指的自是被圍在中間的洛雯兒,她正騎在一個奇怪的東西上……前后皆是兩個銅洗大小的圓圈,而她的腳則架在中間一個小圓圈的兩側,隨著一上一下的踩動,這個奇怪的東西竟然搖搖晃晃的運動起來。而八朵花就跟沒見過世面似的,圍著那怪東西大呼小叫。 不過話說回來,那到底是個什么玩意? 千羽墨卻置若罔聞,目光只鎖定一人,笑意愈深。 這時,婉瑩發現了林中的動靜,興奮大叫:“公子來了……” 洛雯兒抬了頭,正見千羽墨立在林邊,頓時展顏一笑,恰如冬日破云而出的陽光,霎時晃亮了千羽墨的眼。 “公子,你快來,快來……”婉瑩跳著腳:“洛姑娘得了件特有趣的寶貝,若是讓它立著,它便倒,可若是騎在上面,拿腳不停的踩,不僅不倒,還會動??墒俏覀冋l也不會弄,單洛姑娘會……” 胡綸已經迫不及待跟著千羽墨走了過來,盯著那個怪物,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洛姑娘說這個寶貝叫‘腳踏車’,速度雖不及馬快,可不用喂它吃喝,騎著它哪都可以去……” 哪都可以去? 千羽墨斜飛的長眉微微蹙起。 “洛姑娘,可不可以讓小老兒……嘿嘿,嘿嘿……” 看著胡綸邊搓手邊討好的模樣,洛雯兒一笑,將腳踏車推給了他。 胡綸也不管自己方才是如何的正義凜然,只迫不及待的抓過車子,握著車把,可是不知該如何cao作。 “吳先生,我們來幫你……” 八朵花七嘴八舌的教胡綸如何將腳架在踏板上,又合力將那個難以立起的腳踏車扶住,齊喊:“吳先生,我們可要松手了!” “松吧!”胡綸瞪眼抿唇,蓄勢待發。 八雙手齊齊放開,胡綸早已卯足了勁,兩腿交替,一通猛蹬,然而沒行出多遠,身子一歪,連人帶車栽倒在雪堆里。 眾人大笑,八朵花跑過去,死按著不讓他爬起來,還爭先恐后的捧了雪,要把他埋地下。 洛雯兒也笑得不行,口里還不忘喊著:“鬧歸鬧,別把車子弄壞了……” 千羽墨亦笑著看她,眼底滿是溫軟。 洛雯兒回了眸,對上他的目光,笑道:“今兒才初三,怎么就過來了?府里不忙嗎?” 千羽墨沒有回答,只笑著撣去她發絲間的碎雪:“正是冷的時候,你怎么穿得這么少?” 自然而然的牽了她的手,發覺已是涼得驚人,頓時眉心一緊,拉著她轉身便走。 洛雯兒一邊被拖走,一邊回頭喊道:“記得幫我把車子推回來……” ========== 又下起了雪,不大,卻是已將車輪碾過的痕跡漸漸淹沒。 踏雪之聲由遠及近,一雪白一淡綠的身影緩緩走來。 正是夕陽西下之時,但因為有云,夕陽便只將天際染作一片淡紅,好像美人隨意掃過腮邊的一抹胭脂。 洛雯兒很開心的跟千羽墨講除夕之夜的緊張,又講王上給了怎樣的賞賜,再講丁子峻如何派了人,將三樣……不,是兩樣東西大年初一的便送到了別院。 她沒有留心身邊人在聽到她更改數量時唇邊露出的淺笑,只不停的夸獎丁子峻的手藝,還說有了腳踏車,將來就可以送“外賣”,讓那些無法擠進天香樓的人在家便能吃到可口的餃子。 她又說了想開分店的打算,甚至制定了以盛京包圍諸侯國,乃至整個天朝的宏偉藍圖。 她越說越開心,越說越興奮,還伸指對著茫茫雪地畫了個虛擬的圈,然后五指張開,再收攏,做了個將一切……具體說就是錢,牢牢攥在掌中的姿態,所以沒有留意到千羽墨離她愈來愈近…… 突然,他好像踩空了什么,身子一斜…… 洛雯兒一驚,正欲去扶他,卻直接被他抱了個滿懷。 “莫習……” “云彩,我喝多了……” 千羽墨抱著她,微低了頭,淡淡的酒味和著淺淺的水沉香的氣息便輕輕落在她的頸間。 洛雯兒皺了眉,努力要把他扶穩,可是他幾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她身上,她動了兩動,卻被他抱得更緊,而且他身子又是一晃,險些將她帶得摔倒在地。 “云彩,別動……” 別動,讓我抱一會…… 除夕之夜,他避了醴泉殿的喧鬧,獨自在宮中游蕩。 鞭炮不時作響,煙花一朵又一朵,鋪滿了天空。 他看著滿眼的熱鬧,卻覺得身邊空蕩無依。 王宮很大,可以說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人一殿,都是他的,卻又都不是他的,因為他穿梭其中,尋不到一絲溫暖,有的只是孤寂,空曠,虛偽。 冷笑,斟酒。 只有當酒緩緩滑入口中,在肺腑間流淌絲絲縷縷的火辣,他方尋到了一抹真實的存在。 那是她專為他備下的藍尾酒,百年陳釀。 酒,需要經過沉淀,方能歷久彌香。 而有一種東西,亦須沉淀,思量,反復糾結,再經歷離別,方能一層層滌去蒙在其上的泥沙,現出真正的模樣,也讓人更透徹的看清自己。 是的,他在想她,一直在想。 想她的笑,她的惱,她的喜,她的嗔……她的每一絲細微。 曾幾何時,每每看到她,他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紫煙…… 曾幾何時,每每看到她,他都會想起紫煙,有意無意的尋找她們的相同……不同…… 曾幾何時,每每看到她,他都要自己想起紫煙,告訴自己,她們不是一個人…… 曾幾何時,每每看到她,他想要將深刻在記憶中的那張臉與眼前這張臉重合,然而不知為什么,曾經的那個人的影子在漸漸淡去,果真如一縷稍縱即逝的煙,而這朵飄來的云,卻是愈發的清晰,鮮妍,明媚。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不知從何時起,已是那么輕而易舉的牽引了他的心緒。 而曾幾何時,他也懷疑過她的來歷,懷疑是那個人用她來迷惑自己。他“救”她出獄,留她在身邊,又何嘗沒動過利用她來牽制那個人的心思? 他對自己說,既是來了,我就接著,看你們有什么打算。